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我一直都在试图寻找比卡拉OK更讨厌的东西,可是,我最终都没有找到。其实,我是一个很随和的人。我对新鲜事物一般持赞同态度。比如网络。网络至少给了所有人话语权。举个例子,电脑还没有普及的那些年,报刊之类的媒体几乎被我这类人垄断了,周德东这三个字遍地开花。而无数的作者想露头,根本不可能,只有傻听的份儿。于是,声音大的越来声音越大,最后就成了震耳的噪音;声音小的越来声音越小,最后就成了哑巴。现在,有了网,大家都开始说话了,发表言论,抒**怀,等等。还有一群人在新浪网上大骂我的恐怖小说……挺好。网络语言产生了,它的巨大力量,将冲击传统文学的表达方式,而且,有一些也将成为时尚口语。自由会带来加速度发展。卡拉OK似乎也是同样一种东西。过去,舞台是明星的,大家只有傻听的份儿。现在不同了,只要长着嘴都可以上去唱。(类似的还有电视上的模仿秀节目。)可是,我实在受不了狼哭鬼嚎。我好歹出版过一盘自己唱的盒带,我的声音应该不会让人那么难受,但是,每次在卡拉OK厅,我都坚决缄口。这一天,我在卡拉OK厅等待一个朋友。他从西安来,特别爱这个。我是东,投其所好吧。我预订了一个桌,我坐在那里喝水,等待那个朋友到来。卡拉OK厅里灯火暗淡,鬼影憧憧。正在进行的一首歌唱得很慢很慢,像一把极钝的刀子在艰难地割着我的肉。一个瘦小的女人晃晃荡荡地走过来,无声地坐在我的旁边。我正疑惑,她说话了:“先生,我能跟你一起唱唱歌吗?”是个三陪小姐。她说的是很偏僻的方言,我勉强才听懂。我说:“谢谢,我不需要。”她却没有走的意思,继续说:“我不是干那个的。我就住在附近,我是个保姆。”我糊涂了。她说:“我从来没进过这种地方,想见识见识,又怕遇到坏人。我看你长得挺和善的,就想在你这里坐一会儿……”我在幽暗的光线中凑近她的脸看了看,还真是一个乡下女子,一定是刚刚进城,我甚至嗅到了一股土腥气。我说:“你随便吧。”她朴实地笑了笑,表示感谢。“你家兄妹几个?”我跟她闲聊。“数不清啊。”她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以为她听错了我的话,或者我听错了她的话,就又重复了一句:“你家兄妹几个?”“数不清啊。”她也重复了一句。怎么数不清呢?这时候,正巧那个割我肉的人终于放下了刀子,我身边的女子竟然好奇地跑了过去,拿起麦克风,在手里摆弄。最后,她转过身去,背朝我,把麦克风放在了嘴边,望着屏幕等着唱歌。我感到很有意思,特别想听听。音乐还没响起来,我听见音箱中传出很难听的声音,有点像牙齿啃金属,越来越响。那个女子依然背朝我站着。我想,一定是她不会捣鼓麦克风,不知怎么就弄出了这个声音。这时候,歌曲已经来了。她开始唱。她的歌竟然唱得很优美,很柔婉,这出乎我的预料。她唱完后,大家都给她鼓了掌。她走回来,我说:“你唱得真不错。”她更加羞赧了,轻轻地坐在更暗的阴影里。这时候,一个黑影向我走过来:“嗨!——”是我那个朋友到了。我马上想到:该怎样解释身边的这个女子呢?他却好像根本没看见她,一屁股就坐在了我和她中间,挡住我的视线,我看不见那个女子了。他“嘿嘿”地笑了笑,说:“对不起,你等半天了吧?”“没有……”他把帽子摘下来,想放在那个女子一边的沙发上,突然他像被针扎了一下跳起来,惊叫道:“老鼠!——”“哪有老鼠?”我也一惊,站起来,见那个女子已经不见了。这时候,另一个正准备唱歌的人也在台上叫起来:“谁把麦克风给啃掉了半拉?”卡拉OK厅里骚乱起来。难道?……我快步跑出门,看见那个瘦小的女子正在前面疾步快走。她是不是被我那个朋友吓坏了呢?我想弄清真相,加快脚步朝她追去。她越走越快,拐了一个弯,不见了。我跟上去,只看见一条空荡荡的胡同,不见一个人。我正迟疑着,突然注意到不远处的墙根下有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洞口,我一步步地走过去,顿时瞠目结舌——借着路灯的光,我看见那个黑糊糊的老鼠洞里,有一只人的眼珠,正惊恐地盯着我,正是那个女子的眼珠!那么小的洞口怎么可能装下她那么大的身体?我和那只眼珠紧张地对视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过了好半天,那只眼珠一闪不见了。……我回到卡拉OK厅的时候,好像刚刚跑完马拉松,感到极其疲惫。我那个朋友还在那里等我。卡拉OK厅的老板已经换了一个麦克风,已经向我的朋友道了歉。一切都正常了。我那个朋友兴趣未减,很快就上去一展歌喉了。这时候,又一个女人的黑影乘机走近了我……我盯着她,在想:这个人是什么?猫头鹰?兔子?狐狸?虫子?(我那个身材笨拙的朋友在台上像中了邪一样,又唱又跳,载歌载舞:“来来来,让我们一起唱起来!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来来来,让我们一起快乐地唱起来!跳起来!”)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