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清看到这里,不由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暗道当日之行,果然有些欠考虑。疤儿刘那些东西,摆明了不可能是寻常人家能有的。何况那疤儿刘行为诡异,又呆在那样一个地方,自己莽莽撞撞的烧了箱子,又随便分了瓷器,又把其余器物入了敛,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东西的来历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只时梅清也隐隐想过,“除了皇宫大内,只怕再没有地方寻得见这些珍品”,却未深一层想到,这些东西,就是来自大内。若不是得人搭救,只窝藏赃物这一宗,就足够梅清家破人亡,何况其中还牵涉着数条人命,更有赵伯栩这朝廷命官在内。想到此处,梅清更是对相救之人的来历与原由深感兴趣。不明白为何那六爷会对自己施以援手。从六爷当日表现看,很明显应该也是受人所托,不然以六爷的地位,只怕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听说过,更不用说出手相救了。但自己在官场中,并无相熟之人,是何人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让那位六爷出手呢?梅清一边想着,一边继续看着案宗。由于梅清被救走,马世清估计也不明所以,便将王师古随后也放了出来,只将疤儿刘定为当年皇宫失盗主犯,逃匿多年身亡,死后失窃赃物大多追回——至于梅清三人拿的东西,除了李玫那件被追回,他与王师古这两件干脆就没在卷宗中出现。李玫与墨雨之死,本是顺天府尹经手的案子,据案宗说明,最后被新任府尹断了个失心狂乱发作而亡,便此不了了之。至于赵伯栩死亡的经过,乃是当天夜里,在书房之中独自处理公务之里,忽然其惨叫数声。待下吏夺门而入,只见其已然死去。身上并无伤口,只是面目恐怖,似是见了什么可怕之极的事一般。卷中还道,同夜时,衙役高明,亦因病去世。梅清心掌凉浸浸的,如有什么压在心头,令他喘息不过气来。从头算起,包括疤儿刘在内,已经有六人曾经接触过这方砚台,除了自己,已经全然离奇死去。其中种种,诡异难言,实实令人难以相信。梅清掩卷深思。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一个随遇而安之人,本来自己的身体就久病才愈,家世也不需他操劳费心,因此从来不知世事有何要自己劳心的。但这次事件发生,在面对一这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事情时的那种无奈与无助的感觉,在他心中深深地留下了一道阴影。“三清早来了。”随着一声招呼,梅清抬起头,正看到天字号老张迈步走了进来。这几天老张与梅清混得越发熟了。老张名唤张启正,字仲达,年纪大概有五十来岁,平日里总是板了黑黑瘦瘦的长脸,难得见露出个笑容来。平日在这院子里,也不大见他与人有什么言语来往,偶尔说话也有些冷冷的,人缘不算多好。张启正玩收藏,已经有些年头,专玩的字画碑帖,尤其喜爱古籍善本。这年头高官贵族玩古玩的,大多是经营这些东西,取其文气雅致。至于价值高昂的玉器瓷器,倒不特别关注。张启正最得意的东西,是手里收的各类金石佳拓,林林总总怕不有数百件。此时正值明季盛世,出土钟鼎之物渐多,因此较之前世,可见佳品也颇盛。只是此时文人墨客,对前代钟鼎文字,却是少有研究。因此拓片虽佳,但辨识却成了一道难题。三代钟鼎上,常见有铭文的。其文字,历称为金文或钟鼎文,属大篆之类。大篆小篆,虽然说是一脉相承,但其辨识难易,却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其原因,乃是小篆本是秦一统天下后颁行的标准文字,更有后世《说文》这样的字典为翻译注解,因此辨识难度不大。而大篆,却是起自上古,渊流甚杂,同字异形等情况颇多,更少有考据,因此此时世人几乎无有能辨识者。前些时,张启正新得了一件青铜盂拓,乃是辗转求来,不知来历。其上数行铭文,艰涩难识,虽然过眼之人甚多,却是无人能识得。后来携来请梅清一看,梅清一语断定,其文意乃是商时一位诸侯国公,以王所赐铜造的此物,将那铭文一一为张启正解明。张启正也是浸于此道的老手,自然知道梅清这份学识如何难得,当下几要惊为天人,立时便拉了梅清的手,兄弟相称,更是力请梅清到家中为客,以为请教。梅清见了张启正手中所藏各类金石拓本,也是连声称赞,道可堪称海内之冠。尤其其中几件大器,文字竟有数十上百的,洵为少见。张启正向以此自傲,只是所交之友,多不甚明其意,因此听了梅清之言,只觉得为平生知己,连称“有倾盖如故”。自此张启正与梅清,极是亲热,每日里无事时,都要转到黄字号来,与梅清清谈近日京城中各类奇闻妙谈,或是共赏新得玩意,很是相得。今日张启正满面带笑,进了门来道:“三清,今日可有空,与愚兄外出一行?前两天愚兄一位方外之友,偶然得了一套道书。以我看来,大似宋版,只是其中多有可疑之处,难以断定。因此想借兄弟法眼一炬,不知可行得方便。”梅清微现为难之色道:“今日黄兄偶有要事,你我若再走了,若有些事时,秋大人面上需不好看?”张启正嘿嘿笑道:“三清你来得时日还短,这衙门中事,却不是如此做法。你且放心,秋大人那边,我自有担带。便劳你大驾,走上一趟吧。”梅清听张启正这般说,也不再坚持,一笑点头,将手中文档收拾妥当,便拴了门,与张启正一并出来。太清宫位于京城西北,规模不大,却甚是精巧。此宫原是全真派一处道场,前代之时,全真一派受朝廷推许,香火也旺过一段。只是时过境迁,有明一代虽然尊崇道教,却只重正一,冷落全真。所谓世态炎凉,这小小的太清宫也随着冷清了起来。殿门宫墙,都已经有些斑驳了。张启正似是此地熟客,熟门熟路地引着梅清入了观中,穿过前殿,由一侧角门穿堂直入,转到了观后一处侧院中来。才一入院,梅清也不由赞叹这小院清幽可人,确有修行人高妙之旨。只见院中并不似其他园落般精致,却深得自然之趣。一湾清水,几枝闲花,似未经人安排一般,散落其间。屋前一株古松,盘旋俯仰,映照檐前,更增出尘之意。张启正领了梅清直入院中,只见一个小道童正在打扫,抬头见了张启正,不由笑道:“张先生来了,怪道刚才出门便见蜘蛛织网成字,原来应在贵客登门。”听了道童之言,张启正这古板之人也不由笑了道:“明月你这张嘴,可是越来越能说话了。我来不来,和你们家蜘蛛有什么关系。白仙长可在么?”小道童明月笑道:“蜘蛛报喜,便见贵客,怎么说无干呢。道长今日功课才毕,正在房中静坐,待我传报一声来。”说罢,便放了手中扫帚,快步走到正房,片刻出来道:“张先生请自入便是。”张启正点点头,与梅清一齐走进那房中。只见这间正屋并不是由想象般的道堂,应该是那白道长平日憩居之所,布置得无甚出奇之处,只是正中一件大中堂,上面一个“道”字,笔力浑圆淡朴,纸色微黄。两侧双联,看来应是同一人手笔,道是:三界惟真妙理,万物无非我心。看了此联,梅清不由眉头一皱。视线一转,却见侧门已经迎来一位道长,见其身着一件麻布道袍,洗得已经有些发白,更打了几个补丁。观其面色清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花白的头发,挽了个道髻,上边一支木簪,如玉的素手轻执一件乌木柄拂尘,确是一幅高人之相。白道人见了张启正,微微缉首道:“原来是张道友登门,前日共研道义,贫道也是受益菲浅。今日复来,想是更有受教。”说着将目光转向梅清,面露异色道:“此子面相清奇,骨骼不俗,可称俗世神仙一流的人物了!只是……唉呀,不知是何门高弟,张道友还不快为贫道引荐一番。”梅清听白道人称张启正为“道友”,不由心中大讶,再看一眼老张。只见他眉目古板,言语沉闷,一行一动,显是与自己一般凡夫俗子,哪有一星半点高人道者的架式?这位白道人一见自己便大帽子扣过来,故作玄虚,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却见张启正闻白道人称自己为“道友”,却是欢喜得很,平日不见笑容的脸上,也绽开笑颜道:“哪敢仙长如此抬爱,张某不过初闻道义,才入门槛,还需仙长多多指教。这位是张某一位同仁知己,姓梅名清,家世传承,素慕大道。尤其难得一双慧眼,善于鉴古,在京城颇有声望。前日得仙长见示道经,也曾言似为前人珍品。只是张某这双拙眼当不得真,这才请了梅先生来,一定真伪。”梅清连忙上前施礼,白道人连称不敢,请张、梅二人入座,又有一个小道童奉了茶来,三只小小白色茶杯,其中半杯绿茶,香气幽然,更增几分雅致。三人落座品茶,又述了几句,白道人将茶杯放下对梅清道:“适才贫道见梅先生见了堂中对联,似有所悟,还望指教。”梅清道:“岂敢,只是见此联书法淡然高古,自是不凡,只是不知为何上下联平仄不叶,不知何意?”张启正听了也道:“我前来也曾见此联,上联平仄无误,下联却是不甚工稳。先时未敢相询,此时听梅兄提醒,莫非其中另有深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