沉璧的表白以失败告终。程怀瑜的境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快马加鞭的赶到京城,连家都没回,直接翻墙进了姚府后院,结果,还没站稳就被逮了个现行。站在扶桑树下赏花的女子讶然转身,却正是那朝思暮想的人。螓首黛眉,素颜凝脂,她似乎并不吃惊,只是怔怔的看着他,眼波流转处,说不出的千言万语,全化作柔情似水,几乎要将人溺毙。他将一路上想好的词忘得一干二净,紧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脱口而出的只有三个字。跟我走。扶桑花期正盛,乱红如雨,束缚了太久才得到释放,他像是被那满目浓烈的颜色灼伤了眼,居然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等啊等,终于等到她的答案。怀瑜,他日三朝归宁,我自会上程府拜见外祖母。她轻轻软软的笑着,语气却异常坚定。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乌亮如云的发髻上,微微颤动,不舍离去。她缓缓拂开他的手,天地万物,瞬间流离失所。他情绪失控的吻了她,笨拙而生涩。然后,第一次,尝到了泪水的味道。他慌乱得不知所措,她其实并没有拒绝,但唇齿间漫延开的丝丝咸苦已经向他宣告了一项不争的事实。他听见她说,怀瑜,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那一天是什么时候?他将会明白什么?不去想,不愿去想。失魂落魄的走在京城宽敞的大路上,行人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是的,疑惑。他是程怀瑜啊,风光无限的程家大少爷,怎会安步当车?可是,谁又知道,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挣不脱的命轨,该来的迟早会来,无论他是否接受,真正属于他的世界,在十岁那年,早已幻灭。沉璧毕竟还没沦落到程怀瑜那样山穷水尽的地步,表白失败了地球照常运转,该吃吃,该睡睡,尤喜蒙着被子睡得昏天暗地,醒来后总结经验教训,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肯定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占主导地位的年代,就算卓尔不群如程、韩两人,思想观念一样很保守,分析青墨当时的表现就知道,震惊外加拙于表达,想当年林楠追姚佳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相比之下,她认为自己只是缺乏一点耐心。于是,她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将自己收拾整齐了,跟着韩青墨一起去拜访武林前辈游笑愁,因先前就听说此人擅卜先天之卦,沉璧对他寄予的希望不小,注意力转移开去,心情也好了起来,爬起山来权当旅行观光。旅行。观光。这两个词分开来看,就没有书面上那么美好。尤其是当可怜的旅客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而万恶的观光点却还遥不可及的时候,很让人抓狂。“为什么我觉得……距离……一点都没变化……”俗话说,望山跑死马,沉璧在接连翻越两个山头后,连说话都呼哧呼哧的带着鼻音。客观的说,这也不能全怪她体力差,武侠世界的高人们大都爱选择荒僻地带安身,殊不知,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再难以走的地方总有人跋山涉水的到达,而真正升华成物我两忘的心境才是“隐”之真义所在。可惜,再怎么思辨,沉璧脚下仍然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崎岖小径,向上几乎看不到头。终年不散的云雾里,隐约可见最高峰有一片青瓦屋脊,就像大鸟安在峭壁上的巢。“还能坚持么?”韩青墨替她拨开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怜惜,却也无奈。走走停停了半日,还没到行程的一半,照这个速度,估计天黑了也到不了目的地,但他又不能留沉璧一个人在这里休息,眼下正是猛兽频繁出没猎食的秋季,太不安全。想了想,他走到她跟前弯下腰:“让我背你一程吧。”“不……不用……”沉璧憋着一股无名火和自己杠上了,要知道,她曾保有从居庸关长城售票处一口气冲到好汉坡都还活蹦乱跳的光辉记录,所以才根本没把爬山当回事,哪知结果会如此狼狈,11路车濒临罢工,两只小腿站在原地都颤啊颤的,那叫一个弱柳迎风。缺乏锻炼懒惰贪睡爱吃零嘴,沉璧这段时间闲来无事,把上述恶习犯了个遍,古代没有家用电子秤的好处就是少受刺激,坏处就是等到事实开口说话时,一切为时已晚……“哪里不舒服?”韩青墨见沉璧的表情阴晴不定,以为她是累坏了。“全身上下都不爽!”痛定思痛,沉璧当机立断的捋起袖子,气哼哼道:“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不就是座小山么,正好用来消消脂,你千万别管。”韩青墨瞧着呲牙咧嘴斗志昂扬的小母老虎,不觉好笑,目光微微一扫,却见她的裤腿被荆棘划开了一道口子,破损处还隐约沾着点血迹,他皱皱眉,当下责怪起自己的大意。沉璧甩胳膊踢腿,刚摆好一个原地起跑的PE,眼前光线蓦然一暗,原是被流泻而下的长发挡住,旋即听见青墨在耳边低声道:“得罪了。”下一刻,酸疼的膝盖被轻轻勾起,结实的胳膊环上她的腰,离地的瞬间,身体陷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韩青墨抱起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的沉璧,提气奋力一跃,足尖借着树梢弹势,眨眼便蹿出老远。打出生到现在,沉璧终于体验到了货真价实的公主抱,可惜,幸福往往很短暂,没等她从突如其来的巨大眩晕感中清醒,山林间忽然响起一串怪异枭啼,惊得栖在枝头的群鸟呼啦啦乱飞。空气中微尘浮动,回音久久不绝,青天白日之下,硬是透出几分阴森。沉璧疑惑四顾,没见着夜枭的影子,韩青墨却面露喜色,他敏捷落地,扶沉璧站稳后,抱拳朗声道:“晚生韩青墨,见过游前辈。”“哇……哇哈哈……”枭啼近了,仔细分辨,竟是人的笑声。沉璧正咋舌不已,忽觉身后凉风袭人,下意识的回头,一张放大的青灰色脸谱横空出现在视线里,她猝不及防的趔趄几步,紧紧抓住韩青墨的袖子。“别怕,他就是游前辈。”韩青墨反手握住她的手,小声安慰。“居然没被吓晕?哪来的女娃?”面具脸凑近了些,似乎想拎出沉璧好好研究。“……”拜托!出来吓人也得下真功夫,以为随便整个烟熏妆就能达到贞子的效果吗?沉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严重腹诽。韩青墨不露痕迹的拦在两人中间:“青墨几日前特意上门拜帖,不想会在此偶遇。多年不见,游前辈可还安好?”“好,好得很。你来做什么?莫不是娶了小媳妇带来炫耀?”面具脸又发出碜人的笑声,道:“看样子,还当真对她疼爱得紧哪!”沉璧前一刻还直犯嘀咕,听到“媳妇”两字及其后半截话后,立刻觉得此人十分可爱。“你别忙着偷笑。”话锋一转,却不是对青墨说的,面具脸冲沉璧扬了扬:“敢情你也知道自己捡到了宝?江湖上中意这小子的美娇娘多了去,他一时糊涂不打紧,倒是你,横竖都给众人立了靶子!换作我,哭都来不及。”“前辈谬赞。”韩青墨看了目瞪口呆的沉璧一眼,淡淡的说:“青墨这一生牵挂不多,若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练就绝世剑术又有何用?”沉璧插不上话,只觉呼吸一紧,心脏随之狂跳。他说,她是他想保护的人。心潮澎湃,乍喜还忧,他是在借机向自己挑明什么吗?还是说,能给的承诺,只是保护?不去计较面具脸谱下审视与嘲弄混杂的眼神,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并肩携手的他,剑眉朗目的男子姿态随意,紫衫在风中微微摆动,丰神隽美,飘逸若仙,唇角虽也含笑,却较往常多了份傲然之气,无形无影的张扬开去。这才是真正的他吧,如同一柄上古传世的宝剑,江湖内外,区别仅在于剑锋是否出鞘。而她,在他眼中,会不会就是那只剑鞘,温柔的将锋芒与世隔绝,终为宝剑换来枷锁一生。面具脸仰天长笑,笑完了,大手一抹,露出一张沟壑遍布的脸——经年累月的刀痕剑伤比技术含量较低的假面更具惊悚感,但也不难看出年轻时俊挺的五官,以及,风霜淬炼的锋芒。沉璧盯着那张脸,有点恍惚。游笑愁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沉璧,试图从她脸上搜寻出害怕的表情,未果,失望的摆摆手:“罢了,你的小媳妇我看完了,可以带她走了。”韩青墨置若罔闻,只管开口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青墨此行是想求前辈一件事。”“求我?好说好说。”游笑愁捻须转身,眼珠子转了转,慢条斯理道:“但你需知,我向来只认买卖不认人。即便我从前欠你一个人情,还给你的也是同你做买卖的机会。”“那是自然。”韩青墨的语气不卑不亢:“正是知道前辈的每笔帐都算得清楚,青墨才敢贸然前来。前辈想要什么条件来交换,不妨明示。”“你的内力修为有几年?”毫无预警的提问。韩青墨脸色丝毫未变:“十八年。”“很好,你能拿出几成相赠?”游笑愁敛去玩笑的神情,疤痕脸显出几分狰狞。“敢问前辈之意。”游笑愁不说话,似乎斟酌了半晌,伸出五个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