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死的时候,我还小,系着鲜艳的红领巾,在绝伦帝镇读小学。我只见过我奶奶三面。她改嫁跟一个老头过日子,那老头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她住在一个叫20号的无名村子里,离绝伦帝小镇大约30里路。最早,她跟我妈两个人闹别扭,后来,芥蒂越来越大,她对我爸也有了仇怨。我去过20号。她给我的印象就是缄默地坐在炕上,抽烟袋,长长的烟袋。一股烟油子味呛鼻子。她快70岁了,头发依然很黑,没有一根白发。她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还有黑色的鞋子。只有一张脸和两只手是苍白的……对于我来说,我的生活是彩色的,她的生活是黑白的——就像她那张惟一的相片。那是一张黑白遗像,10寸见方,挂在我家堂屋的中央。奶奶穿着黑袄裤,定定地看着我。每次我放学回家,看到她的眼神都感到不舒服。听说,她临死的时候,还在生我妈的气。只为了一件衣服。那是一件紫色的对襟袄,是我爸进城办事,回来时给我妈买的,39块钱。当时,我奶奶正巧在我家,她就生气了,对我爸说:“自打你参加工作,就没有给我买过一件衣服!”人老了,有时候就像小孩一样不讲理。我爸有点不耐烦地说;“等我下次进城一定给你挑一件。”我奶奶把头一扭,眼睛恨恨地盯着雪白的墙,不说一句话,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袋。没等我爸再进城,她就死了,死在了那个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老头怀里。她是半夜咽的气。有一天早上,我妈突然叫起来,她说那件紫色的对襟袄不见了。她东翻西找,终于没找到,她急着去上班,赌气地走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5岁的孩子。我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偶尔一回头,看见了阴森森的堂屋里我奶奶的那张遗像。我打个冷战:那张遗像突然变成彩色的了!准确地说,她的脸还是黑白的,只是,照片中的她竟然换上了那件紫色的对襟袄!她定定地看着我。我傻傻地看着她。我想跑,可是院门锁着。我把堂屋的门关上,走到院子里的榆树下,坐下来,静静地想,我奶奶怎么穿上了我妈的衣服。以上不是梦。在暖暖的太阳底下,我睡过去了。我梦见那个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老头,他像猴子一样灵巧地蹬着遗像底下的八仙桌,把那件紫色的衣服从遗像上脱下来。醒来后,遗像上的我奶奶果然又恢复了黑袄黑裤。傍晚,我爸妈回来后,我对他们说了这件事。他们吓坏了,骂我:“八瞎!”八瞎是东北土话,即说谎话的意思。我没有八瞎。(从那以后,我每次听到有关仇杀的案件,即使再血腥,我都觉得无比正常了。)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