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揣着辞职信走进公司办公楼，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情体验，平时见惯了的那些熟悉的脸，都带着些新鲜感。电梯里，有人与明熙打招呼，说：“呀，明熙，你今天气色特别好。”走到楼道里，同事也说：“明姐，你今日这身衣服特别衬你。”明熙从容笑笑道谢。趁没人看见却快伸手摸摸面颊，难道今日真的容光焕发？坐在自己位置，盘算着怎样将辞职信交上去，正沉吟间，同事来与她谈论工作上的问题，只好先把自己的事放下。谈论的时间不长，部门出纳小刘快步走进来说：“大新闻！大新闻！”她很得意地引起了大家注意，小赵第一个忍不住：“什么新闻，还不快说。”小刘说：“我刚才听说，林总要跳槽。嘿，你们想不到吧？”满屋子的人都吃惊。办公室里一阵压低声音的议论声。有人问小刘：“你这消息那里来的？真的假的？”小刘说：“我刚才去财务，财务部的人告诉我的，说这个月就没有他的工资了。”明熙坐不住了，从椅子里霍地站起来，去林子远的办公室。办公室关着门，她敲敲门，里面没有回应，旋动门扭才知是锁着门。她站在林子远的办公室门口纳闷，正犹豫着自己是等一会还是走开，就看见林子远手里拿着个本子和一个快递件，用一副很悠闲的态度从电梯里走出来，一边还与遇见的同事笑着招呼，没有半点与平常不同的神情。林子远看见明熙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就跟她打招呼，一边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公司里在传你跳槽。”明熙跟着林子远走进办公室，随手带上门，说。林子远：“哦。”“是真的吗？”“恩。”“‘恩’是还是不是？”“是。”“为什么？你不是在公司里做得满好吗？为什么要跳槽？”明熙的语气急促。林子远放下手中的东西，抬头看看明熙，不紧不慢的说：“原因嘛，是有的。”明熙见他这个似笑非笑的样子，她也放缓了语气说：“那能否告诉我？”“原因很多，你要我讲哪一条？”“逐条讲。”林子远不做声。明熙隔着桌子站在他面前，只管拿眼睛瞪他。终于林子远无可奈何地叹气说：“好吧。其实我是另有新职，薪水要高百分之二十，还给我配车和司机。”“还有呢？”林子远挠头：“还有就是，公司里用我做拓荒牛，却没有相应报偿，况且，目前这状况对我已经没有挑战性。”“还有呢？”林子远嘿嘿笑得露出牙齿，说：“没有了。”明熙知道自己已经问的过份，一跺脚转身就走。林子远却叫住她：“等一下。”明熙站住，回身，等他要说什么。林子远说：“有些事要你帮我——我给公司一个星期找我的继任，这个星期你要帮我把工作交接一下，还有，刚才开了个会，公司里可能会让你作这个部门的副主任，关于这件事，不久就会找你谈话，你有个准备。”“我知道了。”“回头我请你吃饭。”明熙已经走了出去。坐回自己的位子，明熙将手伸进皮包，手指轻轻抚摩着信封。她犹豫了颇长时间，把信抽出头来，终于还是放了回去。***大家闹着给林子远欢送，然后林子远收拾自己的办公用品，于一个星期后悄然离开，新的策划部专职主任立即上任。而在一次高层对明熙关于本部门现状和发展设想的谈话后，公司任命明熙作部门副主任。林子远离职后第一个周末，邀明熙去海洋公园。明熙没有推辞。远远地就看见林子远站在公园门口等，秋阳晒在他身上，晒的他的白衬衫白得发亮。该怎么称呼呢？明熙决定自己也要大方一点，她走向看见她并迎面走来的林子远，叫他：“林子远！”“我早就想来这里玩，看海豚表演了。你也喜欢这里吗？”“是啊。”这一天玩的很尽兴，晚上他们在海边的海鲜舫晚餐。在桌边刚刚坐好，明熙终于问出这几天在心头盘旋不去的疑问：“为什么你要我去跟董谈？”“因为我也要走了，怎么好去劝别人。”林子远回答。明熙歪头想想，她不怎么相信这回答：“真的吗？原因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点菜吧。”明熙拿起菜单，忽然间她决定狠宰他。结果这顿饭吃完，林子远一点没有肉痛的表情，却吃得明熙觉得好浪费——她觉得这里的菜根本配不上这间饭店的外表，为这些虚有其表的菜付出的钞票实在不值得，不过她努力不将这想法露出来。林子远却似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声说：“这些菜如果你来作，一定要好吃的多。我还记得那次大伙儿在我家加班，你下的方便面，都特别的好吃。”这倒不是完全在捧明熙，明熙听了开心一笑。她等着林子远说些什么，一些重要的话，可是林子远没有说。不说也没什么，明熙决定算了——说了又能代表什么，证明什么呢？接下来的事情就一步一步发生，他先是约她下班后吃饭喝个咖啡，然后陪她去玩去逛街买衣服，到了他陪着她去大超市买日用百货的时候，他们已经每天通电话，每周末呆在一起。彼此都这么了解，从习惯到动作到眼神，一切按部就班平平淡淡，但明熙感觉安心。她不禁时不时地回忆与林子远共渡的时光，有的时候看着他的脸，想着下半辈子就是这个人了。夏天的最后一丝暑气也被北风吹散的时候，秋已经深了。苏萍终于办妥辞职及户口调动的系列麻烦手续，她的那个他立刻坐飞机来接她。他要在这里与苏萍共度一周，一周后两个人一起走。明熙知趣暂时搬回家里去住，把空间让出。正好省里有一个五天的业内讲座，主任问明熙去不去，明熙连忙答应下来。像这种讲座，是给与会人员互相沟通了解，同时也给了与会人员从工作中解脱出来少事休息的机会，公司里出钱，何乐而不为。明熙和另外几位同事住进讲座举办机构给统一订的酒店，才知道来参加的还不少。这么多同行聚在一处，有几位还是大学同学，闲暇时互相留电话、通有无，到也热闹的有趣。这天中午，明熙坐在大堂内的藤沙发里，正悠闲地在大堂上空玻璃天窗透下的阳光里喝茶，再也没有想到，会遇到王健。明熙看见两辆黑色轿车开进车道，在大堂的大玻璃门外停下，车上下来几个人走进了酒店。为首的两人之一，令明熙端着茶杯的手一打颤，明熙连忙将茶杯放下。王健是正面对着明熙走进来的，四目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相对。王健站住了，嘴唇好似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的样子，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发声。明熙没有再看下去，她站起来快步走出酒店。酒店外的路边都是泡桐树，明熙沿着人行道在树荫下走，也不知走出了多远。满道都是大手掌样的落叶，绿的黄的。她怕自己再走远了会迷路，于是沿着来路向回走。明熙走累了，人倒冷静下来，头脑那一阵空白状态过去了，她忽然很后悔自己没有中午多睡一会，接着又后悔自己存了偷懒的念头，跑来这里参加讲座。“既然遇上了，就面对吧。”明熙自言自语，放任自己的情绪好好感慨了一番，待走回酒店，她已完全平静下来。王健是在当天晚上七点多来到明熙住的房间敲门的。当时明熙正在这双人间里，与女同事一起看电视聊天。敲门声并不急，很慢很有礼貌，明熙一听，就知道是他。她走过去开了门，看见王健站在走廊里。明熙问：“什么事？”就像在招呼一位最熟不过的老朋友。王健的声音低低地：“可不可以……我有些话想同你说。”明熙很平静地回答：“好啊，你等我一下。”她返回房间拿了自己的皮包，走出房间随手把门带好，对王健说：“房间里都是我同事，不方便，我就不请你进去坐了。”王健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们去喝茶好吗？”他的声音透出他的紧张。明熙朝他微笑，多少缓解一下这紧张的气氛，她说：“时间已经不早，喝茶我怕晚上睡不着。你要是不介意，我们一起散步可好？”王健有点不是很同意的样子，但是也没有反对。他跟着明熙走。酒店楼下有处小花园连接着围绕酒店的绿化带，明熙在一处搭着紫藤架子的长廊入口处，停下了脚步。紫藤的叶子早已经落光，花园的柱子灯在一旁发出淡淡的黄光。明熙看着王健，由于王健比她高了将近一个头，她要仰起脸来望他。明熙叹口气，说：“你有什么话要说，说吧。”一小段沉默，王健说：“明熙，我很想你。”奇怪，这几个字好似有魔力，令得明熙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但她偏过头去，只几秒钟，再回头就浅浅一笑，淡淡说：“是吗？”明熙感慨地看着眼前这张肤色微黑的脸，浓眉，大鼻子，眼睛不大，瞳仁很黑，厚厚的嘴唇。她细心地发现，嘴边眼角的皮肤，已经有了细小的纹路。这几根不算起眼的纹路，就像树木的年轮，证明了岁月的流逝。耳边传来他的话语声，还是那么低沉的嗓音，无非是一些解释，怎么被召回家，又匆忙结了婚。“……那天你给我电话，她正在我旁边，你知道，她没有你这么理性大方……后来你的电话，就一直打不通……结婚之前我那天去找过你，我自己开着车去找你，谁也不知道，可是你不在家，你父亲说你出差去了，我在你家楼下逗留了好久，一整夜，我想也好，我也不知道见到你该怎么办……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很多…。”明熙不想听下去，听这些有什么意思呢？她说：“你不必跟我解释什么，真的，都过去了，只要知道你过的好，就行了——你并无欠我什么。”于是她看见王健感动了的脸，哎，她感觉到自己心里也不再有酸楚，这几句话也同样地温暖了自己。她用手抚住胸口，低下头，她看见胸中那到自以为永远的裂痕，竟已经慢慢有了愈合的迹象，于是她坦然地微笑。多少聊了几句，明熙向王健告别。“再见。”明熙说，心里却想的是不想再见到这个人。或者即使再见，对自己而言，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了吧，明熙知道，那个在自己生命中出现的名叫王健的男人，是已成回忆了。一直到讲座结束，明熙没再与王健见面。她与同事收拾书本材料，驾着公司车回来。先回父母亲家，休息一夜，第二天照常上班。虽然略感疲倦，但是五天来已经积下不少工作，需要尽快完成。明熙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一边跟客户讲话，一边在同事递过来的数据统计单上签字。忽然听见周围的人一阵**，那个个性活泼好事的小刘低呼：“哗，太浪漫了！”一个陌生的男声问：“请问哪一位是明熙？”“是我，”明熙讲完了手机，应声回答，一边从桌上的纸堆中抬起头来，顿时愣住。只见一位年轻小伙子手捧一大捧玫瑰，正向自己走来。明熙结结巴巴问：“你，你是谁？”这小伙子把花捧给明熙，说：“你好，我是鲜花快递，这是一位先生送给你的九十九朵玫瑰，请签收。”说着递过来快递签收单。明熙在单子上签了字，再接过花。这束花相当沉重，压得她的手往下坠，她忙将它放在桌子上，再抬头想问问是谁送的，那小伙子已经走了。明熙坐下仔细地看这花束，只见九朵红色的居中，九十朵娇嫩的粉红色围绕着形成一个大花球。明熙不去理会周围人好奇的议论，她在花束的包装纸中找到了一张小小卡片，上面写着：“怀念与你一起的美好时光。”明熙不理会几个同事的不停发问，抿抿嘴微微笑笑，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