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腊八办年货,办完年货送灶神,送完灶神贴剪纸,贴完剪纸挂对联,转眼年三十就到了,不声不响地到了。年味最浓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北方最冷的时间,今冬特别多的雪把潞州这个山城装点得像个白殿风患者,不管走到哪里,视线里总有那么几块耀眼的白色去不掉似的,晴天看着人膈应,阴天看着人郁闷。这种景像在离潞州市区二十余公里的潞城第一看守所显得更真切,高墙和电网之间的积雪像亘古存在的一样,隔绝着墙里的世界和墙外的天空,也隔绝着站在看守所大门外等着的单勇,厚重的铁门一上午只开启过一次,还是法警载着就医归来的犯人,此外就一直长关着,很长时间里,单勇都蹲在大门不远看着铅灰色的门漆发呆。事情没有想像中那么顺利,毕竟是违法犯罪又是袭警事件,而且已经进了法定程序,犯事最轻的史春源,也就是那个送货的给了个治安管理处罚,附带民事赔偿一万元;袭警的史二愣、史拴兵罪就重了,好歹在陈宦海的安排下,家属出面和受害人在庭外达成了赔偿调解协议,毕竟现在的法律以经济为主,量刑为辅;之后史老头又出面和潞华厂的酱驴肉店协商,赔偿了人员医药费和车辆损失,折腾得老头跑了几趟,好在那几位也感觉差不多了,要求严处的声音才放低了。不过还没完,法外的事好处理,法里的事不一定好办,毕竟市局高度重视袭警事件有关领龘导对此做过重要批示,要从严从重处罚,下面的小动作不太好做,陈宦海不止一次给单勇打电话,实在难办。不过难办不等于不能办单勇挤牙膏似地陆续给挤了几万块钱,这事的难度顿时降低了,本来倾向于判处劳动教养的干脆进入刑事程序,补充了逮捕手续,之后上庭一次,到年前判决终于挤出来了:有期徒刑一年,缓期一年执行。事情就这样在光怪陆离的规则中行进着,似乎驱动着这个世界运转的源动力不是什么准则和秩序而是掩盖在堂皇准则之后的另一样东西:贪婪!此次也深切领教了陈宦海的贪性有多大,总是变着法子找着借口,根本无视先前的君子约定,一毛钱的责任也不想负担,那怕能抠上一万两万,也让狗少眉开眼笑。当然,单勇也很高兴,绝对不是强作欢颜而是隐隐地已经觉得把这股贪婪的洪流引向陶成章和那群奸商之后,他们得损失多少才能填满这些人的欲壑!“单勇,吃吧!”一只手伸到单勇眼前,花手绢包着一块酱驴肉,史家村的特殊干粮,比煮鸡蛋口感好多了单勇抬头时,史宝英站在他面前,不远处同来的史春源、根娃、大彪还有四五个家属,单勇这边是和司慕贤一起来的,贤弟和这帮人不太熟稔,坐在车等着。单勇看了眼,接到手里,啃了几口嚼得津津有味,吃得这么高兴连史宝英也跟着高兴了,笑着道:“好吃吧,还热乎着呢,我一直捂在胸口……”呃……单勇喉头一结,眼一直,噎住了,被这句话噎住,愣着看着羞色一脸的史宝英,这味道,……有点变了,史宝英看着不对劲,紧张地问着:“噎住了,我给你拿酒去……”“别别……史姐,不用不用。这就成……”单勇不迭地道着,却是不好意思再啃了,岔着话题道着:“你去劝劝你家亲戚,别着急,今天肯定放人,判决已经下来了。”“没事,他们不急。”史宝英气结看到亲戚几位一眼,有点郁闷,此时好像有点心事,追问着单勇道:“单勇,我问你个事,你不许骗我。”“又想问他们怎么出来的吧?”单勇道,悄悄把剩的半块酱驴肉藏起来了。“啊,我爸也奇怪。”史宝英好奇地道。“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单勇反问。史宝英自然点头,什么事都答应,不料单勇的话锋一转道:“我要你答应的事,就是别再问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一样,所有人都认为是老爷子手眼通天花钱捞出来的,这个解释不挺好吗?非要把真相摆出来,你让老爷子的脸往那儿搁?村里人怎么看他,亲戚怎么对他?”“可!?”史宝英一语结,发现自己被逼到两难境地了,单勇一伸手,打断了,直接拒绝着:“你问我也不告诉你,非逼着我说,解释只有一个,你爸办的!”说罢拂袖而去,直朝不远处车里和司慕贤坐到一起了。把史宝英愣愣地扔在当地,不过史宝英忽灵灵的大眼里,那拂袖而去的样子,咋就那么帅呢!?是啊,真帅!看得史宝英怔了好久………“陈少,怎么还没出来?”憋了好久,柴占山才侧身问了句,开得是警用牌照车,基本就是陈家的私车了,这事还被限定在很小的范围内,直接点说除了两人,只有单勇知道,他们可不想让第四个人还知道有这单交易,不过看着的投资的时间也太长了,长得柴占山都有点不耐烦了。“悠着点,里头关千把号犯人呢,查一回仓,两个小时;吃一顿饭,两个小时;根本忙不过来,挑牲口也得先点卯再牵出来吧……法庭都忙不来,现在的犯罪率他妈太高,有些根本就逃不开庭,给个判决,派个法警到羁押仓门口一念,牵着人就走了……牵错地方的都有。”陈少对其中耳濡目睹的不少,很悠闲地等着,车里有点呛,开了条窗缝,把烟头扔了出来。两人停车的地方离看守所大门有几百米,从这儿的能看到看守所周围萧瑟的庄稼地,单勇那辆破车很显眼,柴占山又想起这番拉了时间很长的事,小事问着陈宦海道着:“陈少,这事要办起来难度不小,不会有意外吧?”“你是说,这小子敢耍花样?”陈少不屑了。“我觉得他倒不会。我是说,要真从商标上拿不到利,回头榨他去?”柴占山看着单勇这出手,知道不算个富户,似乎有点心有不忍。“啊,不榨他榨谁?这回我可下了死力气了,真要办不成,不像他说的那样捞一把,我非把他蛋黄捏出来。”陈少恶狠狠地道着。“可这里面变故太多呀,毕竟咱们要对付的是十几家驴肉店,而且还有陶成章、钱中平、孙存智这样的大户,不好整呀……对了,陈少,这几家是不是和您老爷子关系还可以,怎么下手?”柴占山看来尚有疑虑,考虑到了因素太多,其中的变数也很多。“老柴,道上你算个老江湖了,可体制内的事你就不懂了,关系关系,有钱才有戏,那都是钱铺出来的。我公龘安大院长大的,穿那身老虎皮六亲不认那是真的,可谁说钱都不认,绝对他妈假的,到那份上,谁还想起客气呀。人他妈一睁开眼就瞎扑腾,还不就为俩钱,这群奸商平时使钱抠抠索索你能整人家多少,还不就几万打发打发……一想胖默默一个月给了两三万打发我,还说给了我一成干股,想起来我就来气……这事,还就是老爷子给我出的主意。”陈少的语气压低了,一听这话柴占山放了一百个心,要是老将掺合,可比这狗少胡来成功率要大多了,就听陈宦海得意地摆活着:“这事呀,我爸说,凡熟人都不能出面,生打生的来,先在法院给钉结实了,这后面就好办了,怎么说他都是违法,要么依法赔偿,掏钱;要么你想办法摆平这事,掏钱;这叫小胡同里赶猪,两头堵,没跑。谁要是耍赖,就看你的了……单勇这小子不简单,那主意出得跟我爸说的差不多,要么我家费老大劲了帮他捞这几个穷光蛋!?”“哦,是这样。”柴占山莫名地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饶是和陈家这位狗少相处日久,还是被狗少一家的无耻刺激了下,此时甚至连他也能揣度到事情的结果,即便从商户手里拿到钱了,估计陈少也会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没他的份。就给,他也未必敢要。“哟,出来了……今天的是个好日子啊,呵呵。”陈宦海看到看守所大门下的小门洞开时,笑了。那边笑了,这边却乱了,奔出来的两人咧嘴抹着鼻子,和爹妈叔伯抱成一团了,没几句话妇女倒先哭上来了,一村一姓毕竟血浓于水,根娃和大彪看着拴子和愣蛋出来连冬衣都没穿,那样子好不恻然,问怎么了,那俩说得几乎挤出泪来,他妈的,在里头被人抢了。这却笑不出来,兄弟几个抱头吸溜着鼻子,大彪和根娃说了句歉意的话,那俩无语,估计受的罪不少,抱着爹妈没哭,搂着不时来送吃的的兄弟倒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上了。“过来,去谢谢单勇去,跑前跑后都是他办的,要不我们连门也找不着。”大彪叫着拴子和愣蛋,这两傻个对着单勇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爹妈倒实诚,摁着儿子脑袋要给来个扑素的谢礼,磕个头。“这是干什么?咱们一个辈称兄道弟,你不折我辈吗?”单勇死死把俩人拦了,这没经过事的俩个诨哭得稀里哗拉,怕是连话也说不成了,直扶着上车,又和家里人絮絮叼叼,多了个动作,边哭边啃着驴肉,含糊说着话,最清楚的一句却是:**的,在里头就没吃饱过!“走吧……过年了,回家比啥都重要……回吧。”单勇脸色凄然,看得也有点动容,直劝着依依不舍的根娃和大彪,上车坐定时,拉着驾驶车门的史宝英还待说什么,单勇又道着:“史姐,替我给老爷子拜个年……问个安啊。”史宝英的眼里闪着晶莹的东西,不过没掉下来,谢字没出口,都在眼神里了,上车坐定时,终于舒出了心里憋了好久的闷气。两辆车慢慢地驶离了这里,车里仲出若干只手来,挥了好久。又过了好久才上车,驾车的单勇开出不到一百米,堪堪地停到了一辆警牌车前,对头停着,一伸手,副驾上的司慕贤把厚厚的一包交给他,一言不发的单勇下了车,拉开对方的车门,一屁股坐到了后座上,随手一扔,前座笑着陈宦海接到手里了,边开边问着:“够痛快,我喜欢!”翻查着包里的东西,商标相关的法律文件,起草好的转让协议,提供的照片、录像光盘,甚至有写好的起诉书,让陈宦海讶异了下,惊讶地问着:“咦?这玩意你都做出来了?”“陈少您的身份可以拖泥带水,我不行呀,我得办得干净利索,让您没有后顾之忧呀……光盘里有摄录的所有店铺,还有台账资料。还有几家的记账清单以及日营业结算存入的流水账目。”单勇道,很详细,铁板钉死指日可待,柴占山讶异地问:“这么细致?这东西你怎么拿到的?”“很难吗?你给服务员一百块,他连老板养小老婆的事都能告诉你。”单勇笑道。三个人都笑了,陈宦海拿着合同看了几眼,看着合同金额大写“伍佰万元”的转让费字样,笑了笑,转让给了第三方是一个叫“绿源”的高技术公司,在此之前怕是没人知道公司那儿来的。不过翻到最后一页,一发现还没签名,愣了下回头问着:“哟?怎么没签字呢?还有条件。”“我得当着您的面签,省得您认为我耍花样是不是?万一不是我的笔迹呢?”单勇笑着道。“实诚,***实诚。”陈少竖竖大拇指,把合同递过来,单勇龙飞凤舞地挨个签名,边签边道着:“陈少,接下来我就无能为力了,咱们照先前约定的,现在肯定有人打听到商标权已经在我手里了,年后我会失踪一段时间,在你起诉他们以前,我保证谁也找不到我,不会向任何一家透露消息,如果法院需要向我了解,我会委托绿洲律师事务所的许律师向法院提供证据,证明合同的真实性和有效性。给……合作愉快。”“哎哟,不愉快都不可能。”陈少拿着合同和一堆资料,不迭地伸手回过来和单勇握手,又和柴占山寒喧了几句,告辞下车,两人喜滋滋地驾车走了。走了,都走了,自己也该走了。默默地上了车,坐下来看了司慕贤一眼,无聊地想点根烟抽,一摸身上却没有了,瘾不大,可有可无,可需要的时候却常常没有。一怔时,一包烟直递到眼前了,让单勇讶异了一下下,抽了根,司慕贤随手给点着火,自己却也抽了一根,狠狠地一口,吞云吐雾的样子,比单勇还熟练。“哟?你怎么也养了个坏毛病?”单勇讶异了,贤弟一惯于洁身自好,除了小气点,从他身上单勇还没有发现有什么坏毛病。“无聊、空虚、郁闷………又是文字工作,所以就抽上了。”司慕贤又来一口,吐着烟圈,此时单勇又发现了,好久都忽略贤弟的生活,似乎并不怎么如意。正要开口问,司慕贤像窥到单勇的心思了一样道着:“别问我为什么,我不告诉你。”就不告诉单勇也能猜到一二,每年过年的时候贤弟都这发愁的得性,笑了笑没再问,弹着烟灰道着:“好,不问,抽吧……理想和现实差别太大啊,本来想着毕业出来大展宏图,谁可料到只干了点吃喝嫖赌,贤弟,我和雷大鹏吧就这样了,你不至于也郁郁不得志吧?”“咱们仨甚至咱们全校毕业生,也只有雷哥最幸福最快乐,难道你志得意满?”司慕贤反问道,单勇又发现新情况了,贤弟的眼睛比原来更深遂更复杂了。若论心思,单勇自认比不过这位酸贤弟,笑了笑,点点头道:“没错,欲求越多,越会欲求不满,也越会有受挫感。”“比我强多了,对了老大,你拉着我这个免费劳力又是拍照,又是录像,又是收买内奸拿人的台账,费这么大劲就为给别人做嫁衣裳,我都有点可惜啊,那商标还是我用聪明才智给你手绘出来的,我还真没想到有一天标的居然能到五百万。”司慕贤酸酸地道。“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就个数字而已,我恐怕一毛钱都拿不到。”单勇笑着道,对于一毛钱拿不到却也不郁闷。“我当然看出来了,你这是在玩驱虎吞狼,不过我觉得你玩得有问题啊,两家都是树大根深、枝繁叶茂,而且人家本身就有合作关系,万一索赔无果,两方还要虚于委蛇,而你可就要引火烧身了啊。”司慕贤提醒道,看来半厉练,也成熟了许多,让单勇惊讶的是,仅凭破碎的点滴贤弟就想到自己要干什么,看来水平日见其涨了。对此单勇持无所谓的态度了,笑着道着:“你看到了利害关系,这没假,因为利害,不管是合作还是同盟,还是什么潜规则,现状都处在一个均衡的态势上,如果均衡,我就无隙可乘,不过你忽略了一样打破均衡的东西……知道社会形态不管怎么变化,都无法改变人性里的一样特质吗?”“欲望。”司慕贤道,眼睛红红的,像闪过了什么,或者像欲望。“对,或者再准确一点,叫贪婪。”单勇道。发动着车,补充了句:“商标的得主将是一群习惯于厚颜无耻、卑鄙下作,以及通过潜规则无休止攫取的人,只要闻到了钱味,他们会疯狂地扑上去嘶咬……黑钱都敢伸手,何况这是正大光明的事。“这些特质,我听着怎么像在说老大你自己。呵呵。”司慕贤笑道,贬损着老大。“没错,是人都会有贪心。不过至少有一点我和他们不同。”单勇没介意,扔了烟,发动着车。“是什么?”司慕贤问。“我这样说,虽然我的肉体沉沦于欲望,可我的灵魂仍然向往高尚……这词有没有点文艺范儿?”单勇诚恳地道。司慕贤眼一直,喉头一呛,剧烈地咳嗽着,车走了好远才爆一阵大笑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