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雪后初晴。虽不至于春来如煦,却处处透露着新鲜的气息,毕竟,冬天一旦过去,春日也就不会太遥远了。拢烟阁的临湖露台上香气氤氲,却并非熏炉所致,乃是火盆上燃起的金桂香片,以及茉莉清香的点点墨香。久久不曾提笔作画,今日却因感慨冬去春来,许书颜心生一丝莫名的情愫,想要表达,便只有落笔为画最是恰当。奈何连枝翠袖都如临大敌般的守在自己身边,深怕站久了对身子不好,毕竟现在有孕,不可同日而语,每隔小半刻就强让自己放了笔坐下歇息,根本不管谁才是主子,谁才是奴婢。知道周围人都是为了自己着想,书颜也不坚持,正好放下笔看看湖上景色,构思画作。“连枝,你说那兰凤儿被二爷遣去了水阁受书房,她也没闹一声?”翠袖手上做着活计儿,头也没抬,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连枝说话。“她是皇后赐下的人没错,可内务府那儿她不过只是个低等宫女,就算她姑妈在鸾安殿伺候,也不至于为这点儿小事儿惹得皇后来过问吧。”连枝相当恼这个兰凤儿,都是宫女,平素里就看不惯她一个低等宫女摆臭架子,言语之间自然不会放过。听见婢女闲谈,:“翠袖,你说那兰凤儿被二爷遣走,是什么时候的事儿?”翠袖望了连枝一眼,对方赶忙开口道:“主子,奴婢们其实也不晓得具体为啥。只听挽歌说二爷知道了那兰凤儿胡言乱语,所以一怒之下让莹玉姑姑打了她去水阁听差,没啥事儿就暂时别回拢烟阁伺候了。”一抹别样的笑意浮在唇边,书颜心头暖暖如蜜。虽然知道祁渊对自己是一心一意,绝不会被那些个无聊的流言所影响,但他如此爱护自己,不惜得罪皇后直接将那兰凤儿给遣走,这实在不易。要知道,当初婉鹊因病被打去了公主府,祁含烟虽然并未过问,却一直伺机而动。没过多久这兰凤儿就被派来,让书颜不好再拂了皇后的面子。看着自家主子面含浅笑,一副小女儿样儿,连枝和翠袖都忍不住闷声笑了起来。书颜没现两个婢女捂嘴偷笑的样子,只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喃喃道:“也罢,如此免得我亲自动手了。”翠袖笑过之后却还是有些担心:“主子,那兰凤儿的姑妈是皇后身边的人,若是传入宫中让皇后知道她遣来的人又给支走了,会不会迁怒于您和二爷呢?”连枝倒是不怕,笑道:“放心,这都好些日子了,宫里根本就没消息传过来。只说皇后因为雪大好像病了,凤体违和,应该顾及不到咱们这儿来吧。”两人这一提,书颜也觉得有些不解。按理,以祁含烟的性子,本不会让祁渊和自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挑衅,为何宫里一点儿消息也没传出来呢?难道真因为她染了风寒,顾及不到锦上园这边?看来,自己这次是要亲自走一趟宫里了。虽然胃口仍然欠佳,但服了瑾沛开的方子已经好了许多,至少不会早晚皆吐,腹中空酸乏力,这趟入宫也顺带给祁含烟提个醒,让她知道自己这个祁家主母并非是个泥捏的。既然要进宫,自然不能就此素颜无钗。换上绿萼梅枝花样的厚棉锦袍,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披帛,髻高高绾就,别上翡翠绿萼簪作为点缀,浑身上下晶莹中透着点点碧绿,宛若梅花仙子高洁清香,不敢轻视。谁说当今宜德公主是那样好欺的?谁又敢三番四次暗自议论驸马纳妾之事?许书颜之所以特意装扮,也是存了心要让宫中的流言嘎然而止,免得让其他人以为她真的身子艰难,没法管住自家驸马。连枝看着自家主子愈娇美,心中也暗自高兴,赶紧换上宫女常服,随着车撵进了宫。来到后宫,书颜并未直接去往鸾安殿,而是绕道先行探望了一下玉悠和小皇子。小皇子已经满月,小脸粉红粉红的,黑杏儿般的大眼睛很是机灵聪慧,一看到许书颜就滴溜溜地转,似乎在思考着眼前这个笑意嫣然的妇人是自己的什么人。玉悠见书颜气色极好,担心了这些日子也总算可以放下,高兴地招来水潋让其吩咐御膳房准备一顿精致的午膳,非要留了饭才许书颜离开。想想时辰还早,不如就过了晌午再去鸾安殿请安,再说祁含烟的病还得从玉悠这儿打听打听,书颜并未推却,也就答应了。一番叙旧,玉悠却说这些日子祁含烟闭宫不出,自己虽然前去探望过一次,却并未现什么异样,只是她的脸色稍显苍白无力,精神也大不如从前,其余倒是没什么问题。但祁含烟连初一十五后宫妃嫔们例行的请安都免了,应该是身子有些不爽,不然绝不会如此。另外,玉悠还提及了林妃。林妃自打被皇上冷落,意志消沉,竟让太医院的医官悄悄带五石散进入后宫。结果久积热燥,精神也已然崩溃,已经被皇后下旨撵去了萧荣宫。书颜意外之后也大概明白了,这是祁含烟在为祁玉悠扫清障碍罢了。那萧荣宫是个类似于冷宫的地方,位于后宫的极东方向,荒僻少人,倒是林子颇多,清净得可怕的一个地方。林妃定是神智不清,不然怎么也不会甘于呆在那样的地方的。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抑郁,玉悠故意提及书颜腹中孩儿,猜想定是个侄儿,让书颜羞赧不已,顿儿恢复了先前姑嫂自得的情形。祁玉悠本来劝书颜暂时别去鸾安殿请安,因为祁含烟下令没有要事不得随意打扰,最近性情更是古怪,除了林妃还惩治了好几个和林妃亲近的妃嫔。许书颜却笑笑,过了午休时间便去往了鸾安殿,因为她笃定,祁含烟其他人不会轻易召见,自己这个锦上园的主母,她却是不得不见的。三百宫寂鸾安殿位于上仪殿的后西侧,步行仅半盏茶的时间,中间隔着两个小巧的阁楼和花亭,算得上是整个后宫当中最好的一处妃嫔寝殿。当然,凌坤宫只是上仪殿的一个后殿,不算是单独的寝殿。原本每朝的皇后都可以迁居上坤殿,比邻上仪殿而居,却因为相隔较远,祁含烟一直未曾搬迁,这鸾安殿也就逐渐成为了皇后主位的寝宫,每月的初一十五后宫三千佳丽均要前来请安。今日正好是十五,鸾安殿却显得异常安静,连个宫女内侍都不曾瞧见,更别说是前来请安的佳丽们。许书颜立在殿前,看着巍峨精致的楼宇殿堂,朱红漆门,心中泛起了一股子莫名的酸意,仿佛此处根本不是当朝举国最尊贵女人的寝宫,反而是一处寂寞的所在。“主子,这鸾安殿有些不对劲儿。门口连个值守的宫女内侍也没见着。”立在书颜身后,连枝左右打量了好半晌,便寻不见一个人影儿,不禁起唇而问。书颜想起先前祁玉悠所言,祁含烟好像是因为前几日的接连大雪而染了风寒,病了自然就闭殿不见任何人,反正她是皇后,她也有权利不接见任何人,但自己,她应该是想要见的吧,毕竟玉悠已经身为贵妃,又诞下皇子,祁家在后宫总算后继有人,反而是锦上园里还没个男嗣继后,她不担心才怪。思及此,:“连枝,你去敲门。”连枝有些犹豫:“主子,皇后是下了旨意不见人的,若是冒犯了……”淡然而又沉稳的笑意在唇边浮起,:“放心,一切有我。再说我笃定皇后会见我,不然也不会主动来了。”想了想,连枝也被书颜那样温润的笑意所安抚,提步上前伸出右手捏住那方碗口大的铜环,重重的敲打了起来。与此同时,鸾安殿的暖阁内,祁含烟正倚在一方铺了厚厚羊羔毛毯的美人榻上休息,听得宫女进来禀告,说是宜德公主求见。祁含烟抬眼,白皙中透着股子青色的脸庞有些消瘦,但双目却仿佛有神,熠熠生辉。看着祁含烟的样子,宫女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抹寒意,有些慌了,赶紧解释:“皇后娘娘,奴婢已经回了公主,说是娘娘下旨任何人不得打扰,可公主说要亲自探病,所以……”挥挥手,淡漠的笑意浮上脸庞,祁含烟冷冷道:“罢了,让她进来吧。”宫女忙福礼,鞠身退出了暖阁。得了祁含烟的允许,许书颜跟着那宫女一路从前殿门进来,看到昔日繁华如锦的鸾安殿花园显得很是萧条败落,厚厚的雪堆正在逐渐融化,青青石小径也很是湿滑难行,心中不免疑窦丛生,却始终并未开口向这个小宫女打听消息。暖阁就在花厅之后,一弯抄手游廊连接,过了一个月洞门,左边便是一排十二门,正紧紧闭着,那宫女请许书颜稍后,敲开了门禀明皇后是否让其进入,得了吩咐才将排门开了一扇,侧身请许书颜自顾进去。留了连枝在外面候着,许书颜提步而进。炭盆之中火旺至极,满室的橘香氤氲却遮不住那一丝似有若无的腥苦药味儿,许书颜眉头微蹙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温婉表情,施施福礼道:“皇后娘娘万福。”祁含烟将许书颜从进屋到施礼看的是很清楚明白,也没说什么,淡淡挥手道:“这儿没有外人,你是祁家主母,叫本宫一声三姑奶奶就行了。”含笑起声,书颜面上虽然不动神色,心下却微微一凛。这祁含烟一见到自己就以三姑奶奶自居,想来是要开门见山的和自己说“家事”了,不免有些不快,起唇道:“娘娘凤体违和,书颜身为晚辈却没能早来探望,实属罪过。”见许书颜并未改口,祁含烟反倒闷声笑了笑:“怎么,你接连打了我送过去的两个宫女,如今还生了三姑***气不成?”她这样一说,许书颜倒也不好再拘礼,赶忙陪笑道:“三姑奶奶,别笑话书颜了,婉鹊染了风寒那是宫里太医给诊治了的,另外那个兰凤儿不知怎么得罪了二爷,书颜虽然是祁家主母,却也做不了主再让她留在拢烟阁伺候了。说起来,确实惭愧,却并非有心要打了三姑***好心。”祁含烟随手将美人榻边矮几上的茶盏拿起来,盯着半冷不凉的茶水也不喝,笑道:“罢了,明人不做暗事,当然也不说暗话。你虽然已经有孕,但是否能诞下男嗣还说不清。祁渊身为家主,身边没个贴心的人也不行,你就做做表率,主动给他纳个通房,本宫这儿也就不强求了,只要多些人能替祁家延嗣就行。”这番话按理说是合情合理,但听在书颜耳里却犹如针刺。且不说她和祁渊夫妻恩爱,一个你一个我是两两相依容不得别人,就是自己愿意屈从给祁渊纳妾,祁渊也根本不会接受,理由无他,祁渊自幼受母亲教导,成年后又眼看着父亲纳妾,锦上园风波不断,是从未有过那等纳妾心思的。祁含烟三番屡次以长辈身份干涉他们夫妻二人的床帏之事,孰可忍孰不可忍,许书颜倒愈立起了心肠,开口道:“三姑奶奶一心为了祁家,书颜身为长媳确实应该多多考虑为祁家延嗣之事。不过我夫妻二人鹣鲽情深,倒也不是想给二爷纳妾就能纳的。在此,书颜恳请三姑奶奶多给我们夫妻二人一年的时间,这次若是诞下男嗣,就休要再提纳妾之事。若以后有合适的女子,那必然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也不用三姑奶奶操心。”“你……”许书颜的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若是祁含烟再坚持让其给祁渊纳妾倒是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一时语塞。但想起自己时日无多,若不能早些给祁渊放几个女人在身边,他日下了黄泉又该拿什么给祁家列祖列宗们交代,不由得气急攻心,郁气结胸,那个“你”字说了一半竟不能为继,只好挥挥手,神色厌恶地示意许书颜赶紧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三百零一凋落寒寂萧索,夜宫深沉,每到这样月凉如水的时刻,祁含烟总是辗转难眠,思绪难平。三日前,自己的咳症突然好了不少,燕官儿欢喜的密召来太医诊治,心中希望或有奇迹可以生,她能延命一二,至少看到玉悠荣宠不衰,祁家香火有继。太医王磊乃是祁家旁亲,祖上世代均供职于太医院,且不说医术绝妙,对祁家人自然也是忠心不二的。所以祁含烟才放心让他来为自己诊治,不怕消息走漏,引得后宫妃嫔趁机筹谋。但此时,王磊的脸色阴睛不定,轻压在祁含烟皓腕之上的三指也微微抖动着,花白的胡须也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心境的不平,竟无风自拂了起来。祁含烟当然没有细心地注意到这些,只当王磊今日要比往些时候慎重,定然是自己的病症有了好转所致,便道:“王卿家有何现?这几日要宫咳症有所缓解,不知是何原因?”收了三指,王磊也不说话,突然半跪在了祁含烟的身前,伏地不起。“王卿家,你这是……”祁含烟一时还有些不明白,话一出口却突然明白了什么,脸色由白转红,由红再转白,唇上毫无血色,双目也怔怔地瞪着王磊,片刻,才僵硬地开口道:“有话就直说,勿需隐瞒。”伏地的老太医身子略起了些,却也不敢抬头,屏住呼吸好半晌才用有些苦涩的声音答道:“落雪易,化雪寒,娘娘咳症因落雪而激,又因化雪而寒气反倾,深入骨髓,已然……不治也……”一旁的燕官听了半晌,吃惊地回味着刚才王磊所言,终于回神过来,赶紧一把拉住王磊:“王太医,您妙手回春,一定能帮娘娘治好此症,不就是咳嗽么?如今娘娘已经好几日没咳了,面色也逐渐回归红润,难道不是将好的预兆?”王磊鞠身,不敢不答,声音沉缓:“娘娘咳症本是因忧思所致,加上寒气侵肺,咳而不止。但咳嗽本身也是散毒之法的一种,突然停止,内毒已然无法散之,所以才会脸色潮红不退。娘娘前些日子数度咳血已是……病入膏肓,现在没有症,不过是一时隐忍,继而爆,恐怕会……”说到此,王磊又禁不住跪下去,不敢再多言一句。燕官边听边摇头,到后来双目已被泪水遮蔽,抽泣不止。而祁含烟则显得异常冷静,只是鼻翼微微浮出的冷汗透出了内心的害怕。她挥挥手,声音冷的比那外间雪水还要寒上两分:“罢了,你也尽力了,此事莫要外传,本宫知道该怎么做。”得了吩咐,王磊也不敢多呆片刻,赶紧起身来退出了暖阁,只是刚走出了鸾安殿,才觉大寒的天自己后背竟全让冷汗给沁湿了。暖阁之中顿时陷入了沉寂,燕官还在低声抽泣着,祁含烟却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矮几上摆着的一个白瓷花瓶。瓶内是一支新折的花萼,指腹大小的碧色花瓣晶莹如玉,翠色诱人,鲜活的好像不曾离开枝干,仿佛生来就能残香留手,处处皆蕴。可惜,满目的生气盈盈,自己却只是一个将死之人,这是讽刺还是嘲笑,祁含烟第一次感到了无力,话音也没了先前的冷意,只淡淡道:“你也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呆呆。”燕官激动之间未现祁含烟连用“我”在说话,不再以“本宫”自称,只是含泪点了点头,挪步退出了暖阁。闭上眼,祁含烟从胸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突然之间感到喉头一阵刺痛,忍不住又咳了起来,赶紧以手捂唇,却明显感到一肥湿热从口中喷落掌中,待平复下来一看,一团猩红刺目的染在了白皙的皮肤上。三日后,锦上园。当举国哀鸣的钟声不断传入耳际,许书颜才恍然间回神过来。此时的她端坐在拢烟阁的三楼顶上,手中抱着暖炉,神色有些让人辨不清,但腕上系的一根莹白缎带却异常分明。屋中还有两人,是随侍在旁的连枝和翠袖,她们均是腰间缠了一抹素白缎带,脸色有些青灰深沉。“主子,按理您要守素七日,可如今有了身孕,怕是不妥。”莹玉也从外间进了屋子,身后跟的是月融,正招呼两个宫女摆膳。天玺十九年,皇后祁氏薨,追封为孝德颐皇后,葬于西山皇陵。祁含烟身为皇后,又是祁家三姑奶奶,她的离世不可不谓之突然,锦上园也将红灯笼取下,挂上素白的“奠”字纸笼,随着寒风泠泠飘动。三日前,祁渊就连夜入宫代表皇后母家参与拜祭。许书颜因为有孕,不宜出现在这等红白之事中,只缠了白绢以示哀悼,得以呆在拢烟阁内休息。“无妨,素食即可。”书颜在翠袖的搀扶下落座,看着桌上几样青素小菜,两样香米暖粥,加上本无甚食欲,只喝了一碗粥便算用罢午膳,随即挥手让众人退下,想一个人清静一会儿。推窗,看着碧湖边雪化成露,每一片枝叶上都是晶灿灿的反射着薄日光彩,书颜的心中却难免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意。按理,祁含烟一死,便再也无人相逼,但事实果真如此么?若这次不能一举得男,锦上园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上次祁玉容过来探望自己的时候就隐隐提及三叔伯那边在讽刺,说是祁家族长,锦上园的家主,竟膝下无子,实在荒唐可笑。想到此,书颜埋头,轻抚着稍微有些显怀的小腹,神色莫名间心中略有些慌乱。每每与祁渊提及,他只是温柔地说“这回一定是个小子”,并让自己莫要多想。但若不是,面对重重压力,自己是否要妥协呢?不!书颜银牙紧咬着玉唇,心中暗暗坚定了念想,决不能就此妥协,她和祁渊执手相携,也绝容不下第三个人在一旁窥伺。夫妻二人同心同忾,任何艰难,相信也能迎刃而解,化于无形。想要得到一世的幸福,不付出艰辛,又怎能如愿呢?三百零二常戚瑞雪消融,万物复苏,枝头吐绿,鸟鸣水幽。皇后身故要举国哀悼七日,但老百姓们却并未真正有多少同悲之情,该过的日子仍然要过下去。日子一到,纷纷除了腰间素带,换上喜气洋洋的衣裳,准备三月三那天踏青游玩,迎接春暖,驱赶秽气。锦上园却仍然白笼高挂,大风一吹,免不了窸窣直响,摇摇欲坠。园内众人皆食素为祁含烟守孝,气氛随之也宁静无扰,也无人提及扫春踏青之事。但许书颜看着外间气候大好,春日明媚,起了心思要带着巧娘和玉雍到附近的林间玩耍玩耍。祁渊也知道娇妻有孕,整日憋在拢烟阁里也不是好事儿,便让水清备好车马,悄悄从后门出,不让其他人知道就行。策马湖是京城近郊一处有名的跑马场,碧草油绿,四季皆然。马场主人是京中权贵,与祁家也多有相交,祁渊一到,就让其安排了两匹小马让巧娘和玉雍骑着玩耍。看着水清和芜菁带着两个小家伙跑马去了,书颜不放心,又让翠袖和连枝都跟了去,只留下挽歌和另外两个家丁伺候左右。祁渊吩咐他们离得远些,自己则揽了书颜的肩头漫步在策马湖边。此湖和拢烟阁的碧湖有些不同,碧湖雅致小巧,像个小家碧玉,此湖则宽广无垠,不啻为一个大家闺秀,书颜鲜少见到此种广袤水景,加上湖边遍植垂柳绿树,点缀着朵朵盛放的小野花,心情自然舒畅无比,眉开眼笑。看着娇妻笑靥如花,祁渊随手拾起脚边掉落的一朵紫花,侧头看看,斜插在:“我的媳妇儿果然是人比花娇,与这娴静美雅的野花儿相映成趣。”书颜也抬,从祁渊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影像,羞得回头,娇嗔道:“我看二爷是暗喻妾身这家花不如野花香吧。”祁渊却认真的扳过书颜香肩,盯住她,眸子闪动,一字一句地道:“万紫千红,我只爱眼前这一朵。”羞赧地不敢抬头,书颜颔抿唇,甜蜜之极和笑意已然氲上脸庞,那种安心的感觉,几乎让她想不顾此处乃是大庭广众,就想要直接扑入自己夫君的怀中了。“咦,这不是祁家家主祁渊和夫人么?”一声戏谑和暗含讽刺的话音在不远处响起,将祁渊和书颜从柔情蜜意中拉了回来。书颜蹙眉,看着眼前一身锦衣的翩翩公子,心下暗道了声“不妙”。“祁呈,你也出来踏青么?”祁渊倒是淡笑着和此人打了招呼,又看着他身边跟了两个装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子,便道:“表弟既然好兴致,为兄也就不作打扰了,告辞!”书颜也颔朝那祁呈点头微笑,算是打过招呼。祁呈只瞧了一眼,现祁渊和许书颜腰上都没有系素带,不由得计上心来。其实祁呈自己携妓出游也是不合礼数,但转念一想,自己和祁含烟不过是远亲,七日之后除服本是合情合理,不算什么,这祁渊却是鲜少露出破绽,正好游人越来越多,就算不能真让祁渊受到什么损失,破坏破坏他在锦上园的声誉也是好的,便清了清嗓子,上前踏步拦住夫妻二人,高声道:“表哥可是祁家家主,怎么皇后一月小孝期还未过,就已经除了素服呢?除服且不说,还有心情外出踏青迎春,嫂嫂鬓上更是带了鲜花做饰,岂不是于理不和,让其他人知道了,定要说咱们祁家人不守孝道,不懂礼数吧。”这个祁呈亏得生了好相貌,却一副阴阳怪气的调调,祁渊本懒得理会,却容不得他污蔑锦上园的声誉,收起笑容,寒意渐渐浮上脸庞:“虽然皇后并非你的直亲,却也担得起你叫一声三姑奶奶,难道你携妓出游就是合情合理,合了礼数?”“三姑奶奶?”祁呈虽然觉得祁渊此时的样子让自己心中有些虚,左右一看,现策马湖边来踏青的人都纷纷朝这边看了过来,便不愿服软,强挺起腰杆,大声道:“皇后在世之时可没让咱们叫过一声三姑奶奶,如今仙去,更是不敢。虽然都是姓祁,却并无血缘之亲,七日之后我自然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家主您可不同,锦上园一脉相连,怎好在一个月没到之时就出了素服出游踏青呢?”“你……”书颜在一旁看到游人都现了这厢的情况,不想将事情闹大,让锦上园的家风落人话柄,便悄悄扯住了祁渊的衣袖,示意他先不要说话,自己上前一步,颔点了点头,朗声道:“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皇后仙逝,作为晚辈自然悲痛万分,无以为继。但逝者如斯,已然无可挽回,作为后辈还得重振心情以待更时。三姑奶奶生性豁达无欲,为人也谦和宽厚,想必她也希望我们能在心里默默怀想祭奠,而非流于形式着素服,日日哀面示人。”祁呈没想来许书颜如此牙尖嘴利,两三句就化解了刚才自己丢出去的套,眼看着周围人越来越靠近,越来越多,不由得急了:“说的好听,事实胜于雄辩,你们夫妻二人在皇后尸骨未寒之时就除了素服,还佩花踏青,分明就是不知‘孝礼’二字是怎么写的,还存心狡辩,其心更劣。”看着祁呈脸红耳赤的样子,又如此大声的犹如嘶吼状,许其心歹毒,想借此机会打压祁渊和锦上园的名声。眉头蹙成“川”字,祁渊憋住心头的怒气,一把拥住书颜的肩头,示意她不用相争,一抹冷笑浮上脸庞,也未和这祁呈再多言,转身向立在身后的水清一招手,让他上前来。水清随即踏步上前,朝着祁渊和许书颜施了一礼,将挎在手腕的食篮布打开,里面露出一捆素香,两支蜡烛,一打纸钱。有意展示给周围的人都看了,水清才开口道:“我家主人今日专程来到策马湖,就是为了祭拜仙逝的皇后娘娘,其心可鉴日月,还请莫要随口污蔑。”祁呈看到这一幕脸色突然一下就白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闷闷地说了句“误会”,这边拂袖而去,大失风度。周围的人也明白了过来,觉得没什么意思,纷纷散了。书颜则是松了口气,笑着看祁渊一脸得意的样儿,轻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带了东西出来祭拜皇后?”祁渊挥手让水清退下,扶着:“你是我娘子,心里想什么自然清楚,我们出来虽然没有着素服,怕被人知道是祁家近亲,但总是有可能遇到熟人,被戳破就不好解释了,你带上这些祭拜东西,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摇摇头,书颜话音有些怅然:“夫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掩人耳目并非初衷,因为有身孕,也没能进宫送皇后一程,这次出来,我是真的想趁机祭拜一番,聊表心意。”三百零三终策马湖上碧波荡漾,皆因风起而律动。湖边垂柳也扬起零落的纸条,萧萧如斯,苍索之味油然而生。许书颜因为身孕不方便,祁渊亲自接过水清递上的篮子,拿出一对手掌高的白烛左右插好,中间白瓷托盘中放上祁含烟生前爱食的五块玫瑰香酿酥糕,取了素香分好,先行点燃三支默默拜祭了。轮到书颜,接过祁渊已经点燃的素香,神色肃穆恬静,闭上双目,口中诵念之后拜了三拜,之后才勉强鞠身将香插在了面前。祁渊心疼娇妻,赶紧过去扶住,拢了拢她领口的披风,轻声道:“好了,此处风大,我们出来也有一会儿了,回府吧。”书颜摇头,唤了水清过来:“你去把巧娘和玉雍都叫过来,让他们也给三姑奶奶上柱香。”“是”水清领了吩咐便离开了,顺便带走了挽歌,好让主子单独呆着说会儿话。“书颜,谢谢你。”祁渊冷不防说出了这句话,似是松了口气一般。莞尔,书颜眉眼弯弯,笑意嫣然:“二爷何故言谢?”双手捧住娇妻那张莹白如玉,却略显冰凉的小脸,祁渊不由得靠近了许多,低声道:“原本我以为你对三姑奶奶心有不满,如此见来,你才是知礼懂事的那一个。说实话,三姑奶奶三番五次想要破坏你我夫妻关系,虽然你时时忍让,我却觉得你是心有怀恨的,只是碍于她的身份不好表露。而我也不敢拂逆她的意思,不敢撵走她送来的宫女。”略微侧头,书颜收住了笑意,表情恢复了往昔的淡然如水:“其实,我心里是怨她的,每每进宫,她总是要提及为你纳妾之事,要说我一点儿不介怀,那绝对是欺人。但是……”顿了顿,书颜怅然一笑,恢复了柔和的话语:“每个人的身份不同,想事情看问题的角度也就不同了。她一心为了祁家,想要锦上园早日添得一个男嗣,不让族里其他人抓住话柄,又并非是针对我。如此,我便也想得通,反而感谢她身为祁家女儿对锦上园里亲人的关心,对祁家将来运势的关心。”看着书颜认真的表情,温润的眼神中所透出的柔软和坚毅,祁渊将其揽入胸怀,长舒了口气,若有感慨:“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感受着祁渊温暖的怀抱,书颜闭上了眼,唇角含笑,似有万般浓情化不开。“爹,娘,周围的人都看着你们呢。”一声嫩嫩的脆脆的话音突然传来,将相拥而忘形的两个惊醒了,羞得书颜赶紧推开了祁渊,侧眼悄悄一环顾,果然看到来往游人皆是指指点点,面含促狭笑意。因为先前祁呈闹事,好多人都知道了这一对璧人乃是祁家家主和主母,纷纷暗自感慨他们夫妻二人竟如此琴瑟和谐,不由羡慕之极。“好了,你们过来给三姑奶奶上香。”祁渊也是面上烧红,只好板着脸让两个小家伙赶紧过来祭拜祁含烟。认真地上香拜祭,祁渊吩咐回府,这趟扫春之行也算圆满了。六个半月后。秋意萧瑟,金黄铺地。秋季本来就寓意着收获,此时的锦上园内人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那种溢于言表的高兴劲儿老远都能感受到。三日前,主母顺利生产,哪知诞下的却是个千金。因为许书颜治下仁和宽厚,族里又对家主膝下无男嗣以继香火多有微词,所以下人们都盼着夫人能够一举得男免了诸多猜忌不便。等产房传来消息,说是夫人生下的是女婴,大家都脸色有异,心中担忧。谁曾想,大家正替主母感到不平时,拢烟阁里又传来了消息,说是夫人半刻之后竟又诞下了个公子!如此一来,先前的阴霾几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整个锦上园的欢呼雀跃。生儿容易,生下龙凤胎却极为不易,下人们纷纷猜测,主母乃是福德深厚,受了送子娘娘的庇佑,不但完成了延续香火的重任,还又给锦上园添了一个千金,实在是个天大的好兆头,双喜临门!祁渊也是兴奋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赶紧吩咐管事大摆筵席,昭告邻里,一时间,锦上园的门槛几乎都被前来贺喜的人给踏破了,连续三日三夜都饮宴不断,通宵达旦,热闹非凡。就连在内苑拢烟阁休养的许书颜都能嗅到空气中那一丝飘摇不散的酒气。身边拥着一对儿粉嫩的儿女,许书颜的脸色虽有些苍白,但神色表情却异常的满足欣喜。也是,当稳婆怯怯地说出“恭喜夫人,是个千金”这句话时,书颜心里的失落不可谓不明显。虽然之前也没有抱着太多的期待,却仍然希望能一举得男,让祁渊不用忍受族里那些人的诸多刁难,可生男生女并非自己所愿,知道了又是个女儿,书颜失望之余也接受了现实,并未有太多的难过。哪知,不过片刻,自己腹中那种坠下之痛又接连袭来,赶紧拉住稳婆让她先别走。再次用力生产,诞下麟儿的许书颜已竭尽虚脱,但听到稳婆兴奋的声音高喊:“恭喜夫人,您又诞下了个公子”,即便是昏厥过去,也是唇角含笑,满足无比的。一直守在门外的祁渊也是经历了三重的心情起伏,一开始的略微失望到再次喜获千金的满足,最后是知道书颜再诞麟儿的那种巨大的狂喜,可谓之片刻间就尝遍了各种人生滋味,难以言表。此时他哪里还顾得上丈夫不许进入产房的规距,推门闪身而入,一把拥住了仍未苏醒的妻子,低声在她耳畔默默地说了一句“谢谢”。等连枝和翠袖她们为书颜净身,祁渊便抱着两个骨肉陪在床榻边,等得久了,忍不住犯困伏在床沿边就睡着了。等书颜苏醒过来,看到祁渊和身边的两个吐着泡泡的小人儿,心中满足感那是怎么也无法言喻的,也不忍叫醒守候了自己多时的丈夫,伸手轻轻抚了他的眉眼鼻唇,竟也低声道了句“谢谢你”。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