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化寺门前站着一位女子,眸含秋水腮凝桃花,一袭月白烟罗软纱裙裹着窈窕的身躯,黑锻般的长发幽幽垂落到腰际,晨雾薄袅下的国色天香,美得如梦如幻。沉璧好不容易拔出眼神,左右看看,韩青墨泰然自若,而程怀瑜就笔直的立定在原处,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美人如花隔云端,她是谁,他的神情就是最好的说明,想那段誉每次见到王语嫣,甜蜜之中大抵也带着如许苦涩。说实在的,沉璧很同情程怀瑜,难保恶霸抢民女之前就不会有心理斗争,况且姚若兰还是神仙姐姐一枚,而程怀瑜又是初次作案——即便如此,也不得不承认,他眼光真不是盖的。上山的人越来越多,迫于时间关系,沉璧决定充当恶霸身边的狗腿,她压低嗓门问韩青墨:“怎么还不动手?”“我想和你谈谈。”应答的不是韩青墨。娇柔婉转的女声响起,就连沉璧都觉得心尖儿抖了两抖,侧目看向程怀瑜,发现他的脸色愈发难看。“程……少爷……”京剧昆曲中,书童往往是帮助主子泡妞的关键人物,沉璧正想提醒程怀瑜不要只顾着发呆,肩头忽然被韩青墨拍了拍。他提醒她:“姚小姐在等你。”“我?!”余音未落,沉璧点着自己鼻尖的手指被一只柔荑轻轻握住,说话的人依旧轻言细语,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坚持。“陈姑娘,请随我来。”沉璧晕晕乎乎的跟在姚若兰身后,牵引她的那只手冰凉滑腻,尽管动作本身是亲近示好的,仍让人感觉疏离。她胡乱猜测着姚若兰找她的用意,随她走进一间供香客休息的禅房。“陈姑娘。”姚若兰关上门,侧身福了一礼。沉璧忙回礼,近看之下,那秀丽绝伦的眉目间似乎藏有一丝挥不去的忧郁,即便是强颜欢笑,都较常人多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韵。沉璧的目光悄悄溜了几圈,还是忍不住惊艳,常道红颜乱国,却不知乱国红颜中又有几人能全身而退,想起傻等在外的程怀瑜,心中另生一番感慨。趁着沉璧思绪跑远的工夫,姚若兰也打量起对方。南淮第一才女的名号在她十岁那年就加诸于身,闲暇而作的诗词曲赋流传坊间,文人墨客竞相传诵,均称绝妙。却只有见过她模样的人才知道,言语能形容出的,远非绝妙,她的美,才是极致。听惯了各种赞誉,见惯了镜中的容颜,日积月累的骄傲是渗透进骨子里,除了已故的姨娘,再没有入眼的女子。今天,却又是个例外。定定的瞧着眼前的女孩,她有点怔忡。时光仿佛倒流至行笄礼之日,她躲开等着为她绾发的母亲,陪怀瑜在无人的池塘边抓鱼,然后,看见水中倒映出自己的笑脸,清水芙蓉,含苞待放。波纹影影绰绰,她渐感晕眩,使劲闭眼再睁开,对她笑着的,是沉璧。“呃……我脸上是不是有点脏?刚才跑过一阵……”沉璧摸摸脸,她被急吼吼的拉来,都没好意思盯着人看,谁知倒反过来了,姚若兰并不急着说话,眼神还说不出的怪异。她闷得拿袖子扇风,结果发现小猴子的上衣袖口乌黑一片,想必自己擦汗的时候一定也沾了光。“难怪满头大汗。”姚若兰回过神来,她拈起一方雪白的丝帕替沉璧拭去汗渍,笑道:“陈姑娘既是怀瑜的好友,若兰以姐妹相称也不为过。早闻怀瑜江南之行请了位女先生作参谋,若兰先前只道妹妹才智了得,不曾想,竟还是个如此玲珑剔透的妙人儿,将来不知哪位王孙公子有福娶了去,怕是做梦也能乐醒。”不知不觉,那笑里竟泛起几分涩意。沉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窘道:“王孙公子哪会看得上平民,姐姐说笑了。”“平民?以前或许是,从你认识怀瑜那一刻起,就不是了。”姚若兰平静的反问:“怎么,难道你还不知道吗?”“知道什么?”沉璧糊涂了:“姐姐有话不妨直言,程怀瑜大概还没对我信任到无所不谈的地步……”“怀瑜不告诉你,无关信任,而是保护吧。”姚若兰深深注视着这个布衣素颜掩不去脱俗之姿的女孩,她太了解怀瑜,若非挚交,他怎会轻易对人敞开心扉,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应该很像他的父亲。但是,那个位居最高处身着明黄的男子只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你此时若不放手便是毁了他,反之,他得成大业入主金銮之日,便是你苦尽甘来母仪天下之时。寥寥数语,生生的将她从少女时代的绮梦拽出,逼着她看懂了千疮百孔的事实,却再也不许她看懂心爱之人的苦痛。“我为何需要他保护?”游移的神思被女孩清脆的问话拉回,明亮的眼眸坦然质询,她忽然有些羡慕那份纯净,想必怀瑜也一样,这,难道还不是保护吗?她并不作答,只淡然道:“南淮国君年届不惑,体弱多病,却迟迟未定继位之人,妹妹就算不关心时局,街头巷尾的路过,也该听过不少传言。”“略有耳闻,”沉璧努力搜罗着记忆中的零星碎片:“大约起因于皇后独子尚且年幼难掌大局,而皇上早年在别处还有个私生子,想接回来却也难上加难,两边就这么僵持着,据说那个私生子……”“怀瑜的母亲程曦之,倾城一笑君王惑,贵妃仪仗迎入皇宫,他们的孩子,何来私生?”“你是说……”沉璧的震惊无法形容:“可他当初是怎么出宫的?”“宫闱争斗说来话长,你我都不必深究。”姚若兰吸了口气,听见自己绵缓的心跳,压抑而无奈:“姨娘十多年前就已过世,圣上为她哀恸过度以致双目泣血,此后再也看不清东西,批阅奏折长期由段皇后从旁相助,养虎成患,却也没更好的法子。如今段氏一族兵政大权在握,绝对不会让怀瑜顺利认主归宗。圣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御林军半年前就已戒严寝宫,若非北陆蛮子牵制了大批兵马驻留边界,变故可能早就发生。怀瑜离家一年有余,名为打理生意,实际是在暗中争取地方支援,他的叔伯们也都赶往边疆与几位保皇将帅密商立储大计。成王败寇一锤定音,段家也深明其理,北陆大皇子此番应邀,出使是假示威是真。双方都在互探虚实,面子往来却得维持和气。在这节骨眼上,错一步都没有挽回余地。”沉璧点点头:“你的意思是,你嫁入段家也是他们用来维持和气的筹码。”局势很复杂,道理却很浅显,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谁先撕破脸皮,倒霉是铁定的。挑衅,接招,拆招,还击——政治斗争基本就是这个程序,不过这次的挑衅者赚得比较肥,管他三七二十一,美人抱回家了。相比之下,接招的人掉得比较大,嫁人不是过家家,等到拆完招,指不定小两口都柴米油盐酱醋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过上了。程怀瑜不是太子还好办,最不济的都可以举臂高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是太子的话,那就……沉璧很讨厌江山美人的狗血剧情,因为她觉得怎么选都是错,夹在中间的人最可怜,当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变得很可怜时,实际上已经没有了选择权。也就是说,他只剩下被选的份。所以,她简明扼要的替他征求意见。“那么,我能做什么呢?你大概也明白程怀瑜为什么会赶来庙会,你希望我帮你打晕他,然后拖回去?”“不,你必须劝阻他,我相信你能办到。你们在江南的一举一动都有信报回家,怀瑜性子冲动,但他会听你和韩少侠的意见。无论如何,他不可轻举妄动。”“可是,青墨……他知晓其中的内幕吗?”沉璧不确定姚若兰如果得知强抢民女的主意是韩青墨提出的,会不会直接晕倒——她现在看上去都有些摇摇欲坠。“如果不知,行迹难寻的凌霜公子怎会舍弃江湖逍遥而甘愿与怀瑜全程作陪。”“凌霜公子?”沉璧但觉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听过,她开始纠结于韩青墨两相矛盾的行为,既然一心一意保怀瑜平安,为何还赞成怀瑜招惹劲敌?禅房外响起僧侣们下早课的钟声,来往的脚步声渐趋密集。“凌霜是韩少侠的别号。”姚若兰的语气透着焦急;“时间所剩不多,还望妹妹……”“我没有把握劝他回去,老实说,劫走你的主意青墨也有份,所以他肯定不会站在我这边。”问题难度超出沉璧的预计,她一时也理不出轻重缓急。姚若兰摇摇头:“此事不用妹妹操心,我自有办法让怀瑜回家,只此之后,还需妹妹从旁多加开导,留住他不再离开程府半步,尤其是……我大婚当日。”“然后呢?”沉璧满怀期待的以为姚若兰另有良策,岂料竟听来连串惊雷。“圣上会另择吉日指忠臣良将之后与怀瑜为妻,妹妹冰雪聪明,其中真义无须挑明。必要时,替我转告他一句话,成大业者,有所得必有所失,凡事从长计议为佳。”“你……当真不会后悔吗?”沉璧发现姚若兰其实并不像她外表显示的那么柔弱,她的头脑比怀瑜清醒了太多。姚若兰沉默片刻,慢慢的,笑了:“很多事情,是不能细想的。生逢乱世,随波逐流,妹妹或许比我幸运,好好珍惜便是。”最后几个字,咬得意味深长。“呃?”“接下的路,就拜托妹妹陪怀瑜走完,若兰在此先谢过了。”没等沉璧反应过来,姚若兰盈盈屈膝,起身再不停留。打开门的刹那,迎着初冬的阳光,眼睛有些睁不开,酸酸的,却没有泪。有什么好后悔的呢?丞相府在她行笄礼的次日便送来了丰厚聘礼,一晃已经十年了,父兄陆续战死沙场,她以守丧为名坚持着,用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祭奠了生命中最无悔的爱恋。因为注定,得不到开始,也得不到完整。她的美,终究不会为他一人绽放。她是愿意的,什么贞洁烈女,什么从一而终,包括那个从未谋面的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全都是笑话。她只要他,更要帮他得到天下。总有一天,他会懂的。她的怀瑜,是会永远将她捧在手心里的,是至情至性的好男儿,为他失去的,他定会加倍偿还。她一定能等到那一天。沉璧目送那抹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满头雾水散尽,姚若兰方才说过的一句话骤然闯进脑海——你们在江南的一举一动都有信报回家。一举一动?也包括程怀瑜设计的乌龙提亲闹剧?程家以古琴相赠,还盛情邀请她随怀瑜回京,可以只当作是客套吗?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什么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沉璧此刻才会过意来,极力忍下再次将某人捶扁的冲动——“我真没办法让程怀瑜在这事上分心的啊啊啊!!!”一嗓子没喊完,人已炮弹般弹出门,沉璧直冲姚若兰消失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