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回到家里,推开大门就闻到清香。那是一束洁白的香水百合,放在明熙的书桌上。明亮笑说:“我家女儿也有人送花来了,是不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小子?”明熙看了花束中的卡片,她对父亲点点头。她取出一个大玻璃罐,那是明熙的心爱之物,小学的时候,她曾用它装糖果。她用玻璃罐装少许水,将百合插在罐子中。这是她第一次收到花束。灯光倾泻在花瓣上,润泽的花瓣鲜活地流动着生命之光。为着房间平添一抹亮色。明熙不由得长久地注视,伸出手抚摸那丝绒的感觉,她的手指也沾上了香。这是否就是在夜中能帮助照亮她这一段道路的光芒?她不禁浮想连翩。做梦难道不是女人的天性?而且她多么的需要光芒阿。厂子没了。明亮虽然故作轻松,作为女儿仍然看得出父亲的消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明熙安慰自己。除了尽量宽慰父亲,就只有等他自己慢慢调适感情。可是母亲偏偏再此时闹意气。明熙知道她再等着父亲去给她台阶下,明熙也知道,至少目前看来,那是不可能的。敏惠已经走了一个星期了,明熙给母亲打电话,敏惠的回答好像没有吵架这回事:“快过年了,我就在你姥姥家里住几天,帮忙收拾,你有空也来帮帮手。”明熙除了答应,也不知应该再说什么。明亮问女儿:“明熙,你认为我做错了吗?”明熙想了又想,回答说:“你的确应该跟母亲商量一下的。”“怎么没有跟她商量,不过她不同意。我就把道理讲给她听,我说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对我所作的远远超出了员工的职责,他们对我有情谊,我就这么打发人走太不仗义了。她也就没有话讲了。”明熙只好无奈,父亲是个直爽人,她知道换作自己,也一定会照着父亲的路子作。她拍拍父亲的肩膀:“老爸,我觉得你作的对。”林子远卸任后的第三天,就是农历的腊月三十。新来的方案中心主任姓方,三十五岁左右的年纪,眉宇间说不出的踌躇满志,与林子远的含蓄平和的行事风格相差很大。在他第一天来跟大家打招呼的时候,明熙躲在人群中跟着众人微笑。明熙的祖父母已经去世多年,这几年来明熙一家三口除夕夜都是在明熙外婆家度过。除夕夜,也正好是老太太的生日。公司三十那天下午正式开始放假,明熙买了生日蛋糕,却没有直接去外婆家,而是先会合了父亲,两人去坐公车。街头巷尾,到处有孩童的清脆的嬉笑声和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听了让人心里说不出的快乐。明熙停在烟花摊子前面,有些贪婪地看着那些各种各样的花炮。明亮知道她的心意,站在女儿身边向老板问起价来。一瞬间,明熙仿佛回到9岁,一个剪短头发的三年级毛丫头,因为考了双百分,又得到了班主任奖励优秀学生的小红花,骄傲自得。父亲鬓边没有白发,眼角没有皱纹,身体强壮,腰板笔直,许诺着无论明熙想要什么,他都会照办。那时明熙拉着父亲走到烟花摊子前面,伸出小手,跟父亲要那支最大的烟花。父亲呵呵大笑起来,那声音至今回忆起仍然洪亮。至今明熙都喜欢烟花,大地红两千响,土制小爆仗,红衣大爆仗上面还用毛笔描一个金色的“福”字,钻地鼠,钻天猴,花花绿绿的魔术弹,二踢脚,拿在手中就想起点燃它时全身的惊秫……她全都想要。为什么不呢?一年只有这么一次。明亮买了很多,用大红袋子装好,明熙也不顾自己的大衣,把它们抱在怀里。从下了公车后,父女两个一路谈谈笑笑,说一些以前的趣事——年三十的气氛太容易引起回忆,又零零碎碎买了些小玩艺,不短的路程很快就走完了。到了外婆家,却没有见到说要来的大舅一家子。明熙把母亲扯到一旁,偷偷问她,才知道昨天大舅已经打来电话,今年他又来不了了。明熙去为外公上香,倒酒,然后就忙着包饺子作菜,明亮也下厨作了一道鱼,敏惠则打打下手。看着中央台的春节晚会,一家老少共同举杯,好菜飘香摆了一桌子,气氛不能说不好的。可是明熙知道,外婆最想望的,不是眼前的这些。是大舅一家,老太太最疼爱的长子、长孙、长媳妇。那是长女一家尽量承欢也弥补不了的缺憾。午夜,新年的钟声刚敲过,往年都会在这里呆到天亮的明亮就告辞回自己家。明熙很困,但是外婆坚持要明熙陪父亲一起回家,明熙就只好一起告辞。父女两个在新年第一回的黑暗中一路步行,冷风扑面,明熙渐渐的清醒起来。“看到了吗?”明亮忽然说,“你妈妈一辈子在你姥姥跟前都没占据重要地位,所以我这个女婿在怎么表现也就那么回事。熙熙阿,你可要记住,自己立身的根本,做人、事业能够站住了脚,人这一辈子都用不着刻意去讨好谁。那是只有付出没有结果的事,我明白的太晚啦!”明亮点着根烟,深吸了一口。明熙走在父亲身边,看着风吹起许许多多的鞭炮纸屑。空气里厚重的硝烟味道呛得人想咳嗽,节日里的这个城市有点脏。她感觉自己心里一阵迷茫,从小就看着母亲不断的在外婆面前努力表现自己,然而却始终不能得到外婆心目中的第一,她不禁替母亲不值。许久,明熙语气缓缓的问父亲:“老爸,你觉得这个世界上什么最重要?”“感情,人的感情是最难得、最珍贵的。”“老爸,我可不这样想。”明熙的眼睛睁大了,“感情是什么?虚无飘渺。拥有至始至终止的智慧,那才是最难得的。人丢了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能丢弃自己的智慧。”路灯下,明亮的表情显得一时间很难说清。他伸出粗糙的、有烟草味道的温热大手,拍了拍明熙的脑袋。可以算是微笑吧?他带着这样的表情说:“呀!我的女儿长大了。”他看着女儿,“熙熙,这些日子可辛苦你了。”明熙心头微微一热,就觉得鼻子发酸,她连忙忍住:“哪里,都是老爸教导有方啊。”明亮没有像往常听到这句话那样笑起来,他很认真的说:“有些日子,我感觉手足无措,脑子里很混乱。可是回到家里,我庆幸我有个女儿陪我说说话……熙熙,有的时候你很孩子气,有的时候你的话却给了我许多启发。这段时间,你给了我很大的支持,老爸没有你,还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无论如何,我们家最难过的时间应该算已经过去了,老爸你心情也该放开些,注意自己的健康最重要啊。一切都会好的,不是吗老爸?”“嗯,会好的。”明亮点点头。明熙又想起那天听到的新年歌,她不觉轻声哼唱:“经历多少磨难,经历多少风雨;度过漫漫长夜,听到一声鸡啼。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回到家里,已经将近凌晨2点,明熙拿起手机又放下,还是忍不住又拿起来给王健拨电话。听着电话里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很清醒,显然他也还没睡。“你好吗,新年快乐。”明熙轻轻的说。她知道自己的声音放轻了,听起来很甜。电话里像是回音一般回答:“嗯,新年快乐。”两个都不是健谈的人,一下子就沉默了,可是又都不肯挂断。过了许久,他问:“是不是想我了?”明熙感觉是也不是,也许是困了吧,她的思维有点乱。但她还是回答说是。“我初八就回去了,回去了我去找你。”“好啊。”“不早了,睡吧。”“不要……,”明熙的眼皮已经又沉又涩,她倒到**抱住垫子,可是就不想放下电话,“跟我说点什么吧。”“说什么啊。”“告诉我这几天你都在作什么,你们那里过年好玩儿么?”王健答应了,慢慢地讲述起来。明熙把手机贴在耳旁,间或“嗯嗯”应几声,手机里传来的语声渐渐模糊,她就这样睡着了。梦里面有个白衣人站在明熙面前,他的面目不清,他对明熙说,相信自己,相信一切都会随着时间过去,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这是一种希望。书桌上大玻璃瓶中的百合开到了尽头,萎枯的花瓣谢落在桌面的那天是正月十五,农历的元宵节,王健打来电话:“晚上海边有焰火,一起去看吧。”一句话说到明熙心坎里去,她连忙答应:“好的。不过你不要开车来,海边人很多,车子根本行不动。”入夜后的海岸路,黝黑动荡的海水在夜中显得无边无界,雪白的圆月映衬出夜空的浓黑寂寥,月光应该是很亮的,在海中映下一条长且宽的粼粼光带。这一切与海岸路上的各式彩灯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形成鲜明对比。人们的喧哗声甚至掩过了浪涛声,节日气氛浓厚。明熙和王健手拉手,并肩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一边大声地说笑。因为周围实在太吵了,两个人都要放大了喉咙来说话。很奇怪这样挤的地方还有人摆摊,王健停下来买了支小荷花灯笼,给明熙提在手里。明熙又跟他要糖葫芦吃。“对了,你多大?”“什么?”明熙只得大声再重复一遍。“我29了。”“哗!”明熙吃惊地笑。他比自己大了5岁,怪不得事事处处看起来那般地成熟稳重。忽然间周围的人们一起仰望天空,明熙听到“彭”地一声响,接着这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她转过头去,正好看见第一朵焰火在空中炸开。那是绚烂的空气之花,在明月下肆无忌惮地怒放。明熙与王健携手并肩而立,被这刹那华彩吸引,专注地看着。每一朵特别出彩的焰火出现,都不由自主地发出赞叹和惊呼。看过了彩灯焰火,回家的路上,明熙默默无语。王健问她:“怎么了?可是累了?还是觉得冷?”明熙摇摇头,她挽住王健的胳膊,过了一会儿,再将面庞贴上他宽厚肩窝。她缓缓说道:“我觉得烟花就如人生的聚散,聚时不觉得怎么,待要散时令人惊诧,然后就各自东西,默默无闻。还有那潮水涨落,犹如人之命运起起落落。然而无论聚散起伏,也许都是美丽的。”“你想的太多了,一定是累了,快早早回家休息。”明熙直起腰,心里有一点点失望。她放开了他的胳膊。他却一反手捉住了她的手。明熙转过头来看着他,她的一双漆黑双瞳在月色下闪闪有光,看得王健在这样的目光前面低下头去。王健送明熙到楼下,临分手时还是忍不住,他抬手想要搂住她双肩,她略略一侧身,道了声再见,上楼去了。她不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可能的确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