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瑜忙于朝政,多半时候都不在长乐宫,沉璧常去找韩青墨下棋。这一日午睡晚了,晚膳也用得迟些,趁着还未掌灯,她仍抱着棋谱去找他,刚刚行至窗下,却听见怀瑜在说话,似乎发了很大的脾气。“什么‘帝王思’?找借口也不找个更冠冕堂皇的!”青墨的声音不急不徐:“北陆亲贵大多信佛,广化寺又是善男信女们的朝圣之地,对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宁可信其有。”“笑话!如果沉璧是江山的代名词,我更不可能拱手相让。”怀瑜一时置气,脱口而出的言语也未经深思,然而,这话听在韩青墨耳中,总有点不是滋味,目光从行军图上抬起,后者毫无所觉。“怀瑜,”韩青墨慢慢的说:“如果她与江山无关,你就可以相让了吗?”怀瑜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但他眼下与沉璧的冷战有目共睹,即便是好友询问,他亦拉不下颜面来解释什么,于是冷哼一声,懒得作答。韩青墨叹了口气,不再多话。过了好一会,却又听见他问:“慕容轩为给璧儿解毒废去了大半功力……她当年知道吗?”“应该略有所知,但并不详尽。否则,以她的个性,不可能装傻。”“慕容轩会作如此牺牲,不就是为了得到她吗?我倒希望她永远装傻。她若是记下这份恩情,保不准会做点什么来报答他,如今正值两军交战,经不起半点闪失。”“你从什么时候起,连她都不相信了?”“我只是更能认清谁是我的敌人……”夕阳淡淡倦倦,长廊拐角处拂过一小段白纱裙裾,落花庭外,青苔斑驳,安静得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三月初,韩青墨披上战袍去了边关。怀瑜每天匆忙前来陪沉璧坐上片刻,又匆忙赶去书房批阅军机奏折,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究竟在回避什么,或者他只是不信她对那个优秀而且为她付出过许多的男人全无心动,甚至就连她在梦中常常呢喃的名字——“木木”,在他听来,同慕容轩的姓氏都有谐音之嫌。他以为他的心思埋得很深,所以当沉璧提出回芳蘅苑待产时,他纵然不解,也没有过多阻拦。孕育后期,沉璧的腹部眼见着高高隆起,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种关于生命之初的陌生体验,无论在什么境况下,都会充满期待与感恩。她一心一意等着孩子降临,她想,只要孩子平安出世,她与林楠的前世便堪称圆满,来世的她和他,必定都是彼此的唯一,相伴终老。她能求得的幸福,再也不会更多。人与人之间,无不相欠,好比她和慕容轩,这一世也都还不完。她并不祈求他的原谅,只希望他能尽快将自己遗忘。而她,只要将戒指交还给怀瑜,结果也会一样。既不能相濡以沫,亦不能相忘于江湖,才是最残忍的折磨。她日复一日的喝下小翠端来的补药,并没留意到快人快语的小翠一天比一天沉默。离预产期还差两个月,她在深夜里被一阵剧痛惊醒,浓浓的血水流了满床。上天不愿赐予的幸福,无论谁都祈求不来。太医们折腾了整整一晚,勉强保住了大人。夭折的胎儿,无力回天。补药残渣中查出了藏红花和慈姑,药童抖抖索索的伏地求饶,着实不知内情。小翠跟着跪下,泪流满面,却连一句话都不说。“你告诉我……”她挣扎着去抓住小翠的手,气若游丝:“为什么?”她是真的想知道为什么,伤害与被伤害,总发生在最亲的人之间,信任,原来不过是一种毒药。大约是报应,她曾经对慕容轩,不也如此吗?小翠在床榻边低声啜泣:“……瑶瑶和瑞瑞都在姚家……我,我不能失去他们,我愿意以我的命换回他们……”俯地磕头的沉闷撞击一下重过一下:“对不起,对不起……”绝望的泪水流过沉璧的脸庞,她不愿睁眼。足足十下,小翠飞身扑向床柱,一心寻死。一只手及时拦下小翠,旋即嫌恶的甩开:“想死?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来人,拖下去,菜市口,凌迟三日,割足九百九十九刀!若她供出真凶,可酌情减量。”“不!”小翠迸发出凄厉的哭喊:“求皇上开恩……”“朕对你已经格外开恩,待朕查出真凶,定需十日才教她气绝身亡。”怀瑜双目充血,俨然化身为索命阎罗。“没有真凶……真凶就是奴婢,奴婢嫉妒娘娘三千宠爱在一身,实在看不过她对皇上的冷淡……”“够了,不要再说了!”沉璧的声音颤抖得失真,该结束了,早该结束了不是吗?已然泯灭的人性,已然逝去的爱情,什么时候起,铸就彼此生命中的错。孩子带走了她最后一丝希望,她真的累了。“是我的主意!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不想老死宫中!我更不想见到你……你有多恨,便都冲着我来吧!”“姑娘……”小翠泣不成声,额头流下的血混着泪,糊了满脸。“滚下去,统统给朕滚下去!”万乘之尊如一头负伤咆哮的兽。明黄锦袍上的团龙逼近沉璧,铁钳般的手捏起她的脸。他的声音,如飘过雪山顶的风:“你终于承认了?你折腾够了?满意了?”她凄然一笑:“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其他女人是否满意了?怎么不去问问,姚若兰是否满意了?”“你还敢找借口?”他细细端详着她的面孔,恨意烧灼,指端情不自禁的用力。憔悴如斯,仍掩不去美丽。无神的双眼缓缓阖上,眼角渗出的泪光使她显得那么柔弱。就是这样柔弱的她,却忍心杀了他未出世的孩子。他宁愿用他自己来换这个孩子,他未曾见到的、雀跃等待的、来不及疼爱便已失去的孩子。真恨极了她,恨得无力深思。“万岁爷三思!”匍匐退至门外的小猴子眼看沉璧的嘴唇渐泛乌紫,心惊肉跳的扯起嗓门大叫一声,磕头如捣蒜:“皇上,人死不能复生,您真想好了么?”怀瑜方才如梦初醒,浑身一颤,猛地收手。沉璧如同一个破败的布娃娃跌回床榻,剧烈喘咳。他冷冷的看着她:“你说得不错,我早该遂了她们的意。可我偏傻了,把一颗心丢在你这里,任你践踏。你当初那把刀呢?你不如拿着它,直接对准我心口剜下去,何苦拖延至今?”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沉璧,你远比我想象的狠毒,你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凌迟我。也罢,你既然不想见到我,那就去冷宫呆着。这一世,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她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仰起脸,依旧微笑:“谢主隆恩。”痛的感觉只在小腹,一颗心,彻底死去。一命抵三命,她应该还是赚了。只可惜了,与她相依了七个月的“他”,已经是个手足健全的孩子。整整一个夏季,大雨倾盆。淮文帝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很快得来了第二个、第三个……兰贵妃和徐婕妤同时有孕,后宫的愁云惨雾逐渐被喜悦冲散。边疆战事仍在持续,淮文帝许是喜悦过度,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无心问政,御书房堆了厚叠文书,布满灰尘。直至一日,两相三公六部尚书联名求见。“皇上,洛阳沦陷,河南郡守殉职。北陆使者代熹帝传话,要求和亲。倘若不应,他们就……”怀瑜头也不抬的练字:“继续说。”兵部尚书低声道:“在十日之内,必定兵指潼关,拿下大兴。”“啪”的一声,怀瑜将紫毫扔进笔洗,水花四溅,他冷笑道:“和亲就能令北陆蛮子放弃大兴这块唾手可得的肥肉?”“回皇上,北陆这次兵分几路,而我军主力不在河南境内,姚牧远将军已率援军在赶赴大兴的路上,最快还需五日。”怀瑜摊开行军图看了片刻,皱了皱眉:“那便先应了。”“皇上,这应了便是应了。”礼部尚书躬身道:“臣夜观天象,弦月生晕,兵谋不成。须女星动,主嫁娶。和亲事宜,及早筹备为佳。”“此事交由你负责,从新晋秀女中选一名,封郡主,择日待嫁。”“皇上……”十一位重臣整齐跪下。怀瑜面色冷淡,一时间也无人敢进言。“如果没什么问题,众卿可以退散了。”“臣斗胆提醒皇上,北陆自始至终指定的都是明月郡主,闺名沉璧。”深受怀瑜器重的右相挺身而出。众所周知,沉璧名为郡主,实际上是皇上的女人。之前无人敢提和亲之事,实在是因为无人敢在她圣眷正隆之时冒死捻虎须,而今此女因不慎流产而被打入冷宫,想必是被皇上看淡了——天下的男人,十有八九都只爱新人笑。南淮打不过北陆是事实,和亲的要求也不过分,史载嫁往南匈奴的王昭君不也是汉元帝的妃子么?据说汉元帝也曾万般不舍,可深明大义者,哪会为了区区一名女子而弃国家社稷于不顾?见怀瑜沉默不语,右相更加语重心长:“皇上万不可因小失大,北陆蛮子既然敢要人,自然是垂涎于郡主美貌,不是随意找个人便可糊弄过去的。往深处想,郡主滑胎,可谓天意……”慷慨激昂过了头,祸从口出。“哗啦”一下,文书堆砌的小山轰然倒塌,劈头盖脸的砸下来。无人敢躲。“想好了要怎么死的,再来给朕提和亲之事!”怀瑜抛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拂袖而去。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本能的摸向身侧,空空荡荡。夜明珠的微光透过纱帐,他茫然无措的瞧着床顶的行龙飞鸾,好一会,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外面好像下起了小雨,扫在草木瓦房上,沙沙作响。不知为什么,他的血液竟随着清冷雨声变得冰凉。这下,才是真正醒了罢。有时候很怀疑,他是不是真拥有过一个适合相互取暖的人。割舍掉曾经的天真、信赖和梦想,忍着疼痛,用血肉一点点筑成高坐明堂的帝王,本以为只要有她在旁边,只要她还在,就可以一直坚持下去。然而,她却狠心断了他最后一丝念想。世间本无双全法,拥有了天下,便再也换不回她嫣然一笑的芳华。可是,他怎么舍得放开手?无望的爱情缠绕成毒藤,生出几近窒息的执念。睁眼到天亮,雨仍在下着,沟渠水流湍急,吵得人心烦。小猴子捧着朝服,隔着屏风轻唤皇上,见他没应声,又缩手缩脚的走到门外。“皇上今日不早朝,通知大臣们散了吧。”“那……贤王怎么办?他从昨晚就在御书房外等候皇上。”“我自会禀告皇上,不过,却不能保证皇上一定会宣见。”“贤王刚刚大破宁古关,击退北军三百里,眼下赶来大约也是为大兴增援,耽误不得……”“行了行了,再十万火急,也得先等万岁爷醒来不是?嘘,小声点,里边有动静……”怀瑜翻了个身,继续睡了。青墨的来意,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什么事都可以商量,只此一件,断无余地。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似乎就要淹没整个皇城。傍晚,他站在寝宫窗前,敬事房主管捧来一只朱漆木盘,里面整齐码放着绿头签牌,上头写着所有的妃嫔名号。他的目光游移半晌,没有动,转而看了看小猴子:“带她过来。”小猴子心领神会,一溜烟的跑了。雨幕渐沉,似乎等了很久,才等到一个撑着纸伞的单薄身影。白衣袅袅,拂过满庭落花,无论怎样努力,始终看不清她模糊的脸。胸腔似有水柱笔直上升,就此停住,他跌坐回龙椅。“吱呀”一声,门开了,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雪肤,黑发,星眸,美得如梦似幻,却像极了一个出没在暗夜的幽灵。她说:“你找我?”时光蓦然被抽空,她平静得好似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晚归,而他,一直都在等她。“璧儿……”谁的叹息幽幽飘散,牵扯出埋藏最深的痛。她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轻飘飘的站在那里,眼神淡漠。他恨极了的淡漠。飞快聚拢涣散的心神,他伸手取过早已凉透的茶,灌了一口又一口,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恢复如常:“韩青墨胜仗请功,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只求朕放了你。你说,朕是应还是不应?”她闻言一恸,面上却不显分毫:“不应。”他锐利的眸光闪了闪:“当真?”“横竖已经浪费了许多钱粮养一个闲人,为何不在关键时候派上点用场?”淡红唇角勾了勾,她的笑全无暖意:“我听说北陆要求和亲。”“原来你还惦记着。”忍了又忍,茶盅放回桌上的声响还是有点大,他竭力控制语速,慢悠悠道:“你可打听清楚了?你要嫁的不是慕容轩,而是他年逾五十的父亲。熹帝向来纵欲无度,**,这般委屈,你也受得了?”言语之中明显的威吓之意,只想灭了她离开他的念头。不料她猛地抬头,点墨般的眸子盈盈楚楚,不容他多想,她俯身一跪:“盼皇上成全,沉璧愿为国分忧。”他当即愣住,待到反应过来,俊颜徒然一沉,刻薄的话语脱口而出。“那你也得先学会如何取悦男人!”“皇上明察,”她并未动怒,眸光微转,媚眼如丝:“会不会与想不想,区别很大。”“你叫朕如何察?”他眯了眯眼,强压着怒火。他险些又忘了,这女人一向都很有挑拨他底限的本事。她没说话,莲步浅移,素手轻拂。罗裳滑下香肩,盘绕于如白玉凝脂的臂弯间,藕荷色肚兜连着底裙,曼妙身姿引人遐想。他呼吸一滞,她的手抚上他的胸膛。她踮起脚,温热的唇轻轻含住他的耳垂,着力一吮。他触电般扭头避开,耳根顿时灼热。“你不要逼朕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他的目光不敢在她身上停留。她不以为意的低笑出声:“男人做这种事怎会后悔?”说着,欺身贴近他,柔弱无骨的掌心滑过他结实的腰腹,往下,握住他的昂扬,隔着衣料,轻揉慢捻。她肚兜下的圆润有意无意的碰触着他的臂膀。他的喉间发出压抑的呻吟,大手一挥,扣住她的纤腰,将她抱坐在自己腿间,火热的唇覆上去,她稍稍偏转脸,他的唇落在她的颈项,仿佛横穿大漠的人遇上第一眼甘泉,循着渴望急切索取。她并未绾发,一头青丝随意披散着,发梢扫过他的膝盖,麻痒难耐。她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有致,引诱着他的舌尖探入沟壑,她煽情的嘤咛撩拨着男人紧绷的弦。他竟不晓得,青涩如她,几时有了这般销魂蚀骨的风情。他被全然蛊惑,迫不及待的就要褪下她的亵裤,除去挡住他的最后一层障碍,却在此时听见她哑声问:“你的其他女人从没像这样待过你吗?与她们相比,我还算不会取悦男人吗?”情 欲正炙,当头一瓢冰水,浇得他毫无还击之力。他将脸埋在她颈间,不轻不重的咬下去,丝丝血腥在舌尖泛开,万般绝望。她一动不动,待他放开,方才起身退后,理好衣衫。他狠狠盯着她:“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早说过,除了老死宫中,你没有其他的路。”“皇上此意,是舍不得吗?”死一般的沉寂。守在门外的小猴子冷汗直冒,她却犹如置身事外,云淡风清,本应是柔情蜜语,经由她说出,竟变成嘲讽。“砰……哗啦啦……”不出所料,小猴子早有防备的抱头躲过八仙桌的碎木片。“你给我滚!”怀瑜这辈子都没如此失态过。盛怒之下,犹记晨雨中,韩青墨曾是那么坚定的看着他:“放了沉璧,否则,她会死。”她真的会死吗?他怎么瞧着好得很,她一心要置于死地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