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觉睡得很沉。被电话声吵醒来,如月睁开眼睛,伏在被窝里听着。没错,的确是寝室的电话在响。她极快的爬起来,望了望四周,室友们都上课去了。只有她和妖子因为昨天的通宵呆在寝室里睡着。寝室里安静极了,只听得到急促的电话铃声和下铺妖子一起一伏的鼾声。堕落的生活,两个人却习已为常,什么时候去按时上课了才是怪事。如月愣了愣,电话还在响。她只得爬下来,披上外套去接起。妖子依然在那里酣睡。喂?如月接起电话。请问你找谁?望了望妖子那里,怕电话吵了她。我找如月。是温暖带着磁性的男低音,很好听,普通话极其标准,就像给《动物世界》配音的赵忠祥。如月愣了愣,声音不认得,难道是?一时间不敢相信一般,昨晚的交谈还想得起来,心里想,不会真的打电话过来了吧。恩,我就是。你是——呵呵。我叫张一诺。如月仍然回不过神来。拿着听筒站在那里。你今天睡得还好吗?估摸着你也醒了。果然是他。他今天倒像谈兴很好。没有吵到你吧,我想你应该在睡觉,不过现在快中午一点了。没有。如月赶紧摇头。解释道:只是不习惯,没想到你真会打电话过来。要了号码当然会打过来,我从来不作无用的事情。如月警惕起来,沉默在那里。你不要误会,只是跟你挺谈得来的,跟你说话,能感觉自已还年轻。什么理想啊,爱好啊。所以——张一诺在电话里说着这些话,想起这么多年,他已是许久没有谈起理想和爱好两个字,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的人生目标就永远只是赚钱两个字。如月笑起来,说道,你本来也年轻啊,才二十几岁。她靠着窗口站着,外面的阳光射进来,落在她身上。他却在那边笑了起来,说道,我不年轻了,经了很多事,心态很沧桑。你今天没课吗?有,不过我逃了,上课没意思。电话里是清脆甜美的女孩声音,带着年轻的无所顾忌,不禁让他想笑。他感觉自已是个浸泡在冷水里太久的人,看到远处有温暖,便通过观望来获得安慰。接近是从来不敢想的。他在那边轻轻笑,说道,恩,是听说过,旷课,恋爱打工,大学生活必做的三件事。如月笑了起来,说道,不是啦,只是老师照本宣科,不想浪费时间。你真的是黑老大?突然问过来,年轻必有的好奇心。恩,当然是真的。现在呢?现在退出来了,在长沙开公司。那为什么要退出来?听我妈的话。他闷在那里,不知从何说起,久远的故事,回忆起来有点费力,可是他想听她的声音,勉力的回想:我在黑道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买了很多东西回去看我妈,她都不收,给她钱,直接塞到她手里,她把钱扔给我,大声的骂我,叫我滚,说她永远不收那些钱,她嫌它们脏。想起那次,大概是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了,镇上所有认得他的人都用古怪害怕的眼光看着他,一个人走回家,老人第一次跟他打了招呼。当时真是很惊喜。一直希望她过得开心。她却拉着他的手,坐下来长谈,说道,妈只有你一个儿子,不想你有一天死得不明不白,你现在是黑老大了,徐州市响当当的人物,可是这个毕竟是共产党的天下,你就是有枪,你再厉害,你能斗得过共产党去?妈年纪也大了,说不定哪一天一合眼就死了,一想到你过着这样的生活,我真是死也不瞑目,孩子,你听妈的话,不要再混黑社会了,退出来,到另外一个城市去,好好的重新来过,让妈过几年安心日子,让你爸在九泉之下也合眼。他当时没有说话。妈说得没错,再厉害也斗不过共产党,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她看着他沉默,就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钱来,对他道,这是你平时偷偷留下来的钱,我都没有用,这钱脏。然后她当着面把它烧了。她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把剪刀,抵着自已的喉咙,以死威胁。还能说什么,当然是马上答应她。不想让她担心难过,赚那么多钱,不就是为了她开心,她不开心,这样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再说,她说的也没错,再厉害也斗不过共产党。答应她,在最高峰的时候退了出来。由小七接手天鑫帮,自已一个人来了长沙。现在想想,当年那个决定真的是对的,老人真是明智,一个人想退出黑道很难的,如果不是在最高峰退出来的,如果不是手上没有其它帮派太多的血案,估计也活不到今天了。恩,老人多半会这样。是女孩的惋惜声,倒是让他有了诉说的愿望。前事接踵而来,许久不曾对人提起。我只有她一个亲人,我父亲早死。一直想让她过好的生活。可是她反对我走黑道,她对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好好学习,然后考大学,最后找份好工作,给她娶上一个漂亮的儿媳妇,看我成家立业,她抱孙子。他想起他小时候,从小的理想是,当一个科学家。小学一年级老师要他们写作文,《理想》,他写的就是长大要做一个科学家,在地里种原子弹,收获后一颗打到日本去,一颗打到美国去。小学成绩好不好?如月问他。很好,功课每门都是一百分,品学兼优。那你怎么没考上大学?恩,不想读了。突然没了兴趣。张一诺在这端转移话题。不想想起,那场导致人生转折的变故。九岁的时候,他父亲生了病,不是很严重的病,却因为没有钱医治,最后竟然走了。他从九岁就开始老了,看透了世俗和真相,再也不认真读书了,因为已经明白读书没有半点用,你看,父亲是名牌大学生,又是党员,一辈子却只能呆在那个小镇上,教着小学生,一生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生了病却没有钱医治,只能等死。那读书有什么用?他父亲走的时候,妈妈哭得很伤心,他们两个感情一直很好。不晓得那段时间怎么过来的。年少的男孩变得自闭,作业也不做,课也不听,考试根本就不做,全部填个名字交白卷上去,故意的,仇恨的,带着被欺骗的愤怒。同学也不理,跟谁都不说话,从九岁到十二岁,有过三年不说一句话的经历,他妈曾经有一段时间以为他哑了。现在却又好了,进入社会后,又开始变得特别能侃。他想起当年,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和任何人交流,放学了就一个人背着书包回去,谁要是跟在后面缠着说话,他就揍谁。老师发现他的变化,跟他谈心,想让他功课补回来,可是男孩不理他,老师无法,只得到他家来家访,妈妈打他骂他,都没有用,男孩子抿着厚厚的嘴,不打算走父亲的老路,他必须想尽办法挣许许多多钱,他已经失去了一个至爱的亲人,不想再因为没钱失去另外一个。从此拒绝学习,发誓要变得很强,变得很有钱,才能有安全感,才能保障家人和自身的安全。这是他从九岁就立下的理想,让科学家见鬼去吧,大把大把的赚钱才是王道。所以,后来你就走了黑道。恩,对,很小就知道自已要什么,当然哪里能够轻而易举的挣钱,就走哪条路。想起那个时候,他因为功课变得不好,没有考上重点高中,家里把他送到徐州市的一个电大。从那里开始混黑社会,那年十六岁。给别人当了两年小弟,然后自已组织帮派,十八岁,经过和弟兄们一番奋战,成立了徐州第一大帮,他成了徐州最年轻的黑老大。你当老大怎样挣到钱,开赌场妓院贩毒杀人?不是,造房子。他在电话那边笑了起来,平生最讨厌赌博贩毒的。97年有个小弟吸毒,怕他打,人跑到北京去,却因为没了钱毒瘾上来,怕死在北京给他打电话。说他想死在老家。要他帮忙,他只得去北京寻他,那年好大的雪,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找到他时,他正呆在北京一个天桥下,人要死不活,一见面就跟他要钱买粉,被狠狠揍了一顿,强行带着他回了徐州,把他关起来,硬是把他的毒戒了。二十岁的时候,黑道事业真是好啊,成为徐州第一大帮,另两个黑老大,年纪比他大多了,却要让他三分。退出来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我现在过得很好。张一诺从回忆中醒过来,看到电话那端沉默,笑了笑说道。恩,你妈妈人真不错,你这样做是对的啊,你看电视里那些黑老大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做一个普通的人,走到正道上来,才能够不用时时担心自已的生命危险。如月这样劝他。他在那边笑了笑,说道,恩,是的,但愿一辈子都能这样平安就好了。两个人聊了一会,如月比较被动,一直是他在找话题。他说,我中午在公司休息,想起你,所以给你打个电话,这些年,一直睡不着。没有打搅到你吧。没有,我刚睡醒。如月赶紧说没有,其实是电话声吵醒的,可是她很开心。你可真奇怪,昨晚几乎没睡,今天又上班了吗?对啊,九点上的班,现在睡不着。为什么会这样?习惯了。混黑道的都睡不着。如月说不出话。他说的越来越像真的了。不过真奇怪,这个人的声音这个人的故事和经历,竟然可以带给她安全感。一个想让家人平安喜乐的黑老大,拿过全省散打第二名,一个九岁就有阴影的男人。他比她还不幸,她只是十六岁时遭遇恶梦,他九岁就碰到了生离死别,以致改变了整个人生,到最后,也是为了亲人,又回到白道上来。唔,丫头,你们大学里男生怎么追女生的?送玫瑰花啊,写情书啊。如月想着那些追求过她的大学男生。恩,真年轻,不像我们那时候。你们那时候是怎样的?呵,你会笑的。一诺想起十六岁的时候,喜欢一个学校的女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哪里的,每天去校门口等着她放学,然后隔着一条街,默默的跟在后面送她回家。送了一年多。想起后来。后来一个人跟他抢地皮,竞标同一个房产,只得派手下去揍了一顿,揍完才发现是那个女孩的父亲。那个女孩子就再也没理他了,以前还让他陪在后面,后来见到他就瞪一眼,跑开了。唯一一个让他喜欢过的女孩。帮派里有女孩吗?有。你喜不喜欢她们?我不喜欢那种。那现在呢?有女朋友没有?一诺愣了愣,想现在的大学女生真大胆直接,只得笑着答道:现在没有,是觉得自已太危险,给不了别人幸福,自然是不敢想这方面的事情。说完不等她回答,赶紧转移话题。丫头,你读大几了?大三。恩,那再过一年要毕业了。对,不过我会考研,不想找工作。为什么?女孩子读点书是好事,但是本科够了,书读太多了,整个人僵了,就不可爱了。如月笑起来,说道,你什么逻辑。我昨晚不是跟你说过吗?对,对,我忘了,你是说过你要当女博士或者尼姑,你可真有意思。如月的心沉了一下。一下子又有点难过。正不知说什么好,那边说,好了,我要忙了,有空再给你打电话。如月只得点头,说好,互道再见,挂了电话。挂完电话,还坐在那里征征的。妖子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起床直往厕所冲,回来看到如月还坐在电话旁边,不由奇怪道,做什么还坐在这里,等电话啊。如月赶紧摇摇头,站了起来。妖子一边穿衣,一边对她道,一会我们一起去吃饭,你吃饭没有。如月摇头,笑道,好啊,今天我请客。妖子一愣,说道,发什么神经,你请我客?哈哈,不为什么,我今天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