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时分,铜钟三响,报的却是丧音。沈安青被远远的嘈杂声吵醒了,有些迷糊地唤道:“采容,外边是什么事,这般吵闹?”采容匆匆披了衣服出门听了一会,回来道:“像是太极宫方向,却不知出了什么事。”直到第二日,洛遥坊的武侯挨家挨户来知会,说是太子于昨日甍于东宫,不得张红挂彩,不得鼓乐歌吹,不得宴请作乐。太子甍了!沈安青大为吃惊,昨日在梁国公府观纳征礼时,太子还带着一干男女混杂的侍从亲至,如今突然死了,怎么会?再又想到魏萱娘高高在上得意的笑脸,沈安青却是冷冷打了个寒噤。待她到茶坊时,已是宾客满座,早有市井之徒一边吃着茶汤一边窃窃谈论着太子甍逝的消息。“你们可听说了,太子昨儿在东宫暴病死了!”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低声道。一旁的人都围了过去:“原来是太子没了,无怪昨儿半夜听见铜钟报丧。”“快说说,是怎么没了的,太子今年不是才年岁二十么,好端端的,怎么就……”那中年男子颇为自得,端起茶碗吃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道:“这你们可就不知了,我也是听一个相熟的内侍说起的,听闻太子可是死在东宫的寝榻上,旁边还有个光溜溜不穿衣服的美貌姬妾呢……”说着他很是轻浮地向众人挤了挤眼,大笑起来。旁听的众人一时哄闹起来,好事者更是问道:“那怎么会就没了呢,正是风流快活的时候。”中年男子故作神秘地道:“这还不明白,一准是脱症犯了,成了风流鬼了!”众人哄笑起来。沈安青蹙着没掩上门,不再听坊里众人的笑闹,与大掌柜刘安道:“如今正当乱时,只怕茶坊如此热闹倒叫人瞧这不好,再若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只怕更是要被连累了,这几日索性先闭了门,待过些时日又再说。”刘安连连点头,应道:“东家娘子说的是,这些时日生意极好,坊里的茶所剩也不多了,我想着也该去与茶商走一走,订上些茶回来。”沈安青微微颔首:“这些你只管拿主意就是,与他们说好,茶要上好的,不可有差。”刘安应下了。到午后,太极宫才大开中门,铜钟高响,召百官入宫举哀,圣人赐太子李禀谥庄怀太子,停灵武德殿七日,举国哀丧。沈安青吩咐仆妇去凶肆买了素绢布匹并粗麻布巾回来,赶制了丧服为宅里众人换上,又换了宅院门前的灯笼换了素白面的,紧闭宅门不叫人轻易出去,照着规矩服了齐衰。如此闭着门在宅院里,沈安青对外边的消息所知甚少,只是她猜测太子之死只怕并非意外,先前从未听闻太子有何病症,为何会忽然暴病而亡,实在可疑。她依稀记得前一世,这位年轻的庄怀太子也是早早病亡,而那之后不久便是嘉成公主与许皇后的激烈对抗,太子一死,许后一族便再无后路,才会被逼起事,最终失败死于宫中。她猛然想到,自瑛娘被赐婚与襄王世子后,嘉成长公主并无动作,也不曾要送别家娘子入宫参选太子妃,似乎是拱手将太子妃之位让与梁国公府,谁料纳征当日夜里,太子便暴亡,再之后……难道是长公主所为?!她越发惊惧,不敢去想,却又不能不想。待过了几日,赵瑛娘才一身素服来访,有几分倦意地坐下,吃了一大口茶汤,才道:“这几日每日抄经,好容易够了九卷奉了上去,这才过来见你。”沈安青忙又给她斟上茶汤,皱眉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听闻太子殿下于东宫寝殿甍了。”赵瑛娘长出一口气:“听闻是心疾突发,只是……身边是卫国公献的歌姬侍寝,宫里传的沸沸扬扬,很是不好听。”沈安青拧着眉头,许久才低声道:“可是长公主殿下……”赵瑛娘一震,抬眼看她许久,才微微颔首:“我也以为是如此。”她停了一会,才幽幽道:“只怕要起大乱了,太子殿下虽非许皇后所出,但魏萱娘却是许皇后费尽心力才送到东宫为妃的,如今太子一死,圣上再无旁的子嗣,若是有那一日,必然是皇位旁落,许皇后又岂会允许这等事发生,只怕是要破釜沉舟了。”沈安青手上微微颤动,虽然她不知道这朝中局势变化会不会牵连到她,但她可以想象得到,若是真有那一日,京都之中会是如何地动荡。“魏萱娘如何了?”沈安青忽然想到,问瑛娘。赵瑛娘蹙了蹙眉,低声道:“虽未得明诏,但之后怕是不能再留在国公府了。”魏萱娘与太子行了纳征礼的,也便是议定婚事了,虽则太子甍了,但也不会再有人敢登门提亲,她之后只能孤身老死。“况且为了卫国公献歌姬一事,魏、韩两家已是势不两立,如今宫中更有传闻,说魏萱娘命数不吉,太过刚硬才会一行纳征礼,便令得太子病亡。”赵瑛娘沉沉道。沈安青却是一叹,世事往往如此,但凡有什么祸事都会推诿于女子,所谓红颜误国,女子克夫大都缘于此。想不到前些时日还是无限得意的准太子妃魏萱娘,却成了如此悲惨的结局。她不禁道:“梁国公府可有何打算?”是要问梁国公府要如何处置魏萱娘。瑛娘低头叹道:“听闻梁国公府昨日有侍从护送一架车马去了政平坊安国观。”是要把魏萱娘送去度为女冠,再无还俗的可能了。沈安青虽是不忿魏萱娘等人的做派,但仍是觉得心戚戚然,一个如花年岁的贵家女娘,就这样守着青灯道观度过一生了。赵瑛娘似是知道她的心思,抬头一笑道:“你却是心软,却不曾想过,若是真叫她做了东宫妃,日后更是皇后,还有你我的活路?”沈安青闻言,也觉得的确是如此,倒是自己这般心软,容易怜悯他人,却不知自己如今还需苦苦挣扎才能活下去。庄怀太子的甍逝与魏萱娘出家,如同一滴水蒸发在京都一般,很快便不再有人说起,只是偶尔提起当日东宫那桩风流案,更多的是揣测圣人要立谁为皇肆,如今宫中已是再无皇子。如此一来,几位亲王却是被推到风口浪尖了。仙客来很快又开张迎客,生意依旧热闹红火,只是不过几日宫中传了诏谕,赐信安公主嫁窦子蕴,择吉日成婚。这道叫窦家人惶惶不安的诏谕终究是下了,宫中更是命钦天监挑好了吉日,就在八月初八,便要完婚。只怕窦家人已是热锅上的蚂蚁,无暇再来理会自己了吧。沈安青默默想着。而这怕也是许皇后情急所为了。只是端和郡主又要如何自处?她想到当日马球场上意气风发的端和郡主,惊了马之后含着泪露了怯态倚在窦子蕴怀中,如今却是被一纸诏书所阻,从此便是陌路。“东家娘子,坊里来了些吐蕃人,听不懂京都话,却是与海棠几个闹将起来了,您可是要下去瞧一瞧。”沈安青坐在茶坊里的雅间查看簿子时,刘安急忙忙进来回话道。沈安青闻言带了帷帽随他出去,只见茶坊一楼有几个身着宽袍大袖吐蕃服饰肤色黝黑的壮汉正围着海棠几个胡女,嘴里唧唧呱呱不知在说些什么,其中一个更是恶狠狠地拽住海棠的手腕,似是起了争执。沈安青不由地皱眉,吐蕃语她也不通,却不知该如何与这几人说话,只得先下去。到了那几个吐蕃人跟前微微欠身,道:“未知几位郎君何故拉住茶坊中茶女?”那几个吐蕃人恼怒地望过来,见茶坊的老掌柜站在沈安青之后,料她便是这茶坊的主人,便松开海棠的手,却是向沈安青围了过来,口中大声说着吐蕃话,只是无人能懂。好半天沈安青都弄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只是见他们说的越来越火起,而茶坊里已经围了一大圈瞧热闹的人,连生意都要做不成了,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有人拨开人群进来,向她道:“沈娘子莫急,且待我与他们说。”却是夏世昭。他上前一步与那几人说了好一会,却也是吐蕃话,这才回过头向沈安青笑道:“这几位吐蕃人是说茶汤里的酥酪太少,不对他们的口味,只是言语不通,才会起了误会,我已经与他们说明白了,只需再重新与他们上些茶汤,多加酥酪便可。”果然在吩咐海棠和茜如几个重新多放了酥酪在茶汤里送上去时,那几个吐蕃汉子吃了一大口,露了笑连连点头,很是满意的模样。沈安青这才松了口气,看着帮了自己的夏世昭,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道:“有劳夏御史,只是不知你会吐蕃语。”夏世昭笑道:“不过是略通一二,不想能帮上娘子。”沈安青避开他热切的目光,低着头道:“夏御史请楼上坐,我叫人奉茶与你。”夏世昭望着她:“沈娘子不必这般生分,叫我昭郎便可。”沈安青却是听也不敢听,快步下楼去唤海棠几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