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无声的葬曲一四月十八,夜。元宝正在汤大老板的华屋中享受精美的酒菜时,萧峻也在吃饭,在一个只点着一盏昏灯的路边小摊子上,吃一碗用葱花猪油和两个鸡蛋炒成的饭。每个人都要吃饭,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要吃,因为不吃就会死。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去做的。萧峻一向不讲究吃,只要能吃的他都吃,大多数时候他都不知道吃的东面是什么滋味,有时甚至连吃的是什么东西部不知道。因为他和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样,别人的嘴在动时,脑筋就很少动了。萧峻却不同。他在吃饭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很多事和很多问题,此刻他在想的是个非常奇怪的问题。他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还没有死?”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因为他本来确实应该是死定了的。在如意坊的宫灯第二次忽然完全熄灭的那一瞬间,他手里已经多了柄一尺三寸长,由名匠用精铁仿造“鱼藏”打造成的短剑。就在那一瞬间,他的人已横飞出一丈三尺,剑锋已刺了出去。吴涛的咽喉本来应该在他剑锋刺出的地方,他已经将他们之间的部位和距离都算过。他确信自己的计算绝对精确。他的动作和这一剑刺出的速度,也绝不会比任何人慢。他这一剑当然还有后着,一剑刺出,附近两丈方圆内都已在他这一剑的威力控制下。他已将他毕生所有的功力智慧经验和技巧都完全发挥。但是他这一剑还是刺空了。在这一剑威力所能达及的范囤之内,所有的一切都忽然变成了“空”的,空无一切,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能,没有反应,没有效果,什么都没有。在这一刹那间,萧峻的感觉就好像忽然从百丈高的楼上失足掉了下来,落入了一片令人绝望的真空状况中,这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最可怕的就是这一点。——他自己的力量仿佛也空了,就在这一刹那间忽然被一种不可思议,也无法抗拒的神秘力量完全抽空了。在这一刹那间,连一个孩子都可以击倒他。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知道自己已经遇到了一个空前未有的可怕对手,远比任何人在噩梦中所能梦想到的都可怕。更可怕的是,他已经感觉到有人已经向他发出了致命的一击。他完全无法抗拒,也无法闪避。他苦练多年的功力和技巧,在无数次生死决战中所得到的智慧和经验,都忽然变成空的,完全失效。在这一刹那间,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死,等死。萧峻没有死。就在那致命的一击已攻来时,逼人的杀气已封住了他生命的跃动和呼吸时,就在他自己都认为已经必死无疑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救了他。用一只手救了他。这只手就像是风,没有人知道凤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这只手是从哪里来的。这只手忽然间就从一个不可思议也无法探测的神秘玄冥处伸了过来,忽然搭住了他的肩,给了他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思议想像的神秘力量。他的身子忽然凌空飞起,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他落下时,竟已不知他的人在何处,只听见黑暗中风声四起。——衣袂带风声,暗器破风声,刀锋剑刃劈风声中,还带着有嘶哑凄厉悲惨凶暴残酷的呼喝尖叫叱咤声。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听到的这种声音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声音。如果你没有亲耳听见,你根本无法想像。如果你不幸亲耳听见过,那么你这一生都永远无法忘记。萧峻已经忍不住要呕吐。他没有吐出来,因为所有的声音忽然又在瞬间结束,在三声大笑后突然结束。天地间忽然变为一片死寂,这个华丽眩亮生气飞跃的大厅竟似忽然变成了一座坟墓。幸好萧峻的心还在跳。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卟通,卟通,卟通”一声声地跳,跳了很久,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点火光,一个火折子的光。火折子在田鸡仔手里。田鸡仔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好像连动都没有动过,又好像已经连动都不能动。他的身边却多了一个人。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田老爷子已经坐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用一只手轻轻地拨着三弦,没有声音的三弦。三弦无声,因为弦已断了。——无声的弦琴,垂暮的老人,三弦虽无声,却远比世上任何声音都凄凉。因为老人在拨的是一首葬曲。葬曲无声,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要人用耳听的。田鸡仔点起了一盏灯,刚才吴涛从壁上取下的那盏宫灯。灯光亮起,他才看到萧峻。萧峻却没有看他,萧峻在看的是一些已经倒在地上的人。戴天仇、屠去恶、金老总,都已经倒在地上,呼吸都已停顿,尸体也将冰凉。苦练多年才练成一身十三太保童子功的戴天仇的功夫已经被人破了。刀砍不入枪刺不伤的金钟罩铁布衫并不是破不了的。他也在流血,从他的左耳后面不停地流出来。这个地方是他的“罩门”,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弱点,也是他最大的秘密。练他这种功夫的人,绝不会将自己的罩门告诉任何人。杀他的这个人怎么会知道他这个秘密?本来要用一百九十六盏宫灯才能照亮的大厅,现在只有一盏灯是亮着的。惨淡灯光,照着萧峻苍白的脸和地上八个人的尸体。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还有五个人也死了,萧峻认得出其中四个,四个人都是当代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其中有大侠大豪,也有大盗。他们本来无疑是要来取人性命的,现在却已死在那个人的手里。看他们的伤势,每一个人都是被人一击致命,看他们的脸,每个人脸上的肌肉都已因惊吓恐惧而扭曲。他们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快这么惨。田鸡仔忽然叹了口气。“我一直都在数,从灯灭的时候数到刚才我打亮火折子的时候只不过从‘一’数到‘八个八’而已。”从“一”数到“八十八”很快就可以数到,这段时间并不长。能在这短短的片刻间取八位当代武林一流高手的性命,这种武功实在太可怕。杀人的人却已经走了。吴涛已经走了。一击命中,连伤八杰,大笑三声,飘然而去,这是什么样的身手,什么样的气概?田鸡仔看着萧峻,又叹了口气。“我还活着,只因为老爷子来了,你呢?”他说,“我本来以为第一个死的就是你,你怎么还没有死?”这也是萧峻自己一直都想不通的。——他为什么没有死?是谁救了他?为什么要救他?二酒已经喝了不少,汤大老板的双颊上已起了一抹胭脂般淡淡的红晕,眼睛却更亮了。她轻轻地叹息着,告诉元宝。“所以我们已经准备从今天起停业半个月,把那间大厅里的装璜全部换过后再开始。”他说,“赌钱的人大多数都很迷信,一下子就死了七八个人的地方,还有谁敢上门?”“死的人一共有八个,除了戴天仇、屠去恶和金老总之外,还有五个是谁?”“我也不太清楚,”汤大老板道,“我只不过听说其中有一位是武当剑派的名宿钟先生,还有一位是邱不倒的师叔,也是少林外家弟子中辈份最高的一个。”她又叹了口气道:“能在片刻间杀死这么样八位高手,这个人的武功之高,出手之狠,实在是太可怕了。”元宝忽然用力一拍桌子。“我不相信。”他大声说,“打死我也不相信。”“什么事你不相信?”“我绝不相信他们全都是死在吴涛一个人手里的。”元宝说,“他绝不是个这么样心狠手辣的人。”“除了他还有谁?”汤大老板说,“除了他谁有那么可怕的功夫?”“如果我能看到那八个人的尸首,说不定我就可以看得出来了。”“你能看出什么?”“看看杀人的那个人用的什么手法,是不是吴涛用的杀人手法,”元宝说,“反正那时候什么都看不见,无论谁杀了人都可以把责任推到吴涛身上,让他来背黑锅。”“你说得也有道理。”汤大老板说,“只可惜你已经看不见他们了。”“为什么?”“因为田老爷子当时就收了他们的尸,”汤大老板道,“现在他们的人已入殓,棺材也上了钉,谁也看不见了。”元宝的一双大眼睛忽然眯了起来,忽然变得好像很有心机的样子。“田老爷子为什么要这么样急着替他们收尸?是不是怕别人从他们致命的伤口上看出他们并不是完全死在吴涛手里的?是不是故意要那八个人的亲戚朋友门人子弟去找吴涛报仇?”汤大老板笑了,用一双春水般的笑眼看着元宝,又敬了他一杯酒。“你的年纪虽然不大,心眼儿倒真不少,这种事你怎么想得出来的?”她说,“以田老爷子的身份,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他为什么做不出?”元宝说,“那八个人之中,说不定就有两三个是他的对头,他正好乘这个机会杀了他们。”他想了想,又道:“我是被高天绝送来的,那时候他当然也在那里,杀人的人说不定就是他。以他的武功,要杀死七八个人也不难,田老头说不定就是他的好朋友,说不定还有点怕他,为了他,田老头也会做出这种事来的。”汤大老板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他:“你是不是只有十七八岁?”“大概差不多吧。”“我看你最多也只有十七八岁,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已经是个六八十岁的老头子了。”“为什么?”“因为只有老头子才会有你这么大的疑心病。”元宝也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对她说:“你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什么秘密?”“其实我的确已经有七十七了,”元宝一本正经他说,“只不过我一向保养得很好,所以看起来比较年青得多。”汤大老板又笑了,笑得弯下了腰,道,“既然是这样子的,那么我这个老太婆更要好好地敬你这个老头子几杯了。”死人已入殓,棺材已上钉,“森记”木材行后面的大木棚里又多了八口棺材。田老爷子从早上就坐守在这里,一直坐到天黑,没有吃过一粒米一滴水一杯酒,也没有开过口。田鸡仔从来都没有看过他的老爹有过这么重的心事。直到有人掌灯来,夜色已经根深了,田老爷子才问田鸡仔:“你有没有看出他们是怎么死的?”“我看出了一点,”田鸡仔说,“他们好像都是被人一击毙命,而且好像是被人用一种很奇怪的手法,一下子就把他们血管和经脉硬生生地夹断了,就好像我们用手指夹断一根木炭一样。”“你看不看得出这个人用的是什么手法?”“我看不出,”田鸡仔说,”我看过很多人是因为血管经脉被人割断而死,可是这个人用的手法却完全不同。”“你当然看不出。”田老爷子叹了口气道,“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用这种手法伤人。”“是不是李将军?”“不是。”“不是他是谁?”“是个比他更可怕的人,”田老爷子说,“比他的心更狠,比他更无情,做出来的事也比他更绝。”“谁有这么绝?”“高天绝。”四偏僻的小路,简陋的小饭摊,昏暗的油灯。一个脸已被油烟熏黑了的老人,带着三分同情问刚吃完一碗蛋炒饭的萧峻。“你要不要喝碗清汤?不要钱的。”萧峻摇摇头,慢慢地站起来,一张既没有血鱼也没有表情的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恐惧之极、惊讶之极的表情。如果你没有看见,你绝对想不到一个人的脸上会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卖饭的老人亲眼看见了。他想不通这个话说得特别少、饭吃得特别慢的独臂客人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的。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因为他一转头,就也跟萧峻一样看见了个无论谁看见都会吓一跳的人。这个生意清淡的小摊子附近本来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可是现在却有了一个人。一个穿着一身黑的人,黑斗篷、黑头巾、黑靴子、黑眼睛。不是普通的那种黑。是一种比漆还亮、比墨更浓、比黎明前的天色更令人不愉快的那种黑。他的黑斗篷长长地垂在地上,就像是传说中的吸血妖魔穿的那种黑斗篷一样。他的脸却是白的。不是普通的那种白,也不是萧峻脸色那样死人般的苍白。他的脸色比死人更可怕,他的脸色是一种淡淡的银白色,就好像是戴着个用地狱之火炼成的白银面具,白得发亮。不是普通的那种亮。是一种灰灰闪闪暗暗沉沉的亮,就像是死人临死前回光返照时的眼色一样。虽然很亮,却又让人觉得说不出的伤心痛苦恐惧绝望。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从什么地方来的。也许只有萧峻知道。他好像认得这个人,他看见这个人就好像一个孩子忽然看见了一个经常在噩梦中见到的妖魔鬼魂一样,他的咽喉也好像被这个妖魔用一双看不见的魔手扼住,过了很久才能开口。“是你。”“是我。”这个人仿佛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记得我。”萧峻当然记得。虽然他只见过这个人一面,却已永生无法忘记。虽然无论任何人只要见过这个人一面后都永远无法忘记,可是无论任何人对这个人的印象都不会像萧峻如此鲜明痛苦深刻。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萧峻比任何人都记得更清楚,那是在十三年零三天前的一个月圆之夜。那天晚上,月明如镜,夜凉如刀。一柄他从未看见过的刀,他只不过看见了刀光一闪。可是就在那刀光一闪间,他的左臂已经被这个人砍了下来!萧峻一直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更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一刀砍下他的臂。在那天晚上之前,他从未看见过这个人,以后也没有见过,想不到这个人现在又忽然出现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