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天气越来越热，生活犹如夏日的池塘——表面覆满绿萍，波澜不惊，表面之下却暗流涌动。明熙一个人站在电梯内，抱着文件夹，门开了，林子远走进来。“林总，你好啊。”明熙跟他招呼。林子远咧开嘴：“什么林总，都快焦头烂额啦。你也不来帮我。”接着看见明熙衣袖上的黑纱，不免慰问几句。林子远说：“我可把要人的报告打上去了，到时候你可别不肯来啊？说好了，老朋友了，不能看我的笑话。”明熙啊一声，只是沉吟。电梯叮一声停住，林子远说：“现在方便不？到我那里看看如何？”明熙答应。“欢迎参观。”林子远拿瓶水给明熙，指领她先看办公间外间。明熙好奇地四下张望。办公间的面积很大，占了半个楼层，几张电脑桌，沿墙一排柜子，靠窗是张巨大的书桌，三名一看就知是刚毕业的年轻职员正在工作。有些地方还没有分隔，堆着成卷的纸张、宣传画，包装电脑用后的空纸箱堆到天花板。地板凌乱地散布着办公垃圾和灰尘。林子远介绍说：“还有几个，出去办事去了。”接着又呵呵笑着自嘲：“有点乱。”明熙跟着林子远去他的办公室，林子远招呼她坐，拿起份稿子埋头写。明熙凑过去看，是一份多媒体演示的解说词，不由问他：“这个你自己写啊？”林子远抱怨：“没办法，我不写也没人写。你在就好啦，我就可以偷懒。”明熙轻声说：“我只怕自己肩膀窄呢。”林子远说：“没事，天花板蹋下来我第一个顶着。”他用手中的笔向上指指。明熙笑，问他：“我大概几时来呢？”林子远大喜说：“那当然是越快越好，估计这几天你们头儿就会跟你说，你手头上的活儿你就推了吧，随便你头儿给谁，你可别作完再来我这报道——我这里火烧眉毛啦。”第二天上午，明熙被主任叫到主任室。她心中有数，只沉着听着。主任说：“小明，接到这个通知我也很意外，总公司通知你和孙工、何工调去林总那里工作。”接着表扬了几句明熙的工作，又说：“这样，你手里还有份活是吧，作完了紧早去他那里报到。”明熙想了想，说：“主任，能不能把活按排给别人。”主任看明熙一眼，换了耐心的语气：“你看，这个星期的工作都分派好了，你叫我安排给谁呢？难不成我来做？你也是老职员了，如果是你，你愿不愿意半路额外加活呢，你就加加班把工作赶出来吧。”一番话倒说的明熙自己不好意思起来，她红了脸低头说是。可是一走出主任室，又后悔自己懦弱。接下来的几天，白天和黑夜已经没有分别，明熙在电脑前工作，犹如在时间的河流中逆流行走，每一天都显得既漫长又急促。是的，这样也有好处，一些事情可以不去想。只是在每次醒来，诧异地满眼泪水，心中感到说不出的悲哀。想必是夜来作了梦，但是也已经回忆不起梦的内容。去林子远那里报到的那天，林子远派了两名年轻小伙帮明熙搬东西，他又把明熙叫到自己办公间，说：“这两天加班了是吧？”明熙不好意思地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林子远说：“咳，你们主任就这么个人，你可千万记住了，这个月跟他算工作量，要工资提成。别不好意思，你不去算，这份工就记在他名下了。回头我这里这个月另外给你发。”明熙开心地笑：“这么好啊，那我就不好意思了。”林子远看着她说：“得了，东西整理完就回家歇歇去，我放你一天假。”“林工，我太不好意思了。”林子远故意笑得狡猾，说：“没事，没事，从你假期里扣就行了。”明熙走出办公楼，顿时一股懒洋洋的劲头打从脚趾头升起来。她肆无忌惮打个呵欠。这时候手机响起来，是苏萍。苏萍的声音带着哭腔：“明熙，你先别问我什么，赶快来我家楼下帮我。”明熙吃惊，还是忍不住要问：“怎么了？你要我帮什么啊？”“我不在家里住了，现在就搬，房子我已经找好，你快些来。”接着声音小下去，电话里传出呜咽的声音。明熙不敢再问，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向苏萍家而去。快到苏萍家，远远地明熙就看见苏萍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公寓楼下等着，背了个背包，脚旁放了一个大方纸箱，还有一台电脑。出租车开到苏萍身旁停下，明熙下了车，上前给了苏萍一个拥抱，然后两个人与司机一起将物件搬进后备箱。方纸箱极其沉重，明熙看见里面全都是书。苏萍靠近她工作地点的附近租的房子，在四楼。打开房间，两个人将东西一件件搬完，苏萍一下子就坐在纸箱上面，仿佛全身都已经脱力。明熙忙着擦汗，边打量一下房间。房间有一间，家具和装修都极简单，除了一张床外，只放得下一张写字台和一把椅子。明熙走过去坐在**，问苏萍：“在家里住的好好的，怎么说搬就搬了？究竟怎么回事？”苏萍手撑膝盖站起来，说：“我在家里跟爸妈吵架，家里是不能住了。“明熙想了想，已经明白：“是因为他？你爸妈一定是不愿意你嫁到外地去。他们也是担心你吧。”苏萍说：“我决定了，我要离开这个这儿，所以租了这间房，暂时歇歇脚。”“你真决定了？叔叔阿姨一定很生气。”苏萍黯然说：“那也顾不得了。这个月我就辞掉工作，他会来接我。”面上显出回忆神色，苏萍说：“一开始我告诉爸妈，妈妈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对我说了很多，要我考虑工作的问题，还说去了那里，亲戚朋友一概没有，说他欺负我怎么办？妈妈说了那么多……我几乎要退缩了。可是这些时间以来，上班或是下班，时时刻刻都在想象，能与他在一起，将会是怎样的生活？呵，做设计的时候都不自觉就走神……是的，我决定了。”明熙是知道苏萍的工作的，不由得说：“你的工作，真有点可惜了。从头开始？而且离开家……他一定对你很好吧？你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去了，是不是因为你相信，他将来也会一直爱护你，对你好呢？”苏萍双眉微颦，接着又微笑说：“明熙，你真傻，谁能知道未来呢？我又不是神仙。”“你这简直是在赌博。”“人这一辈子总得要冒回险的，不是吗？”苏萍说，她的笑容看在明熙眼里，显得很甜蜜。这句话说的明熙无言。是的，属于自己的幸福，或者一切的一切，不勇于争取怎么行呢。第二天一上班，林子远召集部门全体，开了个简短的欢迎会。另外的两位资深老工程师还未来报道。会上林子远说明了一下明熙的工作内容，除了一些专业技术工作以外，还要负责合同编写、资料整理以及与客户的接洽等等。明熙觉得意外，她找个时间单独去见林子远。“我没做过这些事情。”明熙说。林子远笑嘻嘻：“没事，慢慢就会了。”明熙心情可没有他那么轻松：“我怕我做不好。”“我对你有信心。”明熙被他说的也好笑起来，她想了想，又提出个问题：“我可不会喝酒。”林子远哈哈笑着说：“谁让你喝酒了，你就负责给客户解释好技术方面的问题，帮我督促着他们。放心，吃饭的事情我解决。”明熙有点不好意思：“真的啊，说定了。”“好啊。”这份工作与以前的工作大不相同，不再是每天坐在办公室里面，而是要与很多人打交道。一开始明熙见到客户还比较拘谨，在林子远不断的鼓励下，渐渐自己也暗地里提住了精神，慢慢就大方自如。很奇特地，随着工作形式的转变，心境也感觉到些微地变化，明熙也自觉开朗了一些。新工作后的第二个星期日下午，明熙加了一上午班，中午回家吃过午饭又休息一会，没见到母亲敏惠，父亲明亮最近迷上养花，在摆弄他的茶花。明熙问他：“妈妈去哪了？”明亮头也不抬地回答：“有段时间了，自从丧事以后，你妈经常出门去，尤其是双休日，没一天在家。”“她都去哪儿了？”“我怎么知道，她不说，我也懒得问。”明熙发起呆来。过了一小会，明亮说：“还不是去了那个贺那里。”明熙奇怪了：“你怎么知道？”“猜就是，”明亮话里有赌气的意思。“那你就不想想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想？***天要下雨……，”明亮恼火地顿住了，“我到要看看她还能干出些什么好事来。”明亮说着走过去打开电视，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看着，于是谈话到此结束。明熙泡壶茶，给老爸倒一杯，自己捧着杯子站在窗边，慢慢啜饮。天气很不错，一群鸽子从晴朗的天空飞过，窗台上养着的那盆仙人球，花苞已经膨得很饱满，眼看就要盛开了。明熙饮完一杯茶，出门去。明亮听见明熙开门，忙问：“你去哪？““天气不错，我出去走走。逛街去。“城郊师范学院的人工湖畔，一条不宽的水泥路，两边都是垂杨柳。敏惠与贺正在柳荫下并肩走着。明熙撑了一把兰色遮阳伞，从六月下午三点半的阳光中走向他们俩，一直走到他俩面前。明熙招呼：“妈妈，你在这里。贺叔叔，你好呀。“招呼完毕，明熙就带着微笑看着他们面上的表情。敏惠说：“你怎么在这里？”明熙不慌不忙回答：“一个同学住在这里，约我来玩儿来着。就便来看看你，也看望贺叔叔。你们这是要去哪？”贺笑笑说：“我回家。”明熙说：“妈妈你要去贺叔叔家吗，我也一起去，我还不知道贺叔叔家住在哪里呢？”贺连忙说：“不不，我过会还要有事出门去，敏惠大姐，明熙，我就不请你们回家去坐了。”敏惠说：“是，我也打算回家，时间不早了。”明熙微笑，拉住母亲的手说：“妈妈，我们一起回家吧。”敏惠说好，于是母女两人与贺道别，明熙说：“贺叔叔，有空去我家玩啊。”贺笑着点头答应着，转身走了。敏惠和明熙母女两人相对无言，往家走。一路上，明熙随口聊些闲话，敏惠一直象要说些什么，几次拿眼看明熙，但终于还是没有说。明熙只作不知。没过几天，明亮私下对明熙说：“你妈这几天，快一个星期了，都不怎么出门了，我看她有些好转的意思。是不是更年期要过去了？这就好了。”说着，喜形于色。明熙不动声色，跟着高兴说：“可能吧。”预期的目的达到了，明熙心中有一种受鼓舞的感觉。的确，主动一些也是好的，逃避或者消极等待，也许永远不会有结果。听任事情顺其自然，也许是更为恶化。王健一直没有再与她联络，已经半个多月。明熙越来越觉得，自己无法接受一切就此结束。她已决定不再等待。虽然暗自给自己鼓劲，但是远远地看见永泰公司招牌的一刹那，明熙还是不由自主地软了脚，她急忙伸手抓住身旁一株银杏树，仿佛是握住了一位知心老友的手，粗糙的树皮传来温暖的支持与鼓励。她在心中反复设想着走进公司大门。——“你找谁？”“请问王健在哪里办公？”“他在……来，在这里登记再上楼去。”或者是——“你找谁？”“找王健。”“啊，他刚刚出去了。”——那我就走，过个小时再来，明熙想。她小心地左右看车，穿过马路，走上台阶，走进大楼门厅。门卫立刻就迎过来：“你找谁？”“我找王健。”“谁？”“王健。”门卫有点发愣：“王健？我们这里没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