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束刺眼的光圈再次亮了起来,汽车发动了,转动的轮胎与地面摩擦着推动着车身向前,车驶出去几米远后腾空而起,在空中缓缓地画了一个巨大的弧形,转弯进入左边的半空中不见了。辛一痴呆地坐在后面,眼神暗淡无光,虹膜上带着条条的血丝;车开的很平稳,丝毫感觉不到颠簸。他的双手僵硬地放在膝盖上,十根手指叉开,像是两只鹰爪按在上面一样。他的耳朵乱嗡嗡地叫着,像是有千万只蜜蜂在里面筑巢一样。他的脸白的像是一张纸贴在上面似的,他只感到到脑袋乱糟糟的,脸颊像是贴在火炉上一样滚烫,手指**着,心脏在缓慢的跳动着,他把脸转向窗外,眼睛在玻璃上下意识地搜索着什么,上面除了黑糊糊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直到现在,他依然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亡了,虽然航空的汽车早已踩在了他的脚下,他以为自己是在梦游,是的,我是在梦游,我没有死亡。他想到了掐自己一下,他抬起一只手,在另一只手上狠狠地掐了一下,是的,没有疼痛的感觉,我的猜测千真万确。他抬起脑袋,再次盯着前座上一胖一瘦的警察看半天,是的,我可以看到他们,他们是存在着的。他怅然地躺在了后面,闭上了眼睛,想好好理理自己的思绪,它太乱了,简直让我感到天旋地转。右边的瘦警察眼睛望着前方,双手按在方向盘上,多余的嘴唇堆积在嘴角,像是吃着一块熏肉一样。他很着急地踩着油门,换了挡,速度更快了,他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他吹起了口哨,口哨声并没有让旁边的胖子感到愉快,胖子眨了一下眼睛,用两根二拇指塞住了耳朵。他狡黠笑了,转过脸来说,“很难听吗?这是跟我的师傅学的,他可是一把吹口哨的好手,什么样的音乐到他嘴中都能变成口哨,可惜你见不到他了,他以前就是坐在你坐的位置上教我的!”“他死了吗?”胖警察把手指从耳朵上拿开说。“是的,我亲眼目睹,就死在了我的面前。”瘦警察皱起眉头,喟然地说,“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安静地躺在**,脸上看不出来一点痛苦的表情,他见我从外边走进来,就微笑着奋力地向我挥手,我知道他已经等我很久了。我爬在**,眼泪情不自禁地就流了下来,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他示意让我把耳朵贴在他的嘴上,我浑身抽搐的慢慢地把耳朵贴在了他的嘴上,当他微弱的声音传到我的鼓膜上时,就只剩下一句了,我听到他说我以为连你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呢?是的,他在等我,他膝下无儿无女,只有我是他最亲的人,然而我却未能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守侯在他的床边,说起来真让我感到惭愧!”他腾出一只手在眼角擦了擦。飞车再钻向更深的黑夜。坐在车内,几乎听不到汽车的轰鸣。辛一靠在后座上,脑海里浮想联翩,他决心再掐一下自己,是我自己没有感觉还是我在梦游呢?他睁开了眼睛,眼前依然出现着一胖一瘦的警察,他感到失望,但却想用掐自己的办法来拯救自己的处境,是梦游,是梦游,是梦游!他嘴中默默地念着,狠狠地再次掐在了手腕上,手腕上感到一阵疼痛,并且深深的指甲印留在了上面。他抚摩着被掐的手腕,放声地说:“我不是在梦游!”胖警察快速地转过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像是屠夫盯了一眼被宰杀的猪一样,他感到身上一阵阴冷,胖警察不耐烦地说:“你当然不是在梦游了!”胖警察转回了脸。“他精神错乱了,这样的情况我见过好几次了,一点儿也奇怪!”瘦警察看了一眼胖警察说,“他不相信自己已经死掉了,这类人往往是猝死的!”“都是一群胆小鬼!”胖警察带着轻蔑的口吻说。当这些字眼钻进他的耳朵时,他感到自己轻松了,像是解脱了一样,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他耷拉着肩膀靠在了后面;刹时,他却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莫名其妙的沉重感,像一副千斤重的扁担一样压在他的肩头,他用手在肩膀上推了推,上面什么都没有,是我的肩膀让我感到了沉重吗?他闭上了眼睛,心想,“我真的死了吗?我是怎么死的呢?他们将把我带到哪去?问吗?不问吗?都有什么用呢?一切的疑问都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解答,为什么要问呢?我就这么容易地死了,实在……,我的尸体安安稳稳地躺在**,我是怎么跳出来的呢?我安然无恙,却停止了呼吸,这实在难以猜测!”种种的疑问和回答都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知道疑问后面的回答,却不知从何下手,他感到了生命的无奈。飞车在加速,它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大鸟一样在钻向更深的黑夜。夜浓浓的,空中没有什么东西来阻挡它的前进,却也感觉周围有什么枝叶或藤条在外边摩擦似的,发出哧哧的响声。他感到身上一阵发冷,像是从外边吹来了一阵凛冽的寒风似的,他睇视一眼窗户,玻璃牢牢地装在上面,并没有破碎的迹象,他皱了皱眉头,双手交叉着抱住了双肩;这时,他期待起了强烈的阳光,他把自己想象到了阳光下,阳光毒毒地晒着,他感到了温暖。他闭着眼睛,脸上露出了喜悦的微笑。灿烂的阳光普照着大地,我为什么没有好好的享受和珍惜呢?他的手透过衬衫感觉到了自己的体温,凉冰冰的,他伸展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在臂膀上使劲地揉捏了几下,是我的胳膊,它是冰凉的。他没有去摸身体上的其他部位就已经知道它们也是凉的,但他并不感到沮丧,他耷拉着肩膀靠在了后面,深深的吐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他很久没有这样微笑过了,几年来,他的微笑都不能像这个微笑一样让他感到愉快,他总是在痛苦的微笑,竭力地、勉强地、附和地微笑着,那不是微笑,那是傻笑,是我自己的傻笑。眼前变的模糊了起来,他闭上了沉睡的眼睛。黎明正在远方吞噬着无尽的黑夜。“他是睡去了,还是死去了?”胖警察带着蔑视的眼光望了一眼后座上的辛一说,“如果是死了的话我们就不用把这头死猪拉回去交差了,直接从这扔下去,什么事儿都省了!”“他没有那么容易死掉,除非你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瘦警察打趣地说。“他的母亲可真可怜,孤苦伶仃的,空空的房子里就剩下老婆子一个人了!”胖警察杞人忧天地说,“他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们也把他带走了,我们是不是很可恶!”“是的,可恶极了,但我们有什么办法呢?”瘦警察无奈地说,“但愿他的亲人已在那边等待着他的到来了,我们像驾驶员一样把他送到目的地就算完成任务了,但愿不要把他送到冷冰冰的监狱去,哪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看他的身子骨可吃不消。”“的确如此,他像是面包上的一根香肠一样!”胖警察嘲笑地说。“没错,你的比喻再恰当不过了!”当他们在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嘲笑辛一时,辛一的耳朵把一切都听见了。当他们谈到他的母亲时,他的心像是悬了起来一样,他不想听,他想堵住他们的嘴不再让他们说下去,当孤苦伶仃的字眼钻进他的耳朵时,他再也无法平静地躺着了,他想痛快地哭一场,想把所有的怨恨和怒气都哭出来,他想试着掉几滴眼泪,但不管他怎么的努力,眼泪只会在眼眶中散步似的转几圈便又散去了,总是掉不下来。他感到自己是可恶的,他终于明白了战胜自己是多么的困难,他想狠狠地抽自己几巴掌,却不知道怎么地抬不起手来。他只能默默地躺着,也只能默默地接受着两个警察的侮辱。他躺在后面,脑袋中想起了被他无意推到井下的大表妹,大表妹是他小姨唯一的女儿,想想,已经过去四年了,这时想起来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清晰地在他的脑海中翻腾。她只和他差两岁,长的是那么的可爱迷人,樱桃小嘴总是带着无限的微笑,夏季总是穿着白色的裙子像一只蝴蝶一样地来到他家的花园中,也就是这样的夏季,他的双手夺去他大表妹年轻的生命,这么多年来,谁都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只有他知道,因为他就是害死他大表妹的凶手。没有了大表妹,又有了小表妹,这就让他更加没有了说出来真相的勇气了,就这样,他把大表妹之死的真相隐藏到了现在。这个秘密将永远的隐藏下去,不会再有人知道了!他想想枯井中的尸体,想想自己所坐的位置,他想:大表妹也是这样离开人间的。他模糊地睁开眼睛,把脑袋转向左边,他望到座位上坐着他的大表妹,大表妹依然灿烂的微笑着,她说:“大表哥,你也来了!”他点点头,“你还责怪我吗?是我把你害成了这样!”当他期待着他大表妹回答的时候,大表妹却从座位上消失了,他转正脑袋,眼前依然出现着两个模糊的影子。他的眼睛再次陷出了黑暗。如今,那口枯井已经添上了,他每当走到那块枯井的土地上时,他都会有跌到枯井中了的感觉,眼前一黑,身体眩晕;大表妹在无数在噩梦中与他相遇,他有时会不敢入睡,害怕自己会一眠不醒,在睡梦中被他的表妹拉拽到阴间去,此时,他坐在这里,再也不会为此担心了,他回忆起了那痛恨疾首的一幕:夏季的傍晚,暖暖的微风从围墙外缓缓地吹来,吹到了他的衬衫上,吹到了他表妹的裙子上,表妹拿着一把扇子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你累了吧,表妹,坐下来歇一会儿吧!你坐车走那么远的路来,一定把你累坏了!”“我坐在车中只感到闷热,汗像瓢盆骤雨似的从身上往下落,我的裙子都浸湿了。”表妹走着说,“说起累吗,实际一点也不觉着。”枯井就在前面,他伸出手去拍打表妹的长发,当他刚伸出手去,他的表妹正回过头来,看着他举起来的手说:“表哥,你真是无聊,还想拍我的头!”他望着前面的枯井,想吓唬吓唬她,她也不拐弯,直直地冲着枯井走去,他只是想轻轻的推她一下,当表妹转过身后,他便在表妹的身后推了一下,他急忙转过身来,做出挨打的姿势,抱住了头。在他转身蹲下的那一刻,他的表妹喊叫着跌进了枯井,他听到了长长的喊叫,他听到了从枯井中传来的石头落井的声音,他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迅速地转身,眼睛盯住了枯井的口,怎么了?表妹怎么了?是我把她推下去了吗?这不可能,我根本没有用力!他慢腾腾地走到了枯井边,像往常一样把脑袋伸了进去,下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他感到身体上的血液在涌向脑袋,他从井口拔出了脑袋,失魂落魄地坐在了草地上。我该怎么办?撒谎,是的,我没有别的选择了!就这样,他夺去了他表妹年轻的生命,并且撒谎欺骗了他的亲人,他感到了自己的无耻和卑鄙。“我真是可恶的寄生虫!”他在心里骂自己。他平静的躺在后面,身心感到无比的协调和统一,他想继续这样平静的躺下去,他害怕睁开眼来,害怕一切他厌恶的东西再次回来,他感到自己的虚伪和懦弱,像一只谁都可以踩死的蚂蚁一样,他爬在地上,走来走去,重复着一样的规律,我是一只蚂蚁!他享受着这短暂的宁静,他像是躲在宁静的港湾一样,耳畔传来笃笃的轮船汽笛声。罪恶吞噬了我的心脏。现在,我死了,我却还在对自己说谎。“还需要几分钟到达那边?”胖警察转脸对瘦警察说,“我早已等不及了,我只有回到我妻子的身边我才会感到我的存在,如果你也有这样一位贤惠美丽的妻子的话,我想,你也会是这样的!守着我妻子的感觉有点像谈恋爱,甜甜的,却一点也不让我感到羞涩。你觉的呢?”“别拿这些话来气我,我听到这类我就会感到我老婆的恶心!”瘦警察一脸尴尬的表情说,“这实在是我的不幸,我当初怎么也不会想到我自己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当我走进家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会追在我的屁股后面没完没了的唠叨,她什么都要管,隔三岔五还要跟我打上一架,她总是把她自己的意愿强加在我的身上,她喜欢吃什么我也必须喜欢,这实在有点让我受不了!”“那怎么办呢?”胖警察得意地说,“你就没有想过和她分手吗?”“哎,她实在是讨厌的臭皮膏药,贴上去揭都揭不下来!”瘦警察倾诉似地说,“对她我实在是煞费苦心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都没有用,我只能这样凑合了!我也只配长一双羡慕你老弟的眼睛了!你刚才问了我个什么来着?”“我问你,还需要几分钟到达那边?”“哦,快了,它已在我们的眼前了。”胖警察得到这个满意的回答转过头来,瞥了一眼坐在后面养精蓄锐的辛一说:“他睡去了!”“是的,你看他睡的是多么的甜美,像是跟你的老婆在约会一样!”瘦警察接着说,“他也许绝望了,他在默默地等待着死神的出现,他绝望了!”“绝望,是的,绝望!”胖警察附和道。“看,我们到了,欢迎回来!”瘦警察激动地说。飞车在急速地向前行驶着。从远处看,一个移动的黑点在慢慢地前移,从左边的空中,移动到了右边,倏忽不见了,夜空顿时恢复了刚才的状态,静静的,什么都看不到了。飞车像是要降落了一样,它开始向下滑翔,幅度不是很大,随着一道刺眼的白光的出现,汽车轰然一声落到了寂静的街道上,街道上静悄悄的,汽车像是钻进了水晶球一样,忽地落到了这里。汽车的降落带来的震动让迷迷糊糊中的辛一惊醒了过来,耳边的说话声顿时消失了,他只感到了一阵震动。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很昏暗,他的眼睛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前面的两个警察,空间很闭塞,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眼前只存在着黑黑的一片,他可以感觉到,这层黑黑的后面一定就是那两个警察,这点他坚信不疑,他可以隔着这层黑色的东西感受到他们的呼吸和心跳。他感到屁股下失去了柔软,他用手摸摸自己的座儿,是硬邦邦的木板,两边也失去了玻璃,他顺着周围摸了过去,都是木制的,这是什么呢?他猜不出来他坐在什么上面,他只是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随着震动他醒了过来,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他想着一会儿就改变的这些,就联想到了生命的短暂,他把自己想成了徐徐落下去的夕阳,他望着眼前剩余不多的光辉,内心产生了强烈的依依不舍之感,他没有想到太阳会在明天照常升起,他只望到了眼前的黄昏。外边,像是马蹄一样滴答滴答地响着,我将被这响声带到哪去?他陷入了眼前的黑暗之中。马蹄声滴答滴答地响着,响声飘的很远,一直飘到了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