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地牢的甬道,阴气森森,不时传出一两声人鬼不分的凄厉长啸。慕容轩置若罔闻,只低声与随行的两位长老交谈,不消片刻,竟也商议完几件要事,他停在一堵石墙前,修长的手指状似随意的在墙面叩了五下,墙上出现一道暗槽。而郑桓宇此时才匆匆赶到,显然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顶着祖父责怪的目光,将翡翠令牌嵌进暗槽内,墙体裂开,露出窄窄的门。“都退下吧!”慕容轩遣散俯跪一地的守卫。角落响起铁链的拖动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挣扎着坐起身来,正是须发斑白的游笑愁。数月的牢狱之灾已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乱蓬蓬的头发上爬满虱子,谈吐却还泰然自若:“老夫还真有面子,竟然劳动门主大驾!”“怎么,你不是一直在等本座吗?”慕容轩不慌不忙的坐了,随手拿起矮桌上的刑讯笔录翻了翻,笑:“年前杂事缠身,让你等久了些……前辈身子骨都还硬朗吧?”“托竖子洪福,哪有不好之理!”游笑愁拨开乱发,目光凛凛。“大胆!”郑桓宇立刻满脸通红的怒斥,转而禀告慕容轩:“少主勿要见怪,他一直都是这般疯癫之态,所以……”“无妨。”慕容轩摆摆手:“怨气冲天就表示他并非真疯癫,他自然知道,本座只会给他一次机会。”“哈,哈哈……”夜枭般的碜人笑声响起,一双浑浊的老眼直勾勾的盯着慕容轩:“好个本座,老夫向来还没听说过,天义门主需要戴着劳什子面具行走江湖,”他指着慕容轩身后的两位长老破口大骂:“尔等一帮愚忠之徒,明知他并非我中原人士,竟也奉为门主?当年他如何瞒天过海取得玄宗继承人之位,老夫不得而知,但若师尊再世,岂容这北陆蛮子统领中原江湖!”“哦?”慕容轩不怒反笑:“久闻前辈善卜先天之卦,没想到,竟然连本座的来历都能算出一二?”“你又不是死人,”游笑愁恶毒的反问:“为何算不出来?”“是吗?”平淡的语气透着嗜血的冷酷,药物维继的黑眸深处流转出妖娆蓝芒,依旧波澜不惊,慕容轩的唇角弯着漠然的弧度:“那我倒也给你一点时间,替自己算算今日是死是活。”地牢的空气潮湿而沉寂,游笑愁呼吸声愈显粗重,半晌,他恶狠狠的咬牙道:“老夫岂是贪生怕死之徒?若非还有心愿未了,与凌右使之间的交易也还没……”“很好,果然是个明白人。”慕容轩打断他:“本座也不喜欢拐弯抹角,今日只要你知无不言,就可以走出这道门。”游笑愁面露疑色的打量着他,忽然问道:“那个叫沉璧的女娃与你有何关系?凌右使是因为动了情,难不成你也是?”慕容轩微微一怔,脱口而出:“本座打算怎样,与你又有何干?”游笑愁堪称人精,稍许反常便瞧出了端倪,却也不戳穿,只作出为难的表情:“老夫虽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但江湖买卖的道义还在。当日凌右使以老夫独门七日散立誓作为交换,令那女娃感激涕零,如今他尚未折返,倘若老夫出尔反尔的先行透露给你,又将置他于何处?”“你的意思是……”慕容轩不善的眯起眼:“也想和本座交易?”“老夫的意思是,一女不嫁二夫。”游笑愁似笑非笑:“如果让你替姓韩的傻小子失去人的知觉,终日如行尸走肉,香臭不分,苦甜不辨,就连流血都感觉不到疼,好是不好?话说回来,老夫若早知道那女娃竟也与你相识……” 游笑愁恨恨的停住,好一会才继续说道:“事已至此,只要凌右使取回十个人的首级,老夫绝不食言。”“前辈高明,可本座最厌烦的就是缓兵之计。”慕容轩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颗椭圆形的黑色药丸,药丸外壳笼着一团暗红荧光,内壁影影绰绰的似有活物在蠕动,他漫不经心的把玩着:“凌右使的为人你如何不知,又岂会轻易让他得偿所愿?没猜错的话,那十人中必定有让他难以下手的吧?”游笑愁没吭声,他一径盯着那颗药丸,渐渐的,蜡黄的脸色褪作惨白。“也罢,本座尊重前辈的意见,不想说,也不想死……”慕容轩的唇角牵起一抹邪肆的笑:“那么,就来试试不死不活的滋味?”游笑愁颤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噬心蛊?”“前辈见多识广,不知能否告知本座,如果一边催动蛊虫啃噬活人经脉,一边又用上好药材维持性命,大概能撑多久?一年半载,三五十年?或是更长?”慕容轩故意说得很慢,饶有兴味的注视着游笑愁的表情变化。每听到一个字,游笑愁的脸部肌肉就抽*动一下,原本丑陋不堪的面孔显得愈发可怖,嘴唇下意思的抿得几近扭曲。慕容轩不动声色,眼风淡淡的扫向身侧的郑伯。郑伯略一迟疑,接过药丸,朝游笑愁走去。“郑允昌!”游笑愁喉间发出低吼。“师兄……”郑伯上前压低声音道:“你何必如此,当年被逐出天义门吃过的苦头还少吗?师尊若是再世,恐怕也只会被你活活气死。何况,新任门主不过是机缘巧合练成九冥凝冰诀,如果定要指摘他不是中原人士,那前因后果的始作俑者难道不是你吗?”游笑愁鄙夷的瞪着郑伯,却也沉默了下来,显是思量一番才出声:“我要见风左使!”“怎么可能?”郑伯万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求,一口回绝。天义门自创始以来,右使在明,左使在暗。右使可代表门主出入江湖,世人皆知。但左使一贯作为门主的影子存在,行踪不定。可以说,他是门主手中的底牌,常用来执行暗杀任务,而在门主面临危难之际,往往就会成为一张最大的王牌。因此,左使隐秘身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此等禁忌话题,教众便是聊上一聊,也难洗脱谋逆的嫌疑。游笑愁自己也曾任过左使,即便他中途叛教,知晓此事者也寥寥无几,他如今倒提得理所当然,委实糊涂。“正因得见不易,所以才拿出来和门主谈笔交易。不知他敢是不敢?”游笑愁的言语不无挑衅。慕容轩面不改色,放在膝上的右手抬了抬,示意郑伯让游笑愁继续。他设立右使原本也只是遵循门规,生来的自负与疑心是不允许他将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江湖中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风左使,对他而言,聊胜于无。至于游笑愁有何目的,倒也不必过早担心,毕竟,他才是风效忠的对象——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即使出现什么变数,他同样可以及时发觉。令他感兴趣的是游笑愁能开出怎样的筹码。“他若答应让我单独见见风左使,我可以告诉他,根治寒毒的炎炙石在哪。”字字千钧。慕容轩浑身一震,眸中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郑伯的激动不亚于慕容轩,甚至忘了等他发话,就急于求证:“此话当真?”“信不信随你们。”游笑愁冷声道:“他心魔不浅,又因九冥凝冰诀落下寒毒,那副皮囊还能有多大造化,全靠千年炎炙石了!你自当知道我所言有无夸大,我的要求绝不过分。”游笑愁的目光越过郑伯,毫不示弱的迎向那双在昏暗烛光下变幻莫测的眼眸,似遭遇捕杀的困兽,在与猎人的对恃中掂量自己的胜算。“一言为定。”慕容轩缓缓离座:“五日后,本座便让风左使来见你。你若是还敢耍什么手段,休怪本座让你生不如死。”言毕,拂袖而去。行川长老临走前忧心忡忡的看游笑愁一眼,面露不忍之色,刚想说什么,却被游笑愁从鼻孔里发出的轻蔑哼声给堵了回去。不大的石室里只剩下郑伯,过了好一会,游笑愁的眼神不似先前那么尖锐,他问道:“你怎么还不走?”郑伯叹了口气,也不管他的反抗,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师兄,你真的……有把握吗?”他看着慕容轩长大,自然知道其言出必践的狠绝,而师兄……却也是童年记忆中待他最好的人,更犹记终南漫天红叶中,那个傲立群雄之首的白衣少年,彼时微不足道的自己,对他的恃才放旷有着说不出的羡慕。再看眼下,怎能不叹造化弄人?“你待他,还真像自己的儿子。”游笑愁对他的担忧并不领情,反而讥讽道:“卖国求荣大抵就是这么回事了。”“师兄此言差矣,治天下,能者居之。南淮多年来偏安一隅,只顾行宫内歌舞升平,哪管坊间贪官横行外戚欺民,不过是仗着江南几郡的丰饶苦苦支撑着空架子,根本不堪一击。南北交战避无可避,师兄即使看轻了我,也该相信藏经阁余下几位长老都是明眼人,天义门在他手中,才能在北陆铁骑南下之时为百姓免去屠城之劫。”“笑话,难道南淮上下就找不出可与之对抗的人选么?而且,我的先天之卦也只能推算出他出身异族,藏经阁的那几个糟老头子,包括你,对他的来历都清楚吗?”郑伯默然片刻,摇头:“来日方长,待他赐予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时,什么来历都不重要……无论如何,还望师兄能够成全。” 犹豫片刻,他又委婉的游说道:“至于他为沉璧寻亲,本就算不上大事。师兄既然见过她,也该发现那孩子与终南山的一个故人颇为神似,就算是一场缘分,何不成*人之美呢?”游笑愁愣了愣,忽而仰天大笑:“美极!当真是美极!他费尽心机想知道的,恐怕会比不知道时要后悔百倍。我身上这些伤,莫不是他为了那女娃儿所施加!可终有一日,他定会怨我当时为何不干脆要了她的命!“师兄你……”郑伯听得莫名其妙,心道莫不是一提起那个人,他就真疯癫了。“滚!”游笑愁吐出一个字,直截了当的背对曾经的同门师弟躺下。石门沉重的闭合,掩住压抑在喉间的长叹。物是人非,故交不再。阔别数十年的终南山,曦儿,你可曾料到,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五日之后,待我将毕生绝学授于你的儿子,足以令他对付未来的强敌,我便去黄泉寻你。这一次,总不会再被人抢先。漫天晚霞铺染山林,仿佛转瞬又到了遍野红叶的深秋。慕容轩站在窗前,心中激荡着难言的喜悦。炎炙石,令他寻觅到绝望的东西,竟然就这样触手可及。一旦寒毒得以根治……无数念头涌进脑海,纷乱中,能看清的唯有那个女孩的笑眼千千。刹那间,有些不着边际的恍惚。习惯了,却还不知道,何为相思。他不由自主的微笑,第一次,肆无忌惮的想她,不觉苦涩。房门被轻轻叩响,慕容轩心情很好的亲自跑去开门,尽管努力了,还是压不住唇角。呆立门外仍维持着敲门姿势的郑桓宇惊得差点栽倒,张嘴就成了结巴:“少……少主,沉……沉……”“好好说。”他不得不皱眉下令。“是!”郑桓宇深吸一口气:“沉璧姑娘连着等了你好些天,后来就再也不去了,茶楼店家捡到了这个。”慕容轩接过一方白色丝帕,抖开,眼前赫然出现一名临窗而坐的清瘦男子,粗炭描绘的轮廓,却是惟妙惟肖。画像边,涂鸦着四个大字:臭头阿慕!他哑然失笑。识趣的下属踮着脚,悄悄走开。他摩娑丝帕良久,发现反面还有一行凌乱的小字——为什么放我鸽子……放鸽子?是失约的意思吗?或许,她也有想念他的时候?心底泛起酸酸的甜。他何尝不想赴约,何尝不想日日与她厮守……长相厮守,不是稍纵即逝的温存后徒留满心遗憾,更不是傻等在茶楼,佯装偶遇似的见面。更何况,见了面,又能怎样呢?他们之间,连偷情都算不上。她名义上是别人的妻,而他,憎恨被施舍的感觉。总有一天,他要光明正大的携了她的手,游遍杏花烟雨。只为那一天,他必须全力以赴。不自觉的将丝帕凑近唇畔,亲吻着她的字迹。凉凉的触感,像极了杏花掠过她发间的味道。遇见她,沉醉一生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