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拧着，拧着

要房子的事是李逵和苗玲见面后的第二天卓敏提出来的。卓敏将身子斜倚在厨房的门框上啃着苹果，对正炒菜的李逵说，苗玲终于有消息了，今天上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应聘到青岛一家化妆品公司干去了，走的太匆忙也没来得及跟咱们告别，说过几个月回沂州的时候再来看咱们。还说到时候给我弄一套美国进口的化妆品呢，不知真假。李逵把炒好的海米油菜盛进盘子里，像是没听到卓敏说话似的，一言没发。其实他是心虚，昨天晚上他一夜未眠，满脑子里都是苗玲的影子，像是初恋似的，现在一提苗玲他就心跳，哪还敢跟卓敏议论苗玲呢。卓敏有些生气，卓敏说，跟你说话呢，耳朵堵上了！李逵说，听到了，怎么着！卓敏说，不怎么着。你就不想知道一点苗玲的消息？那可是你的学生呀。是不是她早给你打过电话了？李逵说，你少说点没用的吧。她来电话又怎么着，不来电话又怎么着？她就是去了美国与你又有多大关系？她不过就是你的一个普通朋友，朋友是什么？朋友是风景，有当然好，没有也不耽误你活命。可是家庭呢？家庭是大米饭，家庭是白开水，看上去不值钱，可你一天也离不开它。所以有工夫你还是多关心关心咱们这个家吧，我一个人忙了单位忙家里，接送孩子是我的事，洗衣做饭是我的事，打扫卫生还是我的事，就连早上你和孩子起床也得我给你们找衣服拿袜子，到了晚上我还要熬夜写东西，你什么时候想过替我减轻点负担呀！扯没用的倒一个顶俩！卓敏说，你这人就是有病，什么叫有用什么叫没用啊？两口子在一块整天研究家务事就好了？别人一有兴趣跟你说点闲话你就倒别人的胃口，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李逵说，我怎么样了？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卓敏说，你不就是比我多干那么一点家务吗？两口子之间谁多干点谁少干点能怎么着，用得着这么怨气横生吗！李逵说，看来就是什么不干好，怎么说都有理。难怪在单位常听人说，多干的不如少干的，少干的不如不干的，不干的不如捣蛋的。这话在家庭中也一样适用。行了，咱什么也别说了，我认倒霉就是了，你只要别在我忙的时候烦我就行了，快离开这儿！卓敏就笑了几声，说，我偏不离开这儿，气死你！马上又说，我有事跟你说呢。李逵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卓敏说，听说文化局要在群众艺术馆后院盖高职楼了，你是一级作家，应该有一套，你好好探听着点，真要盖的话别把你漏了。李逵把馒头放进铝锅里热上，回头用围裙擦着手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你倒消息满灵通的，给你改名叫小灵通算了。卓敏把吃剩的苹果核扔到了李逵身上，说，你少作贱我！说点什么也不正经说。文化局刚刚研究完，你上哪知道啊！李逵说，文化局刚刚研究完我是文化系统的人都还不知道你就知道了？卓敏说，我当然知道了。我们科的吴护士长她老公是文化局副局长，你忘了？李逵说，就算真盖高职楼也不是白给的。你有钱啊是怎么着！卓敏说，只要真有那回事我就有钱！多了没有，百八十万的还拿得出！李逵说，行了行了，吹牛不上税你就吹吧。真有百八十万的沂州城怕是早就装不下你了!心里却不无担忧地想，真要买房子，再想给娘翻盖老家的房子就难办了？借钱给苗玲的事也要露馅啊。第二天，艺术馆打电话要李逵去文化局开会，李逵去了才知道，会议的内容就是关于筹建高职楼的事。群众艺术馆后院有一片平房，是五十年代的建筑，“房龄”和李逵老家那三间房子差不多。这片平房以前是群众艺术馆的一些老艺人和一些年轻职工住着，后来老艺人们去世的去世走的走，年轻职工们又都到外面买了楼房，那些房子就闲置起来了。文化局一直想把那些平房拆了建一座像样的文化中心，但是打了几次报告市里不给拔款，事情也就撂下了。从去年开始，市里大抓城市治丑工程，要用三到五年时间彻底消灭平房。群众艺术馆又处在闹市区，那片平房着实很害眼，前几天市政府就给文化局下了死命令，不管你采取什么措施，必须在两年内把平房拆掉建上楼房，否则市里就收回那块地皮拍卖给房地产开发商。文化局无奈，只得决定集资建一座每户167平方米的高职楼。李逵当然是够资格成为这座高职楼住户的，但是要想住进这座高职楼得交18万的集资款，李逵一听就吐了舌头，18万，翻盖老家的房子能翻盖10座，这么多钱上哪弄去？所以，会上领导要求够条件的报名时，李逵一声也没吭。会议结束，李逵想想不对劲，卓敏对这事挺上心的，自己却不报名，回家怎么跟她交待呢？不行，得找岳父谈谈，请他老人家出面说服卓敏。李逵的岳父卓致厚从前在群众艺术馆后院跟老艺人们住在一起，五年前卓敏的母亲不幸病逝，与老伴感情颇深的卓致厚把艺术馆后院看成是不祥之地，就到城郊买了一套独门独院的平房，养花养鸟以求心平神安。李逵与岳父很是谈得来，虽算不上知己，但是彼此有些不好对别人讲得心里话都愿意跟对方说说。李逵说，爸，文化局要在群众艺术馆后院盖高职楼了。老头子正给屋子里的两盆桂花浇水，女婿推门走进来他也只是抬头笑了笑。老头子说，嗯，我知道了。昨天下午文化局为盖楼的事把我们几个老干部弄了去征求意见了。怎么，你想要一套啊？依我说还是不要为好，钱太多了，你年轻轻的，正是好好搞业务的时候，一下子背上十几万的债，怎么可能还有心思搞业务呢？李逵的心里一阵敞亮，就高兴地说，爸，咱俩想到一块去了，我也想趁年轻多写点东西，有部长篇小说我都构思五六年了，素材也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我得静下心来用上三五年的时间把它写出来呀，我都四十多了，人生的大好时光眼看就要过去了，五十岁之前如果写不出有份量的作品来，拿不上个国家奖，我这个作家也就跟冒充的没什么两样了。可要花上十八九万要了这房子，就只能挖空心思去挣钱还债，怎么可能还有心思写这部作品呢。再说我也一直有个想法，就是把老家的房子给我娘翻盖翻盖，我娘为了我们姐弟四个操了一辈子心，快七十的人了还住在四十多年前盖的两间低矮破旧的房子里，再不给她翻盖翻盖，我这良心过不去啊。所以，我不想要文化局这房子。但是卓敏和我的想法有点不一样，头些年还对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比较满意，从年前开始就不满意了，老想住大房子。您得出面做做卓敏的思想工作，让她打消心中那份不切实际的念头。老头子说，行！我支持你！年轻人嘛，就应该有点远大理想，就得多想着点老人。不要整天想着自己怎么享受。小敏那边好说，我替你开导开导她就是了。正这么说着，卓敏来了。还不到中午下班时间，她竟然来了。卓敏一见李逵就翻了几下白眼。卓敏说，文化局要你报名你怎么不报？167平米的房子才要18万，比市场价便宜七八万呀，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抓住，过了这个村还有这个店呀！卓志厚把话接了过去。老头子说，是我不让他报名的！说起来是比市场价便宜，可一下子要拿18万，你们拿得出吗？小李这个年纪正是出成果的时候，你让他背上十几万的债还怎么出成果？卓敏就抢白，出成果出成果!有成果没效益又有什么意思？再说他现在已经是一级作家了，再出成果还能给他评个特级呀是怎么着！群众艺术馆在市中心，多好的位置啊，离市医院又近，搬过去我上班方便，他上班更方便。再说房子大了您老了以后可以跟我们一起住，多好呀。老头子说，少把你爸扯上当理由！当初你们刚结婚的时候住着12平米的小平房怎么生活来着？现在住着八十多平的楼房还不满足！老是这山看着那山高，你不觉得累呀！卓敏说，爸！人往高处走，鸟往亮处飞，什么叫这山看着那山高啊！人活着就得活出个样子来才行，李逵是有名的作家，净些有身份的人去家里找他，住个破房子影不影响他的形像呀！你别老糊涂！老头子说，小李现在活得没有样子吗？他的形像得靠住上大房子来维持吗？这是什么理论呀这是！再说，你婆婆还在乡下住着破房子呢，你们已经有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了还要再买更好的房子，你们住得下去呀！卓敏白一眼李逵，说，爸，在乡下住破房子的父母多了，能说不让儿女住好房子呀，父母操劳一辈子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儿女好呀，我们住好房子怎么就不住不下去呀！卓致厚说，话是这么说的吗？我看你是越来越不懂事了！卓敏气得一甩手，说，我们的事不用您管！然后拉上李逵出门而去。夫妻俩一路吵着回到家，卓敏还是坚持要房子。卓敏说，我在这个小区早就住够了，物业管理混乱不说，你没看看这里的住户都是些什么素质啊，对门那家整天把**那点事当饭吃，也不知道个羞臊；楼下几家吧，楼梯脏了都不知道扫！长期跟这类人混在一起，再有身份也甭想活出品味来。李逵气得不行，李逵说，就你有身份!就你素质高!可你扫了几回楼梯呀？咱家的楼梯要不是我天天扫，你以为比人家的干净呀是怎么着！怎么好意思张口说来你！卓敏说，滚！我没工夫跟你说这些没用的，我只说要房子！李逵说，不能要！我得先给我娘翻盖一下老家的房子，我娘住不上像样的房子，我绝对不能再买房子！卓敏说，你娘你娘，买房子还耽误孝敬你娘啊！我们先把房子买了，过几年经济条件一缓和，再给你娘翻盖老家的房子不是一样啊！李逵说，我娘都快七十了，还有几个几年啊？再说就是不给我娘翻盖房子我们就有条件要高级楼房吗？是下里巴就别硬充贵族，你为什么非得逼我呢？卓敏说，谁逼你了！你一个大男人，还号称是有名的作家，四十多岁了连套大房子都住不上，人家像你这个年龄的，别说大房子，几十万的私人轿车都用上了！李逵说，像我这个年龄的当省长的都有，你怎么不嫁给省长呀！卓敏说，我不嫁给你的话，也未必不能嫁个省长！夫妻俩越吵越离谱，李逵知道这样吵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就忍让一步，强压怒火给卓敏算了一笔帐，算到最后就把卓敏算泄气了。是啊，说一千道一万，没钱你拿什么去住高级房啊，建房要交18万，房子建起来要装修，那么大的房子装修档次不能太低，就算中等档次的装修也得两三万；装修完了，家具要换，家用电器要换，这样又得一两万，总共要花二十二三万才能住进去。家里现在的存款只有三万多，目前居住的这套房子顶多能卖七八万，用一个人的工资抵押贷款最多能贷三四万，这样加起来也就十三四万出头，还有将近十万怎么办呢？卓敏想一想也愁得不行，自然就泄气了，但是嘴却不饶人，卓敏说：不要就不要，不过你娘的房子今年也不能翻盖，要翻盖也不能你自己掏钱，得你们姐弟四个一起掏！你娘又不是只生了你自己，凭什么只让你自己掏啊!接着又说了一句，摊上你这种无能的男人，我这辈子算倒霉了！本来卓敏不再坚持要房子，李逵可以松一口气的，结果卓敏说出这番话来，特别后面一句话，大大激怒了李逵，他脸色涨红，浑身哆嗦，用手指着卓敏大声质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卓敏害怕了，将头低下去一声没敢再吭。李逵嘭地一摔门，扬长而去。骑上摩托来到城外的沂河边上，李逵的心像刀割一样难受。他不知道卓敏怎么就说出了那样的话，他感到懊丧而羞愤。远远的天际上一朵白云在飘动，两只轻燕相依相偎着上下翱翔。李逵想起了苗玲，这个美丽多情的女孩现在在哪儿呢？是真的去了青岛，还是仍在湖沿村呢？他想见她，很想见她。李逵去了湖沿，找到了那座小院。可是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太太说，你找谁？李逵说我找一个姑娘，在这儿住的一个姑娘。老太太说，那姑娘走了，租我的房子住了一天就走了。李逵说，她去了哪儿？老太太说，我哪知道。我连她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李逵走进屋去，看到老式的双人**铺了一床脏兮兮的被褥，雕花八仙桌上摆了些挂满污垢的瓶瓶罐罐；墙上的报纸还在，但是那帧让人心动的黑白大照片却不见了。李逵黯然神伤，泪水围着眼圈打了好几个转。一连两天，李逵没和卓敏说话，该做饭做饭，该接孩子接孩子，就是不跟卓敏说话。李逵想，这日子还不知能不能过下去呢，说他妈什么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