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明熙走进电梯，不由得偷瞥自己映在电梯大镜子里的面容，还好，只是眼底有些发青。她皱皱眉头，偷偷对自己作个鬼脸。走到实验室去取数据报告，明熙仔细地每页都看过才签字领取。遇到不明白的，大方请教。连实验室花白头发的老工程师也说：“看我们的小姑娘，笑容好像一朵花似。”明熙红了脸，但笑不语。她只有更加努力工作。因为她害怕一停下，那些不属于工作的情绪会在脸上表现出来，引起别人讶异。不，她才不要别人来关心她，这个小城市能有多大，不需多久，每个人也知道，明熙家里父母不合。她能怎么做？她应该怎样去做？她能够去问谁？有谁会真心指点她？某个人遇到简直过不去的难题，在别人眼睛里看来其实是个笑话，除了增添茶余饭后话题，再也没有什么。不在这时候加上一脚去踩，已经很好了。父亲从行政管理工作转到经营这个小小的服装加工厂，直经营到今天被迫转手，人情世态明熙已经知道的太多。毕业的时候只想到怎样施展自己，怎想得到这个家已经是摇摇欲坠。但明熙情愿作那根独木，因为独生女儿责无旁贷。可是上大学时每次放假回家来，父母都是一如往常地把好吃的和唠叨不停塞过来，那种快乐温馨的感觉——怎么会就到了今天呢？又到了午休时间，明熙走回自己的位子。看到自己的椅子的那一刹那，忽然间脚下一软，明熙晃了晃到底还是站住了。她诧异地看看脚下，还以为是木地板下陷。低头想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她叹口气，坐下伏在桌子。二个星期了，妈妈几乎每天演出夜半失踪记。还好工作上比较顺利，总算每天有8个多小时的顺心。明熙打个呵欠，模模糊糊地这样想着。“明熙，吃饭去啊。”同事在招呼她。明熙举起手来摇：“摆托，帮捎个盒饭。”“哦，好！”林子远拎着两份盒饭回来的时候，看见明熙伏在桌面，已经睡着。她的马尾辫已经散开，一半披散在肩膀一半披散在桌面，映得那面庞那双手，如同新雪一样白。眉头微皱，显然是睡的不舒服，睫毛微动，面上泛起淡淡粉红。——真是好睡。他把盒饭放在她桌角，想要唤醒她，再想想还是走了。这些天她看起来没精神，但是工作却丝毫没有落下，在那对细细秀眉下，那如花的笑靥后面，是那双毫不掩饰倔强的眼睛。林子远摇摇头，年轻人总是不肯服输，但是女孩子何必争这一口气，把自己累得这个样子。明熙睡得沉且香甜，直到听见有人轻声唤她：“明熙，明熙……。”明熙张开眼睛就看到苏萍站在自己面前。一时高兴，伸出双手环住她的腰。苏萍的声音永远是柔软温和的。“怎么了？怎么不吃饭呢。”明熙也不回答，把脸埋在苏萍衣服里，蹭来蹭去。苏萍笑起来拍拍她的头。“好了，别小孩儿气。”苏萍是明熙的大学同学，几年来已成莫逆，从外表看起来这两个女子完全不同，苏萍纤瘦文静，明熙健康活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在一起时常常会有照镜子般的感觉。明熙甚至不用说什么，苏萍也能了解她的想法和愿望。苏萍大一岁，对明熙这个独生女来说，是遇到了比手足更亲的姐姐。“经过这里，刚好就上楼来看看你，”苏萍说，“这几天就是忙，我想啊，人呢不能总忙不是？晚上我们出去大吃一顿补补元气。”明熙忙不迭点头。晚上下了班，两个女孩子跑去城里最好吃的砂锅店叫一份肘子砂锅。看着店员揭开砂锅盖子后腾腾而上的热气，两个人相视一笑，同时举箸，一边热得呼呼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出她们的座右铭：“吃肉使人心情愉快！”吃完了砂锅再去吃冰淇淋，热的加上冷的，牙齿好像要裂纹。可是谁在乎。然后就是聊天时间。苏萍伸出手怜惜地摸摸她面颊，说：“阿熙，你瘦了。为什么？”明熙拿吸管戳着杯子底，一时间无语。“为什么不开心？爸爸妈妈对你不好？”明熙轻轻点头，又摇摇头，她问：“萍，你说，男人和女人之间，究竟有没有友情存在？”“看情况，也不能一概而论……。”“你相信吗？”明熙的眼睛紧盯住苏萍。苏萍点点头：“嗯，我相信，异性之间也应有真正的友谊。阿熙，你在为这个烦恼？是谁呢？”“不是我，嘿！是爸爸和高姨。妈妈说他两个有染……可是我觉得不是。萍你知道的，我们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没有人帮，高姨看不过去，把自己家里所有钱都拿了出来，还动员她的兄弟姐妹。所以爸爸一直感激她，那以后都对她很好。可是，高姨的老公英俊高大又比爸爸有钱和年轻，这种事，怎么可能呢？爸爸都是老头子了。”“那你老爸怎么说？”“老爸说，妈妈偏偏捡他最落魄的时候跟他闹，他得意的时候，她什么事情也没，可见他一直也没有认得清楚这个人，竟然嫌贫爱富，过河拆桥……。”“阿熙，你真是辛苦。”“天天两个人见面就要吵架，翻旧帐。真不知道都50多岁的人了，什么事情不能讲明白道理。”“阿姨以前脾气不是很好嘛，怎么……？哎明熙，阿姨有没有查一下，我听说女人这个年纪有更年期，不知道是不是？”“那你妈妈呢？”“她年纪大些，那阵子正是我在大学里，没有亲眼见识。”“你运气真好。”明熙叹着气说。高姨。明熙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她，以及一直以来她的所作所为。是的，如果可能，明熙也愿意找到这样一个人，把自己的埋怨和不满怀疑落到他的头上去，但是她却不能够找到比高姨更加光明磊落的一个女子，路见不平就出钱出力，不在乎流言蜚语。“我做事情，我要让自己心里过得去。”这是高姨令明熙印象最深的一句话。不是母亲在高姨出手帮忙后，认高姨做干妹妹吗？那么为什么在父亲还了高姨钱以后，母亲却忽然翻脸？明熙捧住了头，她无法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但是，她能够怀疑母亲的判断力吗？星期天，明熙全副武装，在家里打扫卫生，擦玻璃擦镜子擦壁挂擦墙围子擦窗台，擦完桌椅板凳再擦地板。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打扫完了已经下午两点，明熙愣在客厅里，阳光透过窗玻璃，照上镜子和木头上的漆，到处都在闪闪发光，明熙不觉得累，不知怎的，感觉有一点冷。她切两个番茄，为自己煮汤下面。从她拿起抹布就出了门的妈妈这时候回来了，明熙仿佛听见一声冷笑。“你爸爸呢？他又不在家？”明熙叹口气放下筷子——妈妈又来了。“他一大早的出门作什么去了？明熙，你过来。”明熙慢慢的走到她面前，且听她说什么。“他在哪？”“我不知道。”明熙腻烦的说。“他是不是在小高家里？”“不能吧？他也许是去了逛街。”“好，好！我养了个好女儿，你不用跟你爸爸联起手来欺负我，胳膊肘子往外拐，你这样的女儿也少见！”“我怎么就胳膊肘子往外拐了？”“人家家的女儿都向着妈，你可好……。”“老妈，你别闹了，老爸不是你说的那样人，就算是，你这样子闹有什么好处？只能把他往外赶。真是你说的那样子，老妈，老爸要是离开了你，你就输了，我这样操持家，为了谁？妈妈，也是为了你啊。”“……。”明熙看她不言语，以为她意思有些松动，就接着说：“妈妈，真的，你和爸爸斗下去，两败俱伤，对谁都没有好处，再者说，你没有了这个家，你还找谁去？”敏惠眼泪哗哗落下来，她咬牙说：“狐狸精，这个狐狸精，现在连你也帮着她说话。我今天非得要她的好看不可，看看到底她都有些什么手段？”说完她摔门出去了，明熙连忙再开门去追，敏惠居然已经渺无踪影。明熙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才回家，只觉得脑袋一下子全变成了木头，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拨明亮办公室电话。电话响了八声才有人接，明熙觉得好似过去了八个月。接电话的正是明亮。明熙三句两句说明了情况。明亮说了声好：“熙熙，你哪里也不要去，在家里等我们回来。”“好的。”明熙呆在镜子旁边，透过镜子凝视自己的双眼。她不明白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如果是正确的，为什么爸爸妈妈仍然争吵不休？爸爸会得去拦住妈妈吗？他们会当街争扯吗？会不会……？！以往在电视里看过的镜头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旋。没有多久明亮和敏惠就回家来了，明熙打量他们的面色，居然没看到激动的景象。敏惠走进门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喝，明亮走去另一间屋拧开电视一边看一边抽烟。明熙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再看看钟，最后去到厨房准备晚饭。饭后敏惠早早的睡了，明熙去到明亮的房间，看到父亲挽起了袖子，用酒精在消毒。明熙上前帮忙，看到那伤口不浅，就问：“怎么？”“被你妈妈抓的。”父女两个默默无言，贴好胶布后，明熙忽然问：“爸爸，你跟妈妈什么时候不在一个房间的？”明亮轻拍拍女儿的肩膀，说：“早点休息吧。——记得刷牙阿。”明熙乖乖闭嘴，依言刷牙后回自己房间钻进被子。她试着在自己胳膊上用指甲划，很疼，但是只是皮肤发红而已。——那样的伤口，需要怎样的力气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