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终南山谷,漫天红叶飘零,两厢皆是白衣翩跹,远看倒似一对神仙眷侣。曾经深深爱过,又深深恨过,以为一生都难以释怀,到头来,却也不过云淡风轻。你是谁?我又是你的谁?他痛楚难言:“璧儿,不要这样待我!”“那么,我应该怎样待你?”她只作天真无知,不急不恼地反问。纵使见过再多的国色天香,依然轻易被她的一抹浅笑勾去了魂魄,怀瑜半晌才回过神来:“你是真的……都忘了吗?”胸腔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一颗心好像随时就要蹦出来,紧张,甚至于期待,或许上苍垂怜,真的给了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她安静的望着他,明媚澄澈的眼眸没有透出一丝情绪波动。姣好清丽的脸庞离他不过数尺,她的眉眼,她的笑靥,甚至于她的每一根发丝,在无数个思念得无法成眠的夜晚,都被他的画笔细细描摹过,而今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他面前,却仿佛依旧隔着千山万水。他不敢去触碰,只怕指端挨到的又是薄凉的画纸。他恍惚凝眸:“璧儿,跟我回去。你忘了,你是我的妻……”林间光影斑驳,他听见青墨微不可闻的叹息,她的目光闪烁不定,过了好一会,淡然道:“把剑还我。”洁白的柔荑伸出,掌心朝上,纤细的纹路纠缠着命运的曲线,哪一次回眸,让一生改变?他再也忍不住,握住那只手,将她用力拉进怀里,熟悉淡香扑近鼻端的刹那,泪如雨下。“璧儿,我说过永不放开你的手,你对我的惩罚,也该够了。”温热的**渗入发鬓,她并未挣扎:“我跟你回去,把剑还我。”他倏然抬头,难以置信。她只管从他手中慢慢取过剑,小心拭去剑锋沾上的草叶,幽如深潭的眸中,除了那柄剑,再无他物。有谁知道,她等的便是此刻。她跟怀瑜回大兴,夜探御书房,取走数封怀瑜与慕容博之间的往来书信,其中还包括慕容博为表诚心献给怀瑜的布兵图,当然,图纸上的驻军都是经由慕容轩一手提拔的死忠部下。慕容博设下的,原本是个一箭双雕的法子,可惜若被人借力打力,反击功效无疑也是双倍的。为保万无一失,她还给每张信笺加盖了南淮国玺,从而使其中任何一张纸片都足以作为慕容博通敌卖国的铁证。她没有给他留下只字片语,来去寂然,镜花水月被风拂过,晃荡出满世界虚华幻影。真的很像一场梦,浮生,不过如此。这厢里,沉非与韩青墨讨论了很久,认为无论作案过程还是作案手法,无一不显出计划的周密,显然不属于突发奇想。至于沉璧的作案动机,他们既惊且疑,不约而同地质疑忘忧蛊是否失效,唯有隐居终南山的游笑愁不以为然:“关那蛊儿甚事?千年炎炙石选择的主人,想来总该有些与众不同。”不管同与不同,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人。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可能经过的路线,围追堵截。可是,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全然销声匿迹。除夕将至,南淮朝廷挑选了一批舞姬赠予熹帝,自南北和亲后,两国的文化交流也多了起来,所谓霓裳水袖动天下,北陆贵族也开始懂得欣赏南淮美人的娇柔体态。泰王府眼下正是一片靡靡之音,慕容博宴请了皇室宗亲,觥筹交错中,他忽然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父王赏赐给本王一名舞姬,据说还是秦淮头牌。不过,诸位知道,本王向来不好这口,”慕容博眯着醉醺醺的三角眼,搂紧身侧油头粉面的戏子,** 笑:“今日正好借花献佛,让她上来亮亮相,同往年一样的老规矩,看谁能抱得美人归。”众人皆附和叫好,慕容博又半开玩笑道:“听说四弟去年只差一步便争到头筹,今年该毫无悬念了。”众所周知,熹帝如今最看重的便是慕容博,死人不能说话,正好用来试探活人的意向。四皇子慕容奕自斟一杯酒,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一般,不动声色。慕容博讨了个没趣,干笑两声,拍拍手掌,几名小厮搬来一面巨大的牡丹花鼓放在中庭。众人惊叹不已,忽闻丝竹袅绕,殿外白纱翩跹,清影徘徊,无数红梅花瓣飘飘扬扬,待到嫣红落定,花鼓上便多了一名女子。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女子身着一袭白衣,轻纱遮了脸,只露出眉眼,远山黛眉,秋水凝瞳,额间一点红梅印,整个人仿似都透着股冷清的梅香。只见她琵琶半抱,纤纤玉指漫不经心的来回拨弄,单单风情一瞥,已让在座众人的骨子酥了大半。乐声骤起,女子的舞步渐渐欢快,婀娜的身姿翩若惊鸿,时而下腰,时而甩袖,腰带末端坠着的几颗银铃有节奏的敲打着鼓面。众人看得眼花缭乱浑然忘我,入口的食物都忘了咀嚼。随着鼓点的越来越急,女子旋转得也越来越快,云袖迎风招展,清丽的身影似乎随时都有可能飞上九重天。下一刻,她竟然真的腾空而起,手中琵琶一挥,化作一道寒光,直刺向主座的慕容博。“小心刺客!”不知是谁最先觉醒,扯着嗓子大吼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女子的剑已逼近慕容博眉间,她孤注一掷的扬手,剑锋准确无误的扎进对方皮肉。闻声赶来的泰王府护卫朝女子连发数箭,其中一只正中女子肩头,她像一只负伤的鸟儿从半空跌落。幸而,在护卫包抄上来之前,她的背部被外力托了一把。“快走。”一个陌生而低沉的声音。她回头认出援助之人,对他略一颔首,借力跃上房梁,顷刻没了踪影。人群中,慕容奕的号令洪亮如钟:“暂且不要追了,宣太医!”乱作一团的护卫立刻有了主心骨,哪还顾得上逃得不知所踪的舞女。慕容奕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慕容博,又望了一回天,唇角禁不住挑了挑。他很好奇,六弟这回又该如何谢他,千算万算,偏算漏了六弟看上的女人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公主,真要玩起命来,绝对和六弟有得一拼。看来,一切顺利的话,六弟的大计最多不过年关,只是回头谢罪的桥段可有热闹看了……北陆天圣十二年底,泰王慕容博遇刺身亡,真凶不及彻查,熹帝便收到一份由四儿子转呈的神秘“新年礼物”,长子通敌卖国且嫁祸胞弟的丑行昭然若揭,熹帝强压震怒,即令颁旨匆匆安葬,不问后事。不出一年痛失两子,熹帝一病不起,朝政交由崭露头角的老四代管。天圣十三年初,南淮大举进军。北陆节节败退,屯兵雁门关。主帅营帐内,慕容奕不慌不忙的翻看前线战报,间或打量一眼跷着二郎腿躺在虎皮短榻上的男子。小睡初醒的某人,百无聊赖。兴许感觉到对方探究的目光,蔚蓝眼眸抬了抬:“你看我做什么?”慕容奕笑了:“你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轩儿,你的寒毒当真无碍了吗?”他走过去,伸手搭上六弟的手腕,指间脉相沉稳有力、厚泽绵长。他满意的点点头:“炎炙石果然是件神物,原以为只是个传说,没想到……可见那丫头果真是你命定之人。”蓝眸望天,某人的语气骄傲异常:“那是自然,从我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深知……”“深知什么?深知为了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干脆连表白也省去?深知为探寻芳心不远千里却有口难言?还是深知她决意生死相随而追悔莫及?”慕容奕不无戏谑的反问。某人的脸红了又紫,紫了又青,青了又白,一时间变幻莫测,煞是好看。慕容奕叹了口气:“那箭倘若再偏个半分,便是神仙也救不活了。多亏有行川长老施以妙手,拔除了箭上的毒,但他怎地没说这丫头究竟何时会醒?”“总有一天会醒的,等这场仗打完,我便带她回江南,过她老早就想过的日子。”“那万一……”“绝无万一。我与她,必定相伴终老。”慕容奕的目光不知是赞赏还是惋惜,抑或两样都有。“袖手天下亦无妨?”“我心意已决,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向程怀瑜讨还一笔债。”蓝眸深处,波澜不惊,显然早已深思熟虑,“替我,也替璧儿。”慕容奕沉吟片刻:“你怀疑是程怀瑜故意诱使她去刺杀慕容博?”“至少他知道璧儿会这么做,他明明可以阻止,却不惜火上浇油,他无非是想借璧儿的手除掉政敌。试想,若没有他的暗中安排,璧儿怎么可能轻而易举的混进南淮献给父王的舞女中?又那么巧,独独将她赐予了慕容博?”慕容博早就该死,但想让其死得不留把柄又很难,此招却是多么的天衣无缝,舞女是父王亲赐的,要查,难道先从父王查起么?蓝眸中浮现久违的狠戾,他早说过,他不容许她再受半点伤,这一次,前尘旧账也该好生清算了。以为他命丧黄泉,以为北陆国中无人,所以才迫不及待的大举挥军?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局中设局将计就计,并不是谁都有能耐玩得滴水不漏,他慕容轩,才是当世唯一的战神。毫无悬念,南北最后一役,雁门关之战,北陆轻而易举的反败为胜,生擒南淮一干将帅,并俘获微服亲征的年轻君王。六军随即占领午门,未损一兵一卒,拘熹帝于承德行宫。消息暂时封锁,芸芸众生们并不知道,也许不过朝夕,天下便要改朝换代。史册终将记取那一日,巍峨城楼之上,玄衣主帅于谈笑间挥斥方遒,蓝眸如洗,傲视河山。烽火自他脚下绵延,一场斗志昂扬的厮杀,硝烟弥漫处,制敌于关外。方圆十里都能听到六军的整齐跪拜。军心所向,皇权唾手。然他只是微微一笑,绝尘而去。心中装了一个人,便再也装不了天下。“宝贝,”床榻前,他一遍遍亲吻着她,“我不久便可以带你回江南,你若开心,就不必说话。”狡猾的某人,如此一来,亲吻得更加肆意:“我就知道,你定然会开心得说不出话来。我再告诉你,我已备好八抬大轿迎娶你,你是不是会急着起床梳妆?”问题设置失误,久久无人应答。他的微笑有些凝滞,温柔的唇滑过她的耳畔,最终,将脸埋在她的秀发中,不肯抬起。“璧儿,璧儿……”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求你,不要折磨我。我知道错了,但唯有如此,我方能全身而退。我并非有意瞒你,只因棋行险招,万不能掉以轻心,无论被谁从你身上瞧出半点蛛丝马迹,我之前的辛苦便都功亏一篑。你要知道,我所受的煎熬丝毫不亚于你。”他的软弱从不轻易显露于人前,唯有眼下,再也掩不住内心的无助与凄惶。门页轻轻一响,他顿了顿,慢慢地将怀中人放平躺好,唇边又携了一丝怜爱的笑:“懒丫头,成天睡个没完,连洗漱都要人代劳。我这去和你哥哥商量,看能不能早些将你这个包袱甩给我,往后便都由我来服侍吧。”说罢站起,对门外的青黎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