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名字就能保留记忆吗?”他说了这么多,只有这句话让我牢牢地放在了心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春天轻快的空气大量涌入鼻腔,清冽而芬芳,黯淡的夜空中,似乎有某种光在微弱地闪烁。有些小小的希望如同种子般张开了绿色的羽翼,我感到自己浸泡在绝望中的心又蓬勃地跳动起来,坚硬如铁的绝望氛围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我充满希望地看着余非:“只要改变名字就可以保留记忆吗?”余非怜悯地看着我,将头别到一边,叹了一口气。他还没有说话,只是这么叹息了一声,我的心就已经沉了下去。“你忘记了一个前提--改变名字所保留的记忆,是不和任何实体相关联的。”他轻声说,似乎面前有些什么容易破碎的东西需要小心轻放,“你在别人心中的记忆,难道不会和你这个人相关联吗?就算你真的改变名字,无论如何不承认你就是江聆--就算这样你勉强留住了别人对你的记忆,对你有什么用呢?你这个人本身还是会被人忘记,真实的你依旧不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这有什么用呢?”是的,这有什么用呢?就算我不承认我就是你们记忆中的那个江聆,就算你们保留住记忆中关于江聆的一切,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你们的记忆不和真实的我相联系,那些记忆对我来说有什么价值呢?说到底,只不过是让那些真心关心我的人,去期待一个已经被我虚拟化的江聆,而我则依旧无法和他们接近--原本只是我一个人的痛苦,却要让关心我的人也来承受,这有什么意义吗?我的痛苦和绝望丝毫也不会减轻,而这世界上会有一些人因为等不到改头换面的我而绝望,这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头脑纷乱,心头剧烈地疼痛着。一转眼望见余非正关切地看着我,又觉得轻微的尴尬和恼怒。“孟玲的事你还没说清楚。”我咳嗽一声道。“嗯。”余非点了点头,“孟玲解释完这件事,却没办法解释她为什么不会销毁与自己相关的东西,我便带她去见了我那个朋友。那个朋友带着她到医院里作了检查--这种检查对我们来说很容易,因为我们可以自由出入医院,而那个朋友自己本身就是医院的医生。检查的结果是,孟玲的头部长有一个肿瘤,恶性良性的暂且无法判断,问题在于,那个肿瘤恰好长在功能区的上方,功能区遭到了压迫。通过实验,我那朋友说,孟玲的功能区功能不够完整,发出的信息和正常信息有些微的区别,对于孟玲自己,这种信息的差别在于:它不会像我们一样产生强烈的思念和销毁的冲动,所以孟玲从没想过要去和她认识的人相接触,也没想过要销毁自己存在的证据--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欧阳仍旧对她保持记忆的缘故吧。这种信息对接收者的差别在于:它有时候会引发接收者转发的机制,有时候不会。这意味着,关于孟玲功能区的信息,未必会通过每一个接收者传递出去。我想,孟玲所有的客户和同事都忘记了她的存在,这大概是通过这种转发机制转发了她的信息;而租书店的老板之所以记得她,也许是这种转发机制恰好在你们身上丧失了功效。另外一件幸运的事情是,她的头脑无法分泌那种带有异味的物质,所以我虽然多次去过你们的房间,却从来没发现她是我的同类。“我将所有的事情告诉孟玲之后,孟玲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我的劝说下,她同意离开你们居住的那套房子,以免再使你们感到害怕。临走之前,她决定和欧阳见最后一面。有些人因为体质不同,在清除头脑里的记忆--尤其是重要的记忆时,会出现剧烈的头疼,欧阳在见过孟玲之后,删除记忆的过程让他的头疼得很厉害--你说欧阳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但是孟玲自己的说法却不同,她坚信欧阳对她也是很有好感的,她说,”说到这里,不知为何,他忽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她说她要让欧阳彻底忘记她,好和你重新开始……”“我?”我刷地红了脸。“是的,她是这么说的,”他点了点头,“她告诉我,她曾经暗中跟踪过欧阳和你,虽然一次也没有靠近,但是觉得欧阳对你不是一般的好……是这样吗?”他目光微弱地看着我。我轻轻移开眼光,不知该如何回答。“是这样吗?”他又问了一句。“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我苦笑道,“这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我们又尴尬地沉默起来。余非似乎有些伤心,搔了搔头,脚在地上咔嚓咔嚓地蹭着。我偷眼打量着他,心里觉得很抱歉,也觉得十分悲哀。我们都很可怜,不是吗?孟玲、余非、我,都注定要被自己所重视的人忘记。也许只有欧阳是幸运的,然而,那真是一种幸运吗?一个人走了那么久,总是孑然一身,那算得上幸运吗?一个又一个重要的人离开自己的身边,而自己浑然不觉,只以为自己天生就是这么一个人走过来的,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拍了拍自己的头颅,让它发出空荡荡的声音--都是它惹的祸,那个功能区在什么地方呢?不知道现在损伤它是否还来得及?我望着坚硬的地面,突发奇想:也许我该对着地上猛撞一下试试?“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过了很久,余非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