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列车缓缓进站，巨大的铁轮撞击着铁轨。明熙站在接站的人群中，从一扇扇车窗寻觅着，终于她看见母亲敏惠。敏惠透过车窗向女儿招手示意，车停稳后，敏惠走下车厢。出门游玩了三个月，她的神情看来开朗许多，只是晒得黑了些。明熙走过去向母亲问好，接过行李。已经九月，天气还是很热，明熙穿着短袖衫，敏惠看见明熙手腕上戴着彩色细珠串手链，说：“真别致的颜色，你现在也肯戴这些小东西了。”明熙抬起手臂看了一眼，无所谓地一笑回答：“今年流行这个。”回到家里，敏惠拿出一路上朋友给的礼物和旅游纪念品，小孩子似地摆了一床给明熙看。其中也有是给明熙的，明熙随手接过了，随手放在一边，神色只是淡淡的。不是故意要扫兴，只是看着这个带给自己生命和肉体的女人，心中再也没有了那份天然的依赖信任，以及那种亲切，一道看不见的隔膜使母女之间陌生起来。分别了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已足够发生许多事。明熙想起还是一年前，她还把许多事情跟母亲讲，不一定要她给自己出什么高明主意，很多时候只是一种倾诉，现在面对着母亲“这几个月来还好吗，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的问话，却还是欲语还休。变了，一切都变了，明熙知道那个过去的自己，是再也找不回来了。敏惠回家后不久，明熙与父母一番长谈，表达了自己不再插手他们二人之间事情的决心，然后搬出家中。苏萍退了以前租的房子，搬来与明熙合租了一套一式两厅的小公寓。明熙本以为父亲会对自己说：“你走了就不要回来！”，然而并没有。***办公室里，林子远正在伏案工作。明熙推门走进来。她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小密码箱放在林子远面前的大办公桌上，打开箱子，将里面的文件一件件取出来，放到墙角的密码柜里。林子远放下笔，又在电脑上忙着。两个人分别做着自己手头上的事，一边交谈着。林子远说：“怎么样？今天还顺利吧？”明熙回答：“顺利。不过今天的招标程序越发正规了，我看我们部门大伙儿应该补充一下相关的知识。”“行，你去联系，买点书什么的。对了，过几天有人才招聘会，你去招几个人回来。还有，小邵、小赵这几个实习的实习期都满了，跟人事部联系下，把他们的手续办了吧。小董今早晨交了辞职信给我，小林过了这个星期也要走，听说他家里帮他找了个工作，是个什么集团，比我们这里是好些。”明熙稍稍思索，说：“小林的情况我还能理解，小董为什么辞职？给他的待遇并不差啊？”林子远说：“我也是这么说，不过看他去意已决，他说要去南方。你再去跟他谈谈，还不行的话，就安排大伙儿一起给他们送送。”明熙点头。***“董啊，在这里工作这么长时间，你觉得我们这儿怎么样？”明熙啜着茶，闲闲地问。这是晚上下班后，明熙约了董出来晚饭，晚饭后，又到隔壁喝茶。董隔着桌子，坐在明熙对面。他浅浅微笑，说：“明姐，我知你要问我什么。”“哦？”“其实我觉得这里还行。”明熙也笑了：“你知道我的，我也不会那弯弯绕。那我就直说——是不是因为工钱少了？还是工作的不顺心呢？都已经转正了，何必跳槽？你能不能不走？”“不是，主任和明姐都挺好的，工资也不算低。不是因为这些，只是想出去试试。”明熙想了想，说：“你走了，到了新地方，又要从新做起，俗话说的好，做生不如做熟呢。主任满欣赏你的，是他要我挽留你。”“明姐……，”小董嗫嗫，“你教我这么多，栽培我，我知道的。我也觉得很抱歉。”明熙看他一副很真的抱歉的样子，就知道已经不必再说。一时两个都无语，喝茶，明熙侧眼打量小董，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男人，在她眼中，也就是个大男孩。她竟看出一点头角峥嵘来，于是她说：“也是，这小地方，水浅，施展不开，我同学也有走的。”哪知小董却忽然说：“明姐，你做我女朋友吧。”明熙一口茶差点呛到，只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问：“什么？！”她抬头向对面看去，看见小董的脸红到脖子。小董说：“我知道你没有男朋友。”明熙呵呵笑：“开玩笑呢吧你。”小董说：“我感觉最近越来越喜欢你。”明熙不笑了：“别闹了。”小董说：“我说的是真的。”他拿两只黑漆漆的眼珠看住明熙，又强调说：“真的。”明熙把头低下去，她用三跟手指捏住茶杯，把它转过来又转过去，只是不说话。小董等了一会，说：“明姐……。”明熙打断他的话，说：“你辞职不是因为这个吧？因为公司规定内部职工不许……？”“不是，不是。”明熙松口气，说：“……还好。你打算去哪里工作？”“去上海，或者去深圳，还没最后定，”小董又笑了，笑得有点天真又有点无赖，“你要肯做我女朋友，我就不走了。”明熙故意皱眉，叹气说：“不要，你太小了。”小董也放松下来，苦笑说：“我猜你就会这样说。”又说：“你考虑下嘛，这么快拒绝。”语气中不是没有遗憾的。“你知道的，我是独生女，从小也没有兄弟姐妹，你们几个，就跟我的弟弟妹妹一样的。”小董点点头，承认：“是，这我知道。我没有吓到你吧？明姐，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可不要生气啊。”“怎么会生气，有人喜欢我，让我又增加好多信心，我开心的很——我真的没想到。”小董说：“明姐，我觉得你这方面特别粗心。”“……也许吧。”话说到将尽，人也就该走了。“明姐，我送你回家。”“不，不，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你不用跟我客气。”“不是客气，让我送送吧，以后我走了，想送你回家也没机会了。”“……快别这样说。”一路长街，路灯光和黑夜在空中交织，两个人偶尔漫无边际地闲聊几句。快到明熙家门，董忽然说：‘明姐，其实喜欢你的不只我一个。”明熙吃惊：“真的吗？是谁？”董欲说又踌躇，终于迟疑说：“我想……是主任，明姐，那么长时间了，你真的没发现？”明熙再一次当场傻掉，她呆呆地：“……不会吧……真的吗？……不是吧。”“也许是我多嘴了，明姐，我走了。”明熙应了一声，茫然看着董越走越远，一时心乱如麻，呆立在路灯下好久。***这天傍晚苏萍下班回来，一进门就看见明熙在据案大嚼。苏萍一边换鞋一边欢呼一声：“喔呦，有好吃的。”明熙刚刚吃完一个蟹壳黄小稣饼，伸手拍掉饼渣，慢条斯理开始剥一个无花果，嘴里含含糊糊恩了一声，说：“你回来了。”眼睛却盯着电视屏幕。苏萍换过衣服，来明熙身边坐下：“有炸鸡，不错，来块先——你在看什么？”“天使之城。”“老片了。”“恩。”影片已经接近尾声，男主角悲伤的脸出现在画面。“我饿了，没等你就先吃了。这些都是给你留的。”明熙说，一边把个剥好了的无花果递给苏萍。苏萍接过来吃，道谢：“谢谢。怎么，你好像不开心？有什么事了？”“是啊，一想到你要离开我，我心如刀绞，悲痛万分。”明熙无精打采地说。苏萍笑：“咄，肉麻。”“他结婚了。”“谁？”“王健。已经是半个月以前的事了。洪泰集团的股票涨了，是因为洪泰集团与长兴集团整合，附加新闻是董事长兼总经理王洪泰的侄子，娶了长兴集团某某人的女儿。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是今天上午小赵在网上炒股，跟他们议论洪泰集团的股票，我才知道的。”“天，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这种事。怎么？你还为这事伤心？”“没有。只不过有点……，”明熙的声音蔫蔫地，“我在想，我是不是没有女人味？是否是太粗线条？就连近在身边，有人对我有点意思，我也觉察不到？萍啊，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苏萍先不忙回答，她正用手背蹭自己的面颊——她就是这样，吃点东西就往面颊上沾。她好奇地问：“你是在说哪一个？”“没有哪一个，随便说说。”“……无病呻吟。”“是……我无病呻吟。对了，家里都没有新片，等有空需要去买几张。”苏萍不理明熙岔开话题，继续问：“谁啊谁啊，是哪一个？”“林子远。你觉得可能吗？”明熙尽量作出无辜的声音来，但是这句话一说完，已经觉得脸发烧。苏萍好象认真地想了会儿，然后眼睛亮闪闪地捉狭地问：“我不很明白啊——是他对你有意思，还是你对他有意思？”明熙真的恼了：“去，讨厌，打趣我。不问你了。”过了一个星期，小董就走了，明熙去飞机场给他送行。董的那些话她深埋于心，面上半点也没有表露出来。对于那句话，她也并不是信了十成。明熙暗暗告诉自己不要往心里去，小董年轻，见识不见得很正确的。虽然作了种种心理调整，见到林子远时还是有说不出的怪异，就是林子远跟别人说话，眼神还是要不由自主地往他那方向飘过去。终于明熙有了发现：林子远会脸红。林子远不善于批评别人，每当他对谁不满意，提出批评意见时，他总会不好意思。这是部门里人都知道的。开会时，林子远这一点表现的尤其明显。明熙一直以为他对谁都这样，一个星期多观察下来，才发现只有对自己提出批评意见的时候会脸红。这发现令明熙好惊讶。如往常般的，林子远找了明熙到办公室，对几个问题提出批评意见，又交代几件事，全部说完了，脸色才回复正常。明熙一一答应着，站在林子远办公桌前有点发呆。林子远低头在工作笔记上写了几笔，抬头一看明熙无声无息地站在桌前，他愣了，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有事？”明熙回过神来，忙说：“没什么。”她忙忙离开。左想右想，好象有，又好象没有。仿佛是，又仿佛不是。明熙努力深呼吸，只觉得胸中好生闷气。仿佛要抓住什么，却没处着力。下了班，就在街上乱闲逛。打个电话问候父亲，又打个电话问苏萍想吃什么，准备去购买。走过花店，想送自己一束花，站在橱窗外瞄了瞄，觉得玫瑰太沉闷，百合太苍白，铃兰小气，非洲菊俗艳，桔梗没精神，还是算了。她去了附近比较大的一家音像店，挑了5张dvd。到款台付款时，转眼看见新到的cd海报，把dvd放在款台，去看新cd，再次回来时，就看见女服务生正在向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人做解释。“先生，实在对不起，这张碟已经售完了，刚刚最后一张已经被那位女士买了。”“过几天可会有？”“对不起先生，小店最近不太可能进货了。”那年轻人从明熙选好的那叠dvd碟中抽出一张，说：“这就是那最后一张？”明熙看见那是张《速度与**[1]》。明熙走过去打开钱包付帐。年轻人不好意思地将碟放下，不过用眼睛瞅了又瞅。明熙侧眼看见他表情，不由得好笑。她对收款员说：“这张dvd我不要了，给他吧。”收款员和那年轻人都显出意外的样子，一起道谢。明熙淡淡说：“不客气。”转身拿了自己东西离开。不一会那年轻人追上来说：“谢谢你，我想我该怎么感谢一下才好？”明熙这才仔细打量他，这个人身穿着浅灰色大t恤和牛仔裤，长方脸身材高大，笑起来脸很活泼，牙齿很白，是个和小董差不多感觉的大男孩。明熙点点头，说：“我正想吃雪糕。”她看看路旁的冷饮摊。明熙与这年轻人一起吃了雪糕，在街上并肩行了一段，一边聊天，然后互道再见，各走各的了。明熙一个人慢慢地走，她无意识地站在一间茶座的玻璃窗外发呆。天已薄暮，店里的桌子边坐着有亲朋好友，有情侣，也有独自一人。往事浮现，纷至沓来，耐人寻味。犹如在雾中渐渐隐约显出了去路，那么令人无可置信，却明明白白。吃过晚饭，明熙洗了个热水澡，她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在电脑上草稿一份辞职信。苏萍正在**躺着看电视，因电视节目实在无聊，她走过来看明熙在做什么。只看了一眼，苏萍惊问：“你这是作什么？”一转头看见明熙的表情，苏萍不做声了，再想了一想，明白了。她轻轻说：“你可确定？”明熙微微笑：“——没人能预测未来，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