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走进外婆家门，明熙一见到外婆，连忙解释：“爸爸说今天太忙脱不开身……。”明熙的外婆点了点头，一脸‘我理解’的表情，说：“小熙，你快进门来歇歇。”再没有问别的，明熙暗自松口气。妈妈正在厨房里跟保姆一起摘菜，看到女儿高兴地连声说：“今天我们吃淡菜元子汤，还有香菇鸡、粉蒸肉，熙熙怎么样，是不是很想吃啊？”明熙忙答应‘是’。这几个菜，都是外婆的拿手好菜，明熙真的好久没尝了。小舅给杯子里斟上红葡萄酒，电话又响起来，明熙去接听，是大舅，外婆颠着碎步来听电话，明熙就站在一旁。电话里大舅用很响亮的声音说：“妈妈，我今年终于有假了，三十我去你那儿过年，也好好庆祝妈妈八十大寿……！”明熙看到外婆欢喜得满面放光，声音几乎哽咽了。明熙只能做出替她高兴的样子来，其实大舅说错了外婆的年龄，但是明熙懂得不能去扫老太太的兴。晚饭的气氛温馨中带点热烈，大家的胃口都不错。晚饭后明熙来到露台，夜凉如水，明熙仰头望向夜空。这里的夜晚，星星清晰可见，颗颗晶莹如蛛网上的露点，大块的白云在月光中缓缓飘移。明熙不知多少次凝视这景色，仍然不免为之目眩神迷。“又在看星星了。”小舅也来到了露台，“怎么好像有了心事？说出来给小舅听听？”明熙笑着摇头，小舅也不再逗她，他站在一旁，点着根烟。过了一会，明熙说：“我还记得你曾经给我讲故事，说神仙们开大会，都乘着彩云，我到现在还记得呢。”“你那时候老是来缠我，我讲了一个又一个，你还是不肯睡。”两个人都笑。“那个时候真好啊……。”明熙喃喃。“知道成长的烦恼了？有男朋友了吧？”明熙再次摇头。“丫头……，别太专注事业了，自己也该上点心，有了好机会，别放过，”小舅笑嘻嘻地说，“找到个好男人嫁给他，组建自己的家庭，才是女人最大的幸福知道吗，啊？”听了他的话，明熙若有所思，她问他：“小舅，妈妈年轻时候什么样子？”“你妈妈年轻时候很要强，学习很好，可惜遇到了上山下乡，就参军了，后来为了要入党，吃了好些苦。”“她那时候漂亮吗？”“嗯，还行，我还记得大姐那时候瘦得很，头发却黝黑又亮，大麻花辫子一直垂到后腰。”明熙抬头看着他，感觉他话里有不少的感慨，想要问问他这次为什么来，终于还是没有开口。但是她很快就知道了。那一天休息日，明熙翻出来家里的老相册看，那里面有父母的结婚照。放大了的黑白照片里，两个人都带着红星军帽，英姿勃发，但是妈妈却并不是小舅说的那样有长长的麻花辫子，而是留着齐耳短发，但仍然能看得出肤白唇红，目如点漆。明熙又翻着了自己的满月照，一个奶娃娃，包在厚厚的棉袄里在张大了嘴哭，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一点也不像现在的自己。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明熙都感到吃惊又有趣。敏惠这时走了过来，看到了照片，不由得开始慢慢讲述：“……那时候你可真的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你姥姥当家属委员会主任，整天忙，你那奶奶呢，告诉我说带孩子可以，要给来回路费和每天的饭钱，然后还要负责你小姑的学费，气得我，唉！你那时候身体又不好，吃什么拉什么，一直都比别的孩子小，你爸和我都当兵，每天出操以前把你送到当地的老阿婆家去，老晚老晚才把你接回来，那老阿婆家里又脏又乱——那时候你受了多少苦啊……。”她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低下去，面上有着说不清的表情，明熙看到她眼角有闪光。明熙连忙安慰她：“妈妈，那些都过去了，我现在也长这么大了，看看你女儿，健康又美丽，还有一份优差，老妈，这里面你功劳最大。”“是啊，那时候为了你，复员、调动工作，不知道你得多少时候才能长大？可是一转眼，大学都毕业了。想想你小时候，唉！你都不记得了。”“妈妈，那时候最难过的应该是你啊。好了，别去想那些事啊。”“好，不想不想，”敏惠合上了相册，“明熙啊，我跟你商量个事。这次你小舅来，是因为你的这个小舅妈要跟你小舅离婚，要钱，天天在家里闹，你小舅吃个饭，她都能把碗夺过来摔了。你小舅真的不能跟她过了。明熙，你知道的，现在家里没有什么钱，我想……。”明熙看着妈妈，等她说下去。“你这几个月加上前几天你给我的，刚好有了5千，资助你小舅做离婚的费用，好不好？等妈有了钱，就还你。”“妈妈，你别这样说，都是自己家里人，我的就是你的，我也不用你还，你把钱给小舅好了。”“好的，熙熙啊，妈以后一定还你。”“都跟你说不用不用了，别再惦记着了。”明熙拍拍妈妈的肩膀，大方的说。这夜里明熙拥被而眠，迷迷糊糊，感觉自己走在一条窄窄的小街中，两边的房屋景色，竟都是泛黄的胶片颜色。她象是心里有些明白，又象是心里疑惑。终于走到了小街尽头，那是一个小小的院子，明熙走进去，看见一个穿着暗绿色衣服的女子身影背对着自己，这女子的头发黝黑又亮，结成了天津大麻花一般粗的麻花辫子，一直垂到后腰。明熙呆呆地打量她，甚至打量她衣服的每一丝褶皱，好像怎样也看不够。那辫子摇动起来，那女子转过头来，明熙惊讶地看到，她的皮肤光洁白皙，她的双眉宛如新月，她的眼睛明亮如星。那是妈妈，年轻时候的妈妈！而那双眼睛里蕴含了怎样的感情那！有一丝困惑，有一抹哀伤，但是更多的，是恨意！她看到明熙的表情，又象是哭又象是笑，然后她就猛扑过来，伸出双手好似要死死掐住明熙，她哀号着：“我不原谅你！我不原谅你！！”明熙在剧烈的喘息中醒来，待呼吸平静后才发觉手心和脑门都是冷汗。幸好只是梦而已。几天后明亮还是请自己小舅子吃了顿饭，聊表地主之谊。小舅走时，明熙跟母亲敏惠一起去车站送他，临上车时他拥抱了大姐和外甥女，低声的向大姐道谢，并且说：“妈妈一个人很可怜。大姐，小熙，你们有空多去陪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