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古代有个武周帝,她……”“哪个古代?朕怎么从没听过武姓王朝?”“哦,虚构,纯属虚构。”沉璧反应快:“这个不是重点,臣女要讲的是这个皇帝手下的水利治理,她设立了专职机构和专职官员管理国家水利事业,为大规模的兴修水利,她还下令召集具有劳动能力的乞丐,鼓励他们用劳力换取食物,表现好的还可以当上小工头。她的作法很好的激励了老百姓的积极性,一到农闲季节,大家就很踊跃的报名,等到农忙,往年建成的水利工程又让大家享受到了实惠,两者正好相得益彰。”“你的脑袋里哪装得下这么多故事?”元帝感叹之余,禁不住好奇。“编故事很容易,难的是真正去做。臣女常想,譬如水利漕运之类关系大局的事情,需得集权才能令行畅通一呼百应,当地官员应掌控全局,否则……皇上应该还记得两年多前,程段两家为漕运而起的纠纷导致太子坠崖,这样的悲剧,其实完全可以避免的。”“言之有理。我朝为商不为官,有利可图便争作一团,出了纰漏就互相推诿,原是朕的疏忽。”元帝沉吟半晌,转头对周德吩咐道:“程爱卿正好快要动身去均州了吧?不如让他稍缓一阵,朕也好挑选一名钦差大臣与之同行,水库的事,也有待商榷。”“是,奴才这就去传口谕。”沉璧抿了抿唇,没吱声。“怎么,说书说累了?”元帝注意到沉璧一反常态的安静,忍不住打趣。“不,”沉璧摇摇头,小声说:“臣女只是担心……这样算不算干涉朝政?”元帝闻言爽朗大笑:“如此也叫干涉朝政的话,那朕得好好鼓励一下后宫的女眷们向你学习,多给朕出些好点子。”“臣女不敢,不过是成天无所事事的突发奇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元帝慢条斯理的截断她的话:“难得你是个深明大义品行端正的女子,怀瑜果然好眼光。日后你跟了他,也应当像现在这样,多从旁劝诫,耐心教他做个好皇帝。”“多谢皇上成全。”沉璧大喜过望,忙跪下谢恩。她总算得到了元帝的应允,下一步,只要她能在姚若兰之前,顺利嫁给怀瑜,与他有了昭告天下的夫妻之实,事情似乎就容易得多。沉璧未加掩饰的快乐感染了元帝,他的面部线条不觉也柔和起来:“那就再给朕说一段故事如何?”“行啊,”沉璧答得爽快:“只要皇上管饭。”“那又何难,来人,传晚膳。”看着那张布满沧桑的脸上呈现出近乎孩子气的表情,沉璧的眼眶一阵湿润,谁会知道,她并没有把他当作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一位不知团圆为何物的可怜父亲,一个被锁在深宫中的寂寞老人。他与她有着天然的血缘的亲近,她却无法为他做得更多,甚至也在利用着他。偶尔微不足道的温暖都可以让他如此振奋,她是应该内疚的。但愿以后,还能有机会补偿。一顿饭吃得和乐融融,沉璧丝毫没嗅出危险走近的脚步,更没想到,深宫大院中短暂的平静,往往只是暴风雨的前兆。长乐宫的欢声笑语传得很远,几重院墙外的翠竹林深处,隐隐可见白衣一角。怀瑜停下脚步,转身望着脑门冒汗的小猴子:“什么事非得到这里来说?”“老爷吩咐说不能让别人看见,小的为求万无一失,只好……”小猴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钱币大小的纸包交给怀瑜。纸包仿佛烫手,怀瑜犹犹豫豫的掂在指尖,半晌没动静。小猴子紧张的四下看看,哭丧着脸:“我的爷,您这不是吓小的么?赶紧收起来啊!”“他还有什么交代?”“老爷说,宜早不宜晚。小的琢磨不出啥意思,也不敢多问,就先回来了。”“我让你去见的线人呢?他可有东西给你?”“有。”小猴子从身上摸出两封涂着火漆的密件,小心翼翼的呈上。怀瑜迫不及待的打开,只见第一张纸上写着“镇江知府”四个字,第二张纸上写着“杨氏,秦淮歌妓,卒于永宁两年,生前诞有一子,死后下落不明。”舌根泛苦,他努力咽下口水,却愈发觉得透不过气,索性“呵呵”笑出声来。小猴子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主子的面孔扭曲得厉害,再加上诡异的笑,莫不是中邪了?“爷……”怀瑜挥了挥手,小猴子只好闭嘴,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寂静的竹林只剩了他一个人,几片竹叶落在白衣上,随后轻轻滑落,他抬脚将它们踩进松软的泥土,支离破碎的残缺让他有种肆意的快感。镇江知府,不就是韩青墨的父亲吗?元帝与姚家不对付,已成为朝堂上心照不宣的秘密,若兰每次哭哭啼啼的找来,都让他不堪其扰。实际上,他一日没娶姚若兰,姚家便一日没把他当自己人,有所削弱,也未尝不可。但有人在背后算计,而且手段高明得不着痕迹,还是让他很不安,结果,没等他查个水落石出,对方的矛头又转向了程家。如果牵涉到韩青墨,那就意味着沉璧才是主导。其实早该想到,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沉璧的习惯,处变不惊,步步为营,谈笑间攻城掠池。她想对付的也许不是他,但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想起祖父曾经说过的话:——我把程家交给你了,也不奢求什么,请你务必要让每个人得以善终。一晃十年过去了,直到现在,他才真正弄懂了话里的意思。他原来只是一座桥,一座造价低廉、过完河便可以拆除的桥。夕阳染红了半边竹林,身姿修长的男子缓步而出,飞舞的发丝遮去了光线,皎如白莲的脸庞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唯有一双漆黑的眸子泛着森冷幽暗的光泽,散发出凛冽的死亡气息。七夕将至,元帝寿辰。长乐宫居住了南淮数代帝王,是皇上用来休憩和娱乐的场所,常年笙乐不断,此刻更是一派歌舞升平。群臣在太子的带领下给元帝祝寿。沉璧很少见到怀瑜穿色彩浓烈的衣服,今晚却是个例外,他换了一件朱红苏绣锦袍,银冠束发,齐眉勒着双龙戏珠抹额,衬得面似芙蓉,丰神俊朗,她不由多看了几眼。似乎有所感应,怀瑜抬起头,对上她视线的一刹那,微微一笑。沉璧的脸有些发热,她忙看向别处,手里的酒壶漏漏洒洒,勉强给元帝斟满一杯酒。好在他眼神不好,看不见满桌狼藉。座下宾客满堂,独独少了青墨的身影,他原本就不喜应酬,碰巧北关被山洪冲垮了一截,怀瑜不放心别人,烦他赶去善后了。大臣列队上前敬酒,觥筹交错。沉璧正要避让,怀瑜却走上前来,替换掉坐在她身边的周德。“你在干什么?”沉璧好奇道。他笑而不答,举起银箸,夹起少许新上的菜肴放进银碟,看了看色泽,然后细嚼慢咽的吃下。过了片刻,才将菜肴放到元帝面前。沉璧马上明白过来,他是在替元帝试菜,确定菜品安全投毒才给元帝食用。这种有风险的事一般都由元帝的贴身内侍周德担了,不过,换作太子亲力亲为,自然更能凸显孝心。一道菜刚刚试完,便有大臣们迭声称赞。“哎,你的孝举都有史官在记录了!”沉璧忍不住小声打趣,她觉得今晚的怀瑜有点奇怪,尽管不住的微笑,可她能感觉到他的紧张。没错,是紧张,拼命掩饰着的紧张。可是,这紧张又从何而来?她百思不得其解。贺寿的不止朝臣,还有世袭封号的王侯,程竞阳便是其中一位。从他出现开始,沉璧就像只炸毛的刺猬,尽管已经尽力克制,还是忍不住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好在没等他近前,元帝便显得有些困乏了。“璧儿,我先送父王回房休息。你也可以早点回去了,我晚点过来找你。”怀瑜对她说。“好,那我等你。”怀瑜点点头,低声请示过元帝,搀起他往内室走去,紧跟其后的周德被他打发去送沉璧。短短一小截路,沉璧有点心神不宁,于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找周德聊天。“皇上酒量一直不大好么?”“上年岁了,自然要差些。不过,皇上今晚倒也没喝什么,都是象征性的举了举杯。”“那他是不是中午没休息好?这才什么时辰,就困了?”“人多,太闹腾,郡主不也看到了?往年一般都是朝贺,今年太子提议宴请群臣,皇上就准了。”“嗯,六十毕竟是大寿,应该好好庆祝。”“是呵,人到六十古来稀,过了这道关,往后真得长命百岁咯!”“周公公也陪着皇上一起长命吧,有个伴,才不那么无聊。”“郡主又拿奴才开玩笑了。”“公公十几岁就开始伺候皇上,对他的习性最为了解,这一点,后宫的娘娘们也都是比不上的。”沉璧笑着停下脚步:“公公不用送我了,赶紧回去照料着,省得怀瑜笨手笨脚。”“那奴才就先告退了。”“公公走好。”沉璧目送周德走远,晃了晃脑袋,试图将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甩出脑海。结果,杂念没甩出去,她忽然想起自己居住的芳蘅苑以前是长乐宫的偏殿,至今还有道侧门与之相通,与其疑神疑鬼,不如过去看个心安。好不容易找到隐没在树丛后的陈旧木门,沉璧大致辨了辨方向,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小翠在原处等她,自己蹑手蹑脚的爬上一条曲折往上的长廊。长廊尽头,便是元帝就寝的地方。没走几步,前方石阶上出现一个人,沉璧忙躲到廊柱后。那人大约听到了声响,转头朝沉璧的方向瞥了一眼,脚下依旧疾步如飞,片刻功夫便走远了。然而,只这一眼,却让沉璧几乎失声尖叫,他竟是程竞阳!大内禁地,他来做什么?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左右四顾,却没发现值班巡逻的守卫。先前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烈,她再也顾不上什么,提起裙摆就追了过去。“周公公!周德!”空旷的大殿静悄悄的,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沉璧只听到自己的声音不断回荡,瞬间的感觉就像做梦,一颗心似乎随时都会蹦出胸腔。“怀瑜!”她带着哭腔叫着他的名字:“你在哪?”依然无人应声,四周死寂如坟墓。她跌跌撞撞的扑进镶金嵌玉的垂花门,水晶帘在身后劈啪作响。乍然呈现在眼前的一幕,让她瘫倒在地。她看见了人。她看见元帝躺在宽大的龙**,似在沉睡。她看见周德匍匐在塌前瑟瑟发抖。她看见怀瑜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唯一从她进来就看着她的人,是程竞阳,他的表情交织着兴奋与残酷,像一头觅到可口猎物的狼。想都不敢想的噩梦,就这么成了真。怀瑜慢慢转过身,烛火在他的眼眸映出妖异的血红,他看着沉璧,语气分外温柔:“不是让你回去等我么?还来做什么?”沉璧半跪着挪到龙床边,摸了摸元帝的手,冰凉。“怀瑜,怀瑜……”她喃喃的抬头,泪水瞬时充盈眼眶,那张美如璞玉的脸,渐渐模糊不清,她咬紧牙关才没有哽咽失声:“你知道的,你明知道他是我的父亲……”周德浑身一颤,直勾勾的眼神望着她。“原谅我。”怀瑜的声音听起来空洞而遥远:“原谅我,你还可以有我,但我什么都没有,连退路都没有……”沉璧狂乱的甩开他的手,从脖子上扯下一块紫玉,断裂的银链划破她的皮肤,沾上点点血迹。“爹。”她的喉间滚出模糊不清的音节,颤抖着将紫玉放在元帝手心:“如果见到了娘,您就拿这个告诉她,璧儿很幸福……她就会原谅您,一定会的。”“皇上!”周德爆发出一阵号哭:“娘娘在天有灵,给您留下了这么懂事的女儿,您也没什么遗憾了……老奴这就……”未尽的话语嘎然而止,寒光过眼,沉璧愣愣的看着穿透周德胸口的剑,血珠沿着雪亮的剑锋滴落。尸身“扑通”倒地,一张扭曲的面孔出现在她的视线中,程竞阳手握淌血的剑,笑得十分狰狞。她惊恐得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怀瑜冲上来紧紧捂住她的眼。只听见程竞阳的声音冷酷如铁:“姓周的什么都知道,留不得。”无人接话。沉璧渐渐瘫软在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怀抱中。一缕异香逼入鼻腔,神智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她的泪滚滚而下。“璧儿,好好睡一觉……睡一觉,什么都会过去。”怀瑜附在她耳边低喃。“怀瑜,你难道,真的不怕失去我吗?”她拼尽最后的力气攥着他的衣襟,柔滑的锦缎上布满细密的针脚,盘绕成螭龙的形状,冰冷异常。意识随着异香飘散,痛到麻木的心,仍抱有一丝希望,她也许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