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东海剑阵幽求何等人物,立时感觉到此剑阵之精要处并不在于各人剑法如何相得益彰,互补互用,而在于将众人功力“纳川于海”,心中顿时忿怒莫名。他一生沉醉于剑道,因剑而成魔,因剑而傲世,因剑而孤独,对剑道已推崇至不容他人有丝毫冒犯的地步。在幽求眼中,以内家真力来掩饰弥补剑法之不足,简直是对剑的一种污辱。怒意一生,战意顿起。无形气动向幽求席卷而至,地面上的沙石落叶顿时飞扬而出,弥漫于虚空,数十盏灯笼顿时减色不少,光线变得有些昏暗了。但那空前强大的无形气劲与幽求相距七尺之时,立时止步不前,落叶与沙石腾空而起,盘旋飞舞,却无法再进分毫。幽求一袭白衣没有丝毫拂动。秦月夜缓缓迈出了右足,同时上身略略后倾,右手长剑微微下指,左手食指与中指朝天,无名指、小指微曲,螓首后仰。姿势优美至极。她的容色甜美,唇间笑意盈盈。幽求的双眼微微眯起。他的脑中清晰地忆起五年前与秦月夜的那一战。那一战之所以让他记忆犹新,并不是因为秦月夜的剑法对他构成了最大的威胁,而是因为她的剑法独树一帜,为他平生仅见。一声轻笑,秦月夜飘然而起,身法如风如雾,虚幻飘渺不可捉摸,身形过处,剑芒以她为中心弥漫开来,带着森森剑气向幽求席卷而去。与此同时,十八名女子仿佛被秦月夜牵引般自四面八方朝剑阵中心靠近,幽求压力大增。幽求一声冷哼,七成功力贯于掌间,没有任何动作,他的身形突然如离弦之箭般向秦月夜标射而至,掌风破空如剑,以突破世间万物之势,径直迎向秦月夜。此乃“破傲四式”中的“无情冷”,虽无利剑,却有超然剑势!剑势凌厉无匹,即刻破开对方重重剑气长驱而入。好一式一往无回的无情冷,虽未及身,但秦月夜已清晰感到来自于对方剑势的巨大压力,剑势因无情而冷。对手之心却因无可抗拒的压力而冷。秦月夜倏觉手中之剑犹如负荷千斤,沉滞无比,幽求右掌不失时机地拍向秦月夜的剑脊。秦月夜的身躯突然如同被劲风吹拂的淡烟,凭空后掠,而她的姿势竟没有丝毫变化,身法诡异至极。幽求一击落空,未及再进,两侧剑芒如清晨江面上乍起的雾一般向自己卷至。出手之人是两侧的九名妙龄女子。她们的剑法绝不犀利逼人,步伐身姿亦如轻歌曼舞,但她们的攻击却足以使幽求无法趁势而进。幽求剑随身转,身随心转,身形如旋风,无形气劲遍布全身,迸射开去,刹那间已将九柄寒芒如水之剑震开。但众女子手中皆为软剑,虽然被震开,众人却凭藉剑身的弯曲扭转,化去幽求击出的强悍劲道,因此剑不曾脱手而飞。九名女子如潮水般退开,虽然没有人所伤,但四溢的强大劲气却已将她们手中的灯笼震得高高飞起,有几盏落地后,灯笼内的烛火倾倒,竟将外面的纱笼引着,升腾起数团明亮的焰火。秦月夜身形再进,如风中灵燕,急旋掠走,衣衫飞扬处,犹如一团红色的火焰,剑如火中精灵,乍隐乍现,如惊鸿一瞥,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倏然袭出。剑势刚猛如奔雷,而剑身所搅起的气劲却柔和得近乎缠绵,一刚一柔两种劲气的极端却不可思议地同时在一式剑法中结合得天衣无缝。秦月夜的出手,正是她融合了“素女心经”与“傲剑剑法”而成的“素女剑法”的第二式:傲云雨!一股阴柔气劲如水银泻地般自四面八方向幽求袭去——这正是“素女剑法”别具一格之处,它的真正杀招其实不在剑,而在于气!幽求心道:“看她剑势所取方位、角度,本应是刚猛狂傲的剑法,这种剑法才有些意思,可惜由她施展出来,却已失其精髓,实是可惜!”他却不知“素女剑法”之“形”,是来自于当年武帅秦傲的“傲剑剑法”。秦傲凭此剑法名震武林,被时人尊为“武帅”,剑法自有惊世之处。幽求心中揣摩对方剑法,手中却丝毫没有滞纳,掌势翻扬,剑势漫天,纵横如网,与对方悍然相接之下,秦月夜招式立溃,急忙撤身而起。幽求叹息一声道:“五年前与你相战,你的剑法尚可让我有种耳目一新之感,而今日再战,却仍是毫无进展!你们素女门偏居一方,虽然安逸,但身为武林中人,惟有在不断搏杀中,方能不断突破,你让老夫失望了!”说话间,幽求从容进退,掌势如风,刹那间蜂拥而至的数柄软剑已被他一一迫开。秦月夜冷声道:“幽求,你莫得意太早,今日纵然你能取胜,亦要付出代价!”幽求长笑一声,道:“但愿如此!”斜跨一步,右掌闪电般切向素女门一名女弟子的持剑之手,其疾其快,难以言喻。“咔嚓”一声,鲜血溅射,如剑之掌所散发出的惊人剑气竟将那名女子的右腕齐齐切下。血腥之气顿时弥漫开来。在那一瞬间,所有人皆是一震。幽求亦不例外。他虽对剑阵有不屑之意,但亦知剑阵之中诸人可相互呼应,牵一发而动全身,击杀任何一人,都会受到来自他人的有效攻击,故幽求并未指望一击便能得手,只是要借此牵动对方,而不是被对方所制约。可事实大大出乎幽求的意料之外,非但被袭者未能及时避开,就是她的同伴亦未曾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已重挫此人。幽求心中不由有些惑然,竟无丝毫欣喜。直到幽求已撤招而退,数柄寒剑方从几个方位向他刚才所在的位置攻去。不可思议的是,这显然已慢了半拍的攻击,竟然还有明显的破绽。幽求一生经历无数血战,对敌之时,他的本能反应甚至已比他的思维更快,如此良机,幽求绝不可能错过!他倏然拧身,右腿如一柄巨剑般划空扫出,立从几女配合的破绽处破入,痛呼声中,几柄软剑几乎同时脱手飞出,五名女子右臂骨骼尽碎,倒跌而出。战局突然急转而下,让隐身于桑树林中的都陵也大惊失色,他已看出最终素女门必定落败,但同时他亦看出幽求要想取胜,定然会浪费一些时间与付出代价!而事实却让他目瞪口呆。显然,幽求自身亦是吃惊不小,以至于他再伤五人后,竟反而错过杀敌良机,抽身而退。秦月夜已花容失色!她猛一咬牙,向剑阵之外的素女门弟子挥手道:“上!”竟要以剩下弟子替代受伤弟子,重组剑阵。“是!”立时有六名弟子应了一声,同时掠空而起。身在空中,六女忽然齐齐失声惊呼,呼声甫出,倏然中断,随即便见六人如断线风筝般急坠而下,砰然落地。落地之时,竟未能再起——因为,她们赫然已气绝身亡。秦月夜只觉一股凉意自心底升起,她的脸色顿时有些苍白了。“什么人?竟敢管我幽求的闲事!”幽求突然振声吼道。都陵暗自一惊,不明所以。蓦闻对面的阴暗处传来森然愁惨的嘶哑怪笑,怪笑声中,几个人影已自黑暗中缓缓走出。走在最前面的是个面容威仪傲然之人,此人身着紫色长衫,边镶金丝,发束金箍,二寸宽的腰带上缀有数颗明珠。站在他左侧后方的是一形容猥琐的中年人,脸上挂着已不能称为笑容的谄笑,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卑微笑容背后的虚假,它只是脸部肌肉收缩运动至让人感到它像是在笑的位置而已。只是,世间既然有习惯于谄笑的人,就一定会有愿意看到这种笑容的人。就如同既然有青楼,就一定会有嫖妓之人一般。这形容猥琐的中年人怀中却偏偏抱着一柄华贵绝伦的剑,剑虽未出鞘,但众人已感受到此剑的绝世风范。谁都能猜出此剑绝不应为中年人所用,的确如此,剑是衣饰华贵的紫衫客的剑,他与其剑一样,高高在上,咄咄逼人。在他们的身后,又有几人。只是,众人已无法看清他们的面目,因为他们的五官皆隐于黑色的蒙巾之后。甚至,他们的身体也是模糊不清,已与黑夜融为一体。也许,他们本身就是黑夜,给他人一种恐惧。冰寒的感觉。素女门几名弟子几乎同时失声惊呼:“是他!”她们的目光集中于那形容猥琐的中年人身上,一脸惊骇之色。这时,倏闻几声短促的呼声,几名受了伤的素女门弟子突然先后倒下,身子一阵抽搐,就此气绝身亡。与此同时,又有数名素女门弟子胸沉气闷,呼吸不畅,脸色煞白,内息突然衰弱至极。幽求沉声道:“你们中毒了……”话刚说完,他的脸上忽然有了极为古怪的神色。那形容猥琐的中年人吃吃怪笑道:“不错,她们已中了毒,不过,中毒的可不仅仅是她们,还有秦门主,以及被誉为天才剑客的幽求!”秦月夜心中一沉,如坠冰窖。门中弟子的情景足以证明此人所言不假,她立即道:“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聚作一处,设法逼出体内之毒!”说话间,她发现自己的体内有了异样的感觉,更是惊愕不已。想起方才幽求惊愕莫名的神色,不难猜知他多半也已察觉自己亦中了毒。有两名素女门弟子似乎想对秦月夜说些什么,但也许是忌惮体内即将发作的毒素,欲言又止,幸存的素女门弟子迅速聚集一处,围成一个圈子,盘膝而坐,面向外侧,以防有人趁机进攻。此时,幽求与秦月夜心照不宣,双方自然而然罢手息战。一连串的变故使都陵一时难以理清心绪,只知目瞪口呆地望着场中情形。幽求沉声道:“幽蚀,我早已料到这一切皆是你在暗中操纵!”那紫衫客正是风宫容樱之子幽蚀,而形容猥琐的中年人则是如同他的影子一般的滑幺!在他们身后的黑衣人,自是风宫玄流最精锐的“吉祥营”的人马。“吉祥营”与风宫白流的“神风营”一样,是双方最为强悍的力量。滑幺轻声一笑,有些不屑地对着幽求与素女门的人道:“宗主神机妙算,算准素女门的女人要围攻幽大剑客时,绝不会用松明,只会用灯笼,因为世间只怕没有一个女人喜欢用松明灯。所以,宗主就让我在素女门的必经之途设了一个店铺,摆上许多灯笼。当然,这些灯笼全做了手脚,要怨也只能怨秦门主太疏忽,近日并不是悬挂灯笼的节日,一个小店怎么会有数十盏灯笼?若说是积存的货,却又不该这么新,可惜秦门主没有留意这一切。本来任你们杀得两败俱伤后,我们再收收拾残局也无不可,只是宗主说如果就让你们这么不知不觉地中毒而亡,未免不够有趣。”购下数十盏灯笼的素女门弟子正是识出眼前的滑幺就是她们在途中遇见的那家杂货店铺中的老板,才显得那般震惊!素女门独居海外,门下弟子极少涉足江湖,江湖经验阅历远不如其他门派弟子,加上滑幺形容卑微,与市井之徒极为相像,自是轻易地骗过了她们。此计其实皆由滑幺所出,他却将功劳悉数归于幽蚀。对此,幽蚀早已习惯,在他看来,无论计谋是滑幺献出的,还是由他自己想出的,都无不同之处。就像狩猎时擒获一只兔子,是由猎犬捕获,还是由猎手直接射中并没有多大区别一样。幽求不屑地道:“以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暗算于人,根本不配为战族后人!”“不要上他们的当,他们有意引你说话,是想让你无暇逼出体内的毒!”秦月夜忍不住出言提醒幽求,她虽是为杀幽求而来,但自幽蚀出现后,她与幽求的仇已退至次要的地位,当务之急是如何对付幽蚀,否则性命堪忧!此时,秦月夜当然明白向自己透露幽求行踪的人,一定是受幽蚀指使,而幽求先前所做的推测,也多半不假,幽蚀这么做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利用她们对付幽求,同时也想削弱素女门的力量,以稳固风宫玄流在东海至高无上的地位。审时度势,眼下惟有联合幽求,素女门众人方有可能逃过此劫,至于与幽求的仇,此时已无暇顾及。幽求看了秦月夜一眼,未曾开口,他当然明白秦月夜心中所想,但以他的性格,又怎会与她联手对敌?滑幺怀抱宝剑,古怪一笑,道:“以宗主尊崇的身分,自是不屑用此计,但我却可以这么做。因为我只是一个忠于战族的奴仆而已……”幽蚀举起一只手,阻住他继续说下去,他冷冷地对幽求道:“想必有关洛阳剑会的事,你也已有所闻,更应该知道所谓的洛阳剑会,其实只是有人要借此机会,使风宫内讧更剧烈。只要你一死,重开洛阳剑会就会毫无意义,对风宫有所图谋之人的计划自然将落空。所以,我要取你性命。”幽求的嘴角处浮现出讥讽的笑意:“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幽蚀不假思索地道:“当然不是,但仅这一个理由,就已足够。”幽求哈哈一笑,道:“你想成为风宫未来的主人,所以你要杀我,对不对?其实我根本无意成为风宫的主人,只是即使没有我,还有两个人比你更有可能成为风宫之主,他们的资质都绝不在你之下,却也绝不会如你这般目空一切!也许,过早地拥有他人不可企及的权势,使本该可以成就大业的你,却趋向了平庸,你太自以为是了,也许这辈子还未遭受挫折,这恰恰是你致命的弱点!”幽蚀的眼中有精光暴射。他缓声道:“你说的是否是牧野静风?可你莫忘了他今日已屡受挫败,只有退守无天行宫的分儿了!“哼,他接手风宫白流时,白流的势力本就不如玄流,如果你处于他的位置,只怕输得更惨!”幽蚀的瞳孔渐渐收缩,他缓声道:“那另一个人,又是谁?”“牧野静风之子牧野栖!”幽求一字一字地道。幽蚀半晌无语,倏而纵声长笑,他笑得那么肆无忌惮,仿佛他遇见了一件世间最可笑的事情。幽求的神情依旧,他冷冷地道:“牧野栖与牧野静风分离五年,牧野静风一直不知其子下落。牧野栖本该为玄流的人所杀,或者,被仇恨牧野静风的其他帮派所杀,但他却活了下来,这已绝不简单。何况,我还曾与他见过一面。”幽蚀背负双手,慢慢踱了几步,很快又停了下来,叹了口气道:“一个将死之人,却关心这些事,又有何意义?”言罢,他向身后挥了挥手,道:“你们一起上吧,如果五十名‘吉祥营’弟子还杀不了一个已中毒的人,那么‘吉祥营’也不必再存在了。”数十个黑色的身影如幽灵般自幽蚀身后的黑暗中闪出。幽求目光一闪,道:“你不敢与我一战?”幽蚀道:“你已中了毒,再不配让我亲自出手!”幽求冷冷一笑:“很好的理由!”此时,幽求已确定自己中了毒,同时也明白毒气极可能是在那几只灯笼坠地燃烧时散发出的。正因为如此,素女门的数名弟子才会突显滞缓,被他轻易击伤。他亦知“吉祥营”中每一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个个心狠手辣。但他从不知畏惧退缩是什么,所以,他本就高大伟岸的身躯此时更为挺直!就如同一柄千锤百炼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