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初冬的早晨。都市里的人们都醒来的早，匆匆忙忙的车流两旁，是赶着去上班目不旁视的行人。明熙面对公司大门，挺胸，抬头，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她伸手轻扯扯自己的面颊，走到落地玻璃门前，玻璃中映出了明熙的面容，那上面已经充满着微笑。明熙就带着这样的微笑走进办公间，她有一双好腿，细长又矫健，脚弓弯弯的双足即使穿着皮鞋走在木地板上，仍然足音微弱不引人注意。她迅速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微笑着跟四邻同事打招呼，打开电脑，在等待开机的时候用方巾抹桌子。明熙的桌子和文具永远光洁，干干净净。她打开一本文案，试着把自己的全部心思放进去，十五分钟后，她就已经全新考虑工作方案和步骤，表情不自觉地转为平静。间或休息，明熙站起身来为自己泡茶。她的工作独立，不怎么需要与他人配合，上班时间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很少有人彼此打扰。明熙轻吹浮在水面的茶叶，垂首注视着自己的笔记，看看有没有什么考虑欠周详的地方。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间隔。明熙抬起头来，只见那是同事刘。她笑笑，带着疑问望向他。他回答说：“明熙，门口有人找你，好像是你的亲戚。”明熙顿时诧异，她是不喜欢公私不分的，亲戚朋友们也知道这一点，除非……是出了什么急事。她快步走向门口，待看到立在门口的身影时，惊讶更甚。“姥姥，你怎么来了？！”门口站着的是已经八十二岁的明熙的外婆，看见外孙女走过来，就拉住了她的手，微笑着说：“阿，在家里没什么事情，好久没见到你了，挺想念的，就来看看你。”但那微笑却显得模糊，老太太显然有心事。明熙把她让到自己的办公间，拖张椅子来让她坐下。一边为自己这么长时间没去探望老人家而解释：“姥姥，你看看我真是，这段时间确是忙……。”明熙的外婆胖胖的，加上岁数大了，身材缩得只有不到160，但是顾盼之间还是显得镇定，修养很好。看到了洁净的地板和窗台，淡青色的百叶窗帘和窗台上的小小盆栽，老太太满意地点头。“很久就想见识你工作的地方，看来环境满好。”“嗯，还行。”明熙为她泡茶，外婆看来身体不错，明熙略感欣慰，“姥姥，你喝点热水。”那茶水老太太没有动。她忽然问：“小熙阿，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啊？！”明熙抬头看着她，不知道怎样回答。“……姥姥，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早晨我给你家打电话，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接。我很担心。你爸爸最近好吧？”明熙愣愣地没有接腔——老太太究竟知道多少？终于明熙微微一笑，说：“可能是电话没有放好，姥姥你别担心，家里一切都好，老爸老妈，他们都挺好的没病没灾。”“要是有什么事情，你要告诉姥姥，阿？”明熙还是笑：“姥姥你放心……。”这时走来一个人，明熙趁机停住话头。是方案中心主任林子远，明熙的顶头上司。看到了老人，林的笑容是友善的，他向着明熙的外婆点点头算是招呼，随意说：“明熙，你有客人？这位是？”“我姥姥。”“怎么？特地来探望你，姥姥对你真好。”“是。”“姥姥，你慢慢坐阿。”林对老太太说。说完他转身离开。“你上司？脾气很好的人。那么，你忙吧，我走了。”明熙送老太太下楼。临分手的时候老太太不忘叮嘱：“小熙，有空一定来坐坐，知道吗？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你了。”明熙连忙答应。回到楼上明熙拿着方案文本去到主任室，在林主任对面坐下。“是不是家里有事？”林主任略略表现出关心。明熙摇头。主任人不错，从来不对属下摆领导的大架子，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大多也是指明便了，从不借题发挥。比起有些把伙计视作下人的领导，方案室的全体员工真应该庆幸。明熙表示不需要请假，并且开始汇报讲解自己的方案。一天的时间好像就这样过的特别的快，明熙发觉人们三三两两地站起身来，穿上外套走向电梯时，这才从工作中抬起头来。她透过帘子的一角，看到天色已经暗淡。有几位同事经过她办公间，招呼说：“小熙，还在做？”“我们可先走了阿。”明熙回报他们以微笑：“啊，还没有完成，只好耽误一会。”最后走的是林子远，他走过来一看，只有明熙那里还亮着灯。这姑娘刚毕业不满一年，工作比别人分外卖力些，而且从不在得失上面争长短，为人又友善和气肯帮助人，满公司上下没有不喜欢她的。“明熙，时间不早了，下班了。”“恩知道，我再呆会儿，看看书。”“早点回家。”“好，我看完这一段。”“那好，我回家了。”“再见。”明熙向林子远摆摆手，这个动作无端地显得十分孩子气，林子远一笑走了。整个楼层忽然间安静得只剩下明熙翻书的声音。等到明熙查阅完相关资料，已经是19：25。明熙收拾包包走出公司，回家去。小街两旁的住宅楼散溢出晚饭香气，道旁的杨树和泡桐树正在大片大片地掉叶子。明熙踩在干得沙沙响的落叶上走，感觉到工作完成后的充实和凛冽空气带来的愉快。她有个极其灵敏的鼻子，父亲常说她是“馋猫鼻子尖”。她可以分辨得出各种香气——啊，谁家在蒸手揉的馒头？这个是荠菜炒鸡蛋，这个一定是在爆酱，嗯，有点炸干的生姜香味，想必是要作鱼？一群十二、三岁的少年嬉笑着跑过，明熙默默的注视，这几个少年有胖有瘦，明显的有的聪明、有的爱现、有的内向，有的是这小团体的主导。然而他们走在一起，仍然亲密，充满活力。明熙感到有趣，因此笑了。耳边却响起了毕业离校时候系辅导员的话。——“同学们，你们将要离开校园融入社会，开始全新的人生……。”全新的人生……。明熙抬头张望自己家阳台，没有灯光。她走进家门，打开灯，就看见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中。明熙跟她打招呼：“妈，我回来了。”妈妈低低地“哦”了一声算作回答。门口没有爸爸的鞋子，他还没有回家来。明熙走进厨房，面对冷盆冷灶。水池里还放着一堆饭碗，明熙打开热水器，放出热水来洗碗。洗完了碗，明熙回到客厅，却发现妈妈已经去了卧室，躺在**。明熙问她：“妈，我们晚上吃什么？我来作。”妈妈没有理她。明熙回到餐厅，打开冰箱。冰箱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包味精、五根葱。明熙抬起头就看见妈妈站在餐厅门口，她问明熙：“你爸去哪儿了？！”口气冷过冰箱里的霜。明熙笑得浑身发抖，回答说：“老妈，你真好笑，我怎就知道爸爸在哪？再者说，你不买点菜回来吗？冰箱都空了。”妈妈的脸上开始结霜：“你什么意思？这菜就该我买？！”“可是……。”明熙想再说点什么，但是看了看形势，决定还是放弃，“好好，老妈，我错了，你晚上吃什么，我去买。”妈妈转身回卧室，扔下一句话：“我吃过了。”明熙忽然觉得有点乏，她坐到客厅的沙发里，盯着对面墙上的挂钟。已经是20：30，这时候出去买菜是没的买了。明熙就这样坐了十来分钟，才出门买了速食面和鸡蛋，父亲仍没回来。肚子饿了总要解决，明熙独自下面，独自吃。已经是晚上11点钟，明熙趴在窗台向外张望，窗子上结着冰凉的水雾，明熙用手指在那上面无意义地画着，忽然间，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正穿过了路灯投下的白光。明熙大步赶到门口，去开门。母亲房间是黑着的，但是明熙知道她并没有睡着。明熙刚刚打开门，就听见父亲沉重的咳嗽声，然后是脚步声。明熙把客厅、玄关、门口的灯全部打开，对走过来的父亲说：“爸，你回来了？累吧。”她希望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一个欣慰的微笑，但是父亲低着头走过她身边，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发出了沉闷的叹息。明熙跟上去，问：“爸，吃饭没？”父亲疲惫地坐到沙发里，闷声说：“不想吃。”“那我给你泡茶。”明熙将泡好的滚烫的浓茶倒2/3杯，再加入1/3杯的凉水，她将温度刚好的茶水放在父亲手边的时候，父亲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还好吧？”明熙问。“呼！累坏了，在公司里对帐，直对到现在。……”“哼哼……未必是这样吧。”明熙吃了一惊，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客厅里。她的脸上充满着怒气，以至于明熙一时之间感觉那面孔有些扭曲。她滔滔不绝地继续说着，很显然那是一股想要发泄的冲动，因此全不在意对方是否在听，以及这些话说出口会有怎样的后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去了哪里呢？你跟那个小高去了哪里？！说出来都羞杀人！就你那些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你把我当傻瓜？告诉你，我敏惠被你骗了一辈子，现在是再也不会被你骗了！……”“妈妈，你别再说了！”明熙站起身来想要阻止，但是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微弱地颤抖。这个时候父亲也站了起来，但是他的声音还算冷静：“你说什么？我很累，我没精力跟你吵。守着孩子，你节制点。”“啊，你知道害臊了，就因为熙熙在这，那些事我才没有讲。说吧，你今天晚上跟小高去了哪里，别瞒了，说出来的好，到现在了你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你要我承认什么？我就是在厂子里忙到现在，你信不信随你！厂子就要脱手了，有多少事情要忙，你就这么不懂事！”“我不懂事？姓明的，老娘我嫁给你二十多年来……。”听到这里，明熙叹口气，在心中默念着：“二十多年来辛辛苦苦，洗衣服做饭伺候你……。”果然，母亲敏惠说的还是那一套，明熙耳熟能详。然后激烈的吵架就开始了。明熙劝了几句，全不顶用。夫妻俩个深陷在各自的情绪里，跟本听不到其它的声音。这两个人的声音越拔越高，开始互相揭短。明熙的声音渐渐渺小。明熙看到了父母的眼神，那眼神令她心里发冷战。那好象是在告诉她，这个家里还轮不到你说话哪。声音越来越大，明熙回到自己房间里，先是捂上了耳朵，过了一会就钻到了被子里。后来不知道怎样就睡着了。半夜里忽然惊醒，明熙照例瞪大了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己是在家而不是在学校宿舍里。周围很安静，父母的吵架一定是已经停止了。自己房间的灯不知道是谁关上了，也不知道是谁帮自己盖好了被子。明熙感到微微的安心，闭上眼睛很快再次入睡。再次惊醒是因为好像听到了大门发出的“哐当”声音，明熙睁开眼睛想了想，拿过小电子钟。02：15，明熙呻吟了一声。房间门被敲响了，明熙直接知道那是父亲。她下了床打开房门，果然是父亲站在门口。明熙问他：“怎么了？”说着忍不住打个呵欠。父亲手里拿着外套已经在穿。“小熙，你穿上外衣。你妈妈刚才出去了，我想我们还是出去找她的好。”“嗯。”明熙无言地穿好外套，也快，因为昨晚睡觉根本也没有脱衣。明熙家外面的街道两旁是大厦，因此在街头形成了一个风口。冷风呼啸着掠过明熙的耳旁。父女俩个无目的的找了又找。一直找到了海边，不知何时泼在岸上的积水已经结了薄冰。明熙望了望天色，忽然记得读过这样一句话：——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深的黑暗。这正是一天中最寒冷、最黑暗的时刻。最后明熙和父亲坐在大厦的台阶上。花岗岩面砖的台阶极冷，但是人很累的时候也就顾不得了。“冷吗？”父亲这样问，明熙点点头，伸手挽住他的胳膊。透过衣服能感觉到那胳膊是温暖且强有力的。就是这样的一双胳膊，供我念完了大学啊。明熙一边打着冷战，一边想。“她究竟会去哪里呢？！”“……不知道。”可能性太多了，但是又都不是很可能。也许应该暗示一下再摔门出走比较好吧？明熙不禁有这样的想法。“走，我们回家吧。”“可是，妈妈还没有找到。”“算了，总不能让你再病倒，她不会有事的。”明熙也同意，毕竟是一家人，想要不互相了解也难。第三次从睡梦中惊醒是因为母亲敏惠的尖声叫嚷。“你们，你们没有良心！我出去你们都不担心，还在睡觉！明！我算看清你，你是心里根本没有我了……。”她这样说着就开始哭。明熙慢慢走到客厅，看着哭个不休的妈妈。说：“啊，妈妈你回来了啊。我们出去找你没有找到才回来的。”“你骗我，我不信。”“真的。妈妈你到底去哪里了，爸爸和我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敏惠哭红了的眼睛这才抬起来看了看女儿，也许是有些相信，她的抽泣声小了。父亲明亮在厨房里作早饭。明熙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她抓紧时间去梳洗。敏惠自己坐在客厅里停止了哭泣，但是也不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明亮一声“吃饭！”，明熙连忙来到桌边。明亮做的饭是很不错的，敏惠也慢慢走过来。两个要上班的人匆匆忙忙吃完就走。临出门明熙回头张望了一下，敏惠还在细嚼慢咽，看起来情绪平静很多。敏惠的工作很松散，又因为她资历深，即使迟到也没有人管。因此尽可以一切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