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大门敞开着,还没走到门口,就已经听见了哭声。来了很多人,明熙穿过站在门口和客厅的人们,走到卧室,一眼看到外婆躺在**,脑袋里“翁”的一声。泪水在眼眶打转,她涩声说:“姥姥……。”屋里的人们纷纷后退,让她一直走到床前。外婆躺在**,盖着被子,脑袋深陷在柔软的枕头中,面目平静一如熟睡,可是皮肤浮现一种灰色。明熙走到床边,莫名的恐惧突如其来,像一只手忽然间聂住了她心口。明熙大胆伸手握住了外婆露在被子外的手指,一股奇异的冰凉从指尖迅速传递至心胸,明熙不由得打个冷战,她松开手后退了一步,眼泪滚落。她单手成拳,按住嘴唇,按下了差点发出来的惊呼。这就是死亡吗?!如此的真切,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弥散在这房间的空气里。外公去世时,明熙还小,已经没有太多记忆。明熙转过头去看母亲。敏惠早已哭得双眼红肿,伤心地站立不住,站在一旁摇摇晃晃。她过去扶住母亲,扶她去椅子里坐下。明熙真怕母亲会难过得出什么事情,可是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劝说:“妈妈,你,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保重身体……。”明亮是跟在明熙身后走进来的,他哽咽着问:“妈妈是什么时候……?”吩咐明熙:“照顾好你妈妈。”明熙向父亲点头。敏惠稍稍止哀,她抽泣着,从女儿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双手捂住脸,又止不住地又大放悲声:“妈妈呀……。”明熙被她一逗,也跟着落泪,但她下意识地知道,此时此地能够安抚母亲,也就是自己的责任,她搂住母亲颤抖的肩头。耳边却传来明亮与其它人的交谈声。“大概是下午三、四点钟吧,下午四点多,我听见敲门,敲了很长时间,我就出来看看,是敏惠在敲门嘛,那个时候也没觉得怎样,后来总也不见老太太来开门,就去借梯子,从窗子进来把门打开。后来到客厅一看,老太太躺在沙发上,对着电视,那电视还开着。”这是邻居。“当时所长,大夫他们就都到了,大夫说可能是下午三四点钟。”这是另一个邻居。明熙听见明亮谢过了邻居,走去客厅跟所长和大夫握手。大夫轻声说:“脑溢血,是一下子就过去了的。可以说没有什么痛苦……。”来帮忙的几个中老年妇女低声议论着:“老太太福气呀,看看儿女这么孝顺……。”“老太太是好人那,上午我还遇到她,买了点心非要我吃呢……。”“是呀,好人呢。这人真是,说走就走了。”“喜丧呢,喜丧。”……。这些琐碎语言,明熙听了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外公外婆一生戎马,生活飘迁无定,最后外公外婆迁来此地,直至终老。明熙隐隐约约听说过外婆与俩个媳妇均合不来。但是这12年来,明熙的俩个姨和俩个舅舅,加上外公去世那一次,总共来了不到10次。记得大学毕业那个夏天,明熙到外婆家,看见厨房格板上的灰尘,用食指捺捺,那灰尘将近一公分。明熙也不说什么,戴上口罩,将诺大屋子打扫通透。无数个日与夜,老太太都是怎样度过的?如今就这样一个人走了,一路上是否不再孤单……。明熙想起种种往事,只觉得心中酸楚,却无法像母亲那样发出声音,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已经不会号啕大哭。明亮走过来,低声与妻子商议后事的处理。他刚说了一句,敏惠猛地坐直了身体,双目炯炯盯住他,大声说:“你走!你走!我们家的事,不要你姓明的来管!!”满屋的人都惊呆了。敏惠的眼睛在看着什么。明熙顺着母亲的眼神望去,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以劝慰的目光回视敏惠。明熙忙拽住母亲胳膊:“妈,你怎么了?”敏惠站起一甩手挥开了她:“还有你,都是你!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她想说什么,看了看满屋子的人,又颓然坐倒,念念叨叨地呜呜哭开了。这时那中年男人走到敏惠身边,劝说着。明熙看着他怔了好久,脑袋里好似一盆糊涂浆,直到医院工人来到,众人帮手将老太太移到担架。明熙一手挽住母亲,一手扶着担架时,才想起他来。这个人名叫贺国强,是母亲内退后在活动社团认识的朋友,曾经来过外婆家两次。印象里他总是脸圆圆的有些富态,笑眯眯一脸好脾气的样子。明亮与几名工人一起,将外婆送上车子。明亮跟着担架上了车,示意明熙陪着母亲留下。医车呼啸一声,消失在夜色中。不到一个小时,明亮就回来了。邻居们也纷纷回家,明亮站在门口,一一向他们道谢。明熙看着这一切的过程,感觉就象是在看一出木偶剧,人们张嘴闭嘴,发出一些无法辨识的声响,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严肃、沉重又说不出的荒诞。她低头望向坐在椅中,仍喃喃“我不要,叫他走叫他走”不已的母亲,母亲几次挥开她的手,使她明明知道母亲是多么需要安慰,却也只能站在几步外看着她而已。包括贺国强在内,人渐渐都走光了,除了一家三口只剩下几位所里的领导,他们和明亮一起反复劝解敏惠,敏惠才渐渐平静下来,同意回自己家去。一路上夜色浓重得像铅。回到家里,明亮要女儿去休息。明熙关了房门,才忽然发觉脚软得不行。她倚住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母亲敏惠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回响。——“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心里如同堵了一团麻,忽然间她听见了自己的抽泣声,于是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