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轩并不是第一次识破沉璧的口是心非。冬至的那一日,大雪。屋内,一张暖炕,红炉煮茶。隔着小几,她倚在左边飞针走线,他坐在右边批阅公文。屋外,鹅毛般的雪片飘飘洒洒,织成一张厚密的网,将天地笼罩。啜一口她亲手泡的茶,他自觉人生很圆满。她却问起他身上的寒毒。往年这个时候,他体内的寒毒早该肆虐了,今年却连来的征兆都没有,是有点反常。但他以为她又在变着法儿赶他出去,于是信口道:“没准好了呢,总之不需要泡温泉了。”“哦。”她淡淡的应了一声,没再多话,欠身往他杯中添茶。他不经意的一眼,发现她唇角微微翘起,桃腮上抿着只小酒窝,煞是可爱。余光扫过她手中的腰带,他看见她在绣一条龙。他忽然醒悟。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整个人几乎被狂喜冲昏。那条腰带是他的。她刚才其实在问另一层意思。她真正介意的是给他暖床的女人。软磨硬泡之下的缱绻,他实际上已做过最坏的打算,即使得不到心,若能留她在身边,一辈子,也该满足了。然而,含辛茹苦的宝贝养成计划,终于开始有了回报。或许她尚未发觉,但他却看得清清楚楚。他想,聪慧如她,应该很快就会明白。满城琼楼玉树,迎来了北陆的农历新年。郑伯的小鹰来得较以往频繁,虽然言语比较简短,大都是询问他体内寒毒的控制情况,但他料想中原武林定然又起波澜,韩青墨不会骗他,他这个常年不在位的天义门主已经引起了各大门派的怀疑。除掉他,仅仅因为他是北陆王族吗?未必。冠冕堂皇的旗号下,是心怀鬼胎和各取所需,他在尔虞我诈中长大,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可想而知,在众人不知道噬心蛊的存在前,秘密协商了多久才达成联手对付他的计划。可惜,棋漏一着,满盘皆输。与之相比,他自认不算最卑鄙的那个人。他迟迟拖延着没能动身,因为要等到开春以后,慕容博去凉州驻建边防,短期内才不会另生事端。再者,尽管被送进宫的假郡主备受隆宠并很快传出身怀有孕的消息,他还是有必要寻机打探一下父王的口风。当然,在他预料之中的每一步,即使略有偏差,对沉璧也构不成威胁。相反,真正的隐患离得很远,却又好像无孔不入。南淮眼下迁都不久,百废待兴,程怀瑜似乎无暇顾及其他,而沉璧也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似乎不足一提。他所掌握的线报其实一直都很详尽,只不过在沉璧没来北陆之前,有关她的,都被他原封不动的埋进公文堆,逼着自己断了不该有的念头,直到现在——他想知道的,一目了然,甚至可能包括一些连程怀瑜都未必察觉的黑幕,比如说,姚若兰。单论此女,或许还称得上有头脑,然而伤害了沉璧,就只能怪她瞎了眼。他慕容轩一向有仇必报,沉璧失去的,他定会十倍讨还。一只绝嗣蛊,令姚若兰诞下皇室最为忌讳的死胎,从此再无生育能力。他不在乎遭天谴,种种无关于己的恨,在面对沉璧时,都化为心疼。不是不知沉璧的性子,却也没想到这个傻丫头竟然倔强至此,得不到完整,宁可放弃。虽然幸而有她的倔强,才给了他这样的机会,但他直觉程怀瑜并不如她所想。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怀疑,年前,南淮使者冒着严寒来朝看望远嫁的郡主。慕容轩奉父熹帝之命接待,领着人绕永寿宫走了一圈,隔着结了冰的荷塘让对方看了看对岸暖阁中的一道模糊侧影。于情,为“郡主”安心养胎,万一动了思乡之情对身子不好;于理,北陆民风虽开化,后宫却也不是任由人参观的,包括他这个皇子在内。南淮使者在燕京逗留了几日,匆匆告退,折返大兴。新建的皇城犹自散发出清淡木香,红纱珠络灯笼挂满城楼,高挑在夜空中,伴着纷扬的雪籽,霏雾濛濛。九重宫阙,最高处的暖阁拢着一团橘光,有人推开窗,北风趁机钻了进去,把炕桌上的宣纸掀了一地。“爷要是累了不妨早点安歇,风大,当心受凉。”“你去看看相王有没有睡下,没有的话,请他来一趟。”“奴才这就去。”小个子内侍收拾好凌乱的纸张,用镇石压住,走到门边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爷……”“朕不冷。” 明黄衣袍的男子淡淡的抬了抬眼,室内重归寂然。推开没看完的文书,填满军国大事的混沌神智在寒意中清明了几分,案头的冬青釉里团螭字画筒已经积了一层薄灰,他伸手取出筒里仅有的一个卷轴。目光飘远,望着沉入暮色中的潼关,依稀还能听见她在他耳边轻言细语:“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怀瑜,将来总有那么一天,我相信,你会是最优秀的君王。”唇角不觉扬起一丝浅笑,几粒雪籽飞进来,落在摊开的画卷上,氤氲了朱砂点染的山茶花。他忙用衣袖吸干画纸,重新提笔填色,填完了,细细端详。一年前的闲来之作,经他不时修修补补,还簇新如初。竹苑、漏窗、湖石、花木。承载着所有关于幸福的想象,他曾对她说,这是我们以后的家。直到现在,仿佛还能看见她羞红的耳根。幽幽叹息,不知为谁。俯瞰东西两城,万家灯火,如散落银河的星子。有谁知道,这流光溢彩的盛景后,他最怀念的,不过是当年的青青杨柳拂章台,一路携了她的手,笑看红颜如花。回不去的,究竟可不可以再重来?“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门帘掀开,说话的人举步进门,清俊的脸庞在烛光映照下温润如玉。“你不也还没休息吗?”怀瑜慢慢卷起画轴:“体内的毒拔除得差不多了吧?”“已无大碍。”韩青墨伸出笼在袖中的手,将一只青瓷鹅颈瓶放在炕桌上:“只可惜酒量退步得厉害。不过,比起你来,应该还好。”怀瑜看了看酒瓶,一笑。“还是你最了解我。”普天之下,还能与他如此把酒相谈同塌醉卧的就只剩眼前这个人了,从贤王到相王,他能给予的,是权倾朝野的信赖。当然,文韬武略的国之栋梁,也是旁人望尘莫及的,南淮没有第二个韩青墨。虽然,再也不可能拥有年少挚交的纯粹,但内心深处的珍惜,也还真实存在。孰料,对方平静的答道:“我不了解你。”怀瑜斟酒的动作顿了顿,没出声。“你为何还不打算放过她?”韩青墨素不多话,此番仍是直奔主题,怀瑜钦点朝臣出使北陆本无可厚非,但区区一趟例行公事,竟用上御林军统领何臻,对外还神神秘秘的用了化名。换作他人或许不解其中缘由,他却想装傻都难。怀瑜沉默不语,几杯陈酿下肚,烧红了眼眶。他重重的放下酒杯:“慕容轩与我,有什么不一样?他无非是……比我更名正言顺一些……连你都这么认为,认为我只是不肯放过她……”“你对她的感情,我并不怀疑。她也说过,她并不恨你。她所做的一切,只是成全。与其痴缠成怨,不如放手。怀瑜,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去待她。”怀瑜怔了怔。“姚若兰胎死腹中,想必你深谙前因后果,所以才没有去追究。”韩青墨看着面无表情的怀瑜:“有些东西,你应该比我更明白。你对沉璧的怀疑,给了别人伤害她的机会,而慕容轩,他永远不会。他一直都很清楚他最想要的是什么。换句话说,他相信自己的选择。”“够了。”怀瑜狼狈的低吼。“的确是够了。怀瑜,收手吧,难道你连她最后一点幸福的机会都要夺走吗?”“不……我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幸福都给她……可她不要……我给的她都不要……”酒劲上涌,怀瑜有些语无伦次:“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把她送给那个糟老头,和亲只是个名义,我曾想过,如果带她走的是你,我怎么也该死心了、忍了、忘了……可是,你却把她给了慕容轩,我要杀了他,总有一日,定要杀了他……”“哗啦”一声,桌上的杂物全被扫落在地,他醉醺醺的俯案大笑。良久,韩青墨伸出手去按住他的肩头:“怀瑜,没有用的,不要再想了。”宽大龙袍的掩饰下,他的身体在不住的颤抖。韩青墨叹了口气,走出暖阁,对守在门外的小猴子嘱咐了几句。小猴子躬身送走韩青墨,依言又呆了好一会,才提心吊胆的进去收拾。窗户仍开着,风较先前大了些,穿过城楼,“呜呜”呼啸。檐下的红灯笼不知什么时候熄了,竹篾挑起的空罩子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吹散。怀瑜倚窗而坐,身后是黛蓝色天幕,狂飞乱舞的雪粒子渐渐交错成一张网,似乎要将他吸进去。他不为所动的闭着眼,看上去就像早已熟睡。小猴子心里敲着边鼓,三两步冲过去将窗户关了,回过头,却见怀瑜神态如常的瞧着自己。小猴子吓了一跳,慌忙跪下:“奴才该死,吵醒万岁爷了。”“研墨修书,”怀瑜淡声吩咐:“命何臻替朕送密信给北陆泰王。”“爷,这么晚了……”“再晚也要赌一赌。”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又透着股斩钉截铁。小猴子忍不住偷瞧他一眼,只见那张清俊秀雅的脸孔上,透着几分炽热的狂狷。农历腊月二十九。越王府门前的广场上燃起熊熊篝火。尽管北陆定都燕京已逾百年,治国方略一再汉化,但族内仍保留了游牧时代的粗犷民风,一年一度的狂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摔跤骑射,都是必不可缺的项目。鲜卑除慕容氏以外,余下如宇文、拓跋、乞伏等部皆为皇室姻亲,每年这个时候,各族族长、各部将领都会与皇子们齐聚一堂,带领燕京的子民们祭祀祈福,共贺新岁。熹帝早年就将主持事宜交给了慕容轩,一来看重他在军中的威望,二来也是某种权力暗示。天擦黑的时候,越王府内外灯火通明,奴仆婢女都换上了新衣,慕容轩似乎忘了沉璧不方便抛头露面,差人给沉璧送了一套,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换上,慕容轩已迈进了大门。他头上戴着紫貂皮制成的绒帽,中央嵌着一枚鸽蛋大小的黑曜石。绛紫织锦长袍滚着金色皮毛的边,袖口以金带束住,腰间还挂着一柄黄金锻造的佩剑,剑鞘上刻着华丽的图腾。奢华的装扮却没有半点庸俗累赘之感,相反,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度,配合着眉宇间的桀骜神色,将挺拔俊朗的王者之姿烘托无余,更显豪放不羁的男儿本色。“怎么还没打扮?”他皱眉打量沉璧。“我……可以参加吗?”沉璧早就被外边的热闹所吸引。“怎么不可以?今日小年夜,我的几位哥哥都来了,大哥除外。”他哼了哼:“他找了个身子不舒服的借口。父王要陪他的一群妃子,也不能来。今晚你正好没事,不妨开开眼界,北方过新年的习俗和南方大有不同。”列举了一堆理由,其实只是怕她长久呆在屋子里被闷坏,趁着今晚人多,他让郑桓宇先照看一阵子,应该不至于出纰漏。“那你……”沉璧指了指门外。“我不看。”慕容轩大喇喇的坐下,面朝门外:“有我在,你的动作应该更快些。”沉璧咬咬唇,没和他争辩,默默走到屏风后面。肚兜、亵衣、底裤、罗裙、小袄……从里到外都是簇新的。沉璧不甚利落的穿好里衣,却在抖开罗裙时傻了眼,她一直以为鲜卑族的女装都很简便,没想到一旦华丽起来,也可以极尽繁复。长裙是抹胸式的,裙角缀满珍珠,开口在背部,若放到现代自然会是一根拉链到底,而眼下却只有一根长长的缎带和密密麻麻的锁眼——一个个锁眼穿过去系起来,再穿再系……这样的设计大约是为了凸显女子美丽的腰线,尤其是在不吃饭的时候,可以勒出超越奥黛丽赫本的纤腰。沉璧咬咬牙,反手穿过对称的两个锁眼,笨拙的打了个结,待要穿第二对锁眼时,听见慕容轩的催促:“还没好么?”“你……你先去吧,我还要等会……”沉璧脑门上沁出汗来,不合时宜的想起那个关于蜈蚣穿鞋的笑话,欲哭无泪。“不行,我得把你带出去安顿好。你穿到哪儿了?”“我,我穿鞋……”“鞋子不合脚吗?”话音刚落,慕容轩就探进半个身子,继而足足愣了有半刻钟。沉璧在尖叫与妥协中选了后者,她无力的转过身:“帮帮我。”眼前的景色足以让男人血脉贲张。一头柔顺的黑发搭在她的左肩.一身粉色的抹胸长裙曳地,露出凝脂白玉般的后背。重点是,从侧面看,他发觉沉璧也并非他认定的那么发育不良……“你……”慕容轩的嗓子沙哑无比:“站直一点……”缎带摩擦衣料,“咝咝”作响,空气随之一点点升温。这种事,就像张飞拈起绣花针,换作慕容轩,照样不可能一蹴而就。慕容轩尽量避免碰触沉璧的身体,他的太阳穴像装了两只小兔子,一刻也不消停的“突突”直跳,他保不准一个把持不住,又会干出让自己后悔的事。灼热的呼吸扫过沉璧肩头,每一寸衣料的收紧,似乎都带着他指尖的温度,沉璧拼命克制住乱七八糟的想象,肌肤却仍因羞涩而泛起淡淡的粉色,如同怒放的桃花,娇艳欲滴。又一轮视觉冲击……慕容轩完成了平生最艰巨的任务,按捺把沉璧按进怀里狂吻一顿的冲动,索性捞起剩余的衣物,一样样替她穿戴整齐。沉璧红着脸不吱声,眼角余光偷窥他的侧脸,心如撞鹿。最后,剩下鞋子。南方的花朵难以适应严寒之地,无论怎样小心,沉璧的脚还是冻伤了,青紫的冻疮格外狰狞。他听说剥下新鲜的麂皮能捂好冻疮,便四处找寻,无奈大雪封山遍野荒凉,他每天清晨上山辨认雪地里的动物足迹,等了半个月才猎到一只黑麂。回王府剥了皮,冒着热气的麂皮送到鞋匠手中,制成了这双皮靴。他将她抱坐在床沿边,弯腰拿起麂皮小靴,他曾在她睡着的时候,用手量过她的脚,当小小的莲足躺在他掌心的那一刻,他知道,他是永远都不舍得放手了。“好了。下地走走,感觉怎样?”靴子很漂亮,深棕色的皮革厚实柔软,靴沿嵌着一圈白毛,沉璧走了几步,鞋里的空间正合适,暖暖的包裹着她的脚,半点都没挤压到冻疮。她掩饰不住的欣喜:“大小刚好呢!”慕容轩笑了,起身拿起沉璧的披风,三两下便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走吧。”他推着她的肩膀,刚打开门,就见墨黑的天幕上爆开一朵璀璨的烟花,“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他停下脚步,探身碰了碰她的唇:“你看,他们都等不及了,你害我变成最不好客的主人,应该给点补偿。”“你可以不用对我那么好。”沉璧鼓起勇气小声说:“否则,会让我觉得欠你的越来越多……”“是吗?”他不甚介意的挑挑眉,凑近她耳垂,轻咬:“如果我是你,就会试着还一还。”次第冲上云霄的烟火倒映在沉璧眼中,闪烁不定。他一时走神,那双芳香馥郁的唇往前一探,贴上他的脸。“补偿。”她学着他说话的语调,浅浅一笑,再美的烟花都成了铺设。“沉璧……”待他回转神来去拉她,小鹿般敏捷的身影已经跑远。大雪初停,烛火透过宫灯薄薄的纱罩,将淡黄色的光晕倾洒在玉树琼枝上,朦胧而不真实。她远远的冲他挥手,他低头一笑,眼眶竟有些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