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人间温情都陵不喜言辞,但他知道自己对“足剑”这分情有多珍视。在冷酷,血腥的江湖中,“足剑”是惟一个能让他感到温暖的人。甚至,连师父都无法让他领略到这种温情。而在“足剑”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虽然都陵身在风宫,极少有机会与她相见,但任凭时光如梭流逝,他们的情意非但没有因此而淡漠,反而越来越浓,越来越深。以至于,不可分解……当都陵突然出现时,秦月夜着实吃惊不小。而当她发现都陵正以一种温情的目光望着远方的黑暗处时,她更是惊愕不解,凭着女性的直觉,她感觉到了什么。都陵收回目光,转向秦月夜道:“你不能杀他!”此言一出,幽求心头一震,立时升起一个念头:“莫非,他是阿七的人?”在这个世上,似乎也只有容樱一人会阻拦别人击杀他了。秦月夜看出都陵的身手不弱,不由有些懊恼,当下沉声道:“阁下何人?为何要助这杀人如麻的魔头?”都陵冷然道:“无可奉告!”秦月夜忽然笑道:“冷峻如石,用左手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是风宫白流的都陵,是也不是?”都陵微觉有些意外,但既已被她认出,亦不否认,道:“是又如何?”秦月夜道:“我只是觉得奇怪,据说风宫白流与幽求向来仇隙颇深,为何你却反而要救他?”都陵沉声道:“风宫的事,从来不喜外人插手过问。”秦月夜已猜知附近必有都陵的同伴,以都陵一人之力,她尚没有必胜的把握,何况另有他人?如今她与风宫玄流已结下怨仇,若是再与风宫白流冲突,以偏安东海的一个素女门,又怎能与风宫玄、白两流同时抗衡?当下秦月夜只好放弃眼看唾手可得的战果,叹道:“既然幽求有风宫自流护着,我素女门只怕是难以得手了。”却听得幽求吃力地道:“我幽求不需要任何人……帮助!“只见他竟已奇迹般地缓缓站起,虽然身躯在微微摇晃着,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但毕竟他已站立起来,而不是半跪于他人面前。都陵的声音仿佛不带丝毫感情:“我只是奉命行事。”幽求古怪地笑了笑,道:“是牧野静风让你来救我的?”“幽求,你是被逐出的风宫中人,竟敢直呼我圣宫宫主的名字?”一个阴挚至极的声音忽然自黑暗中传出。幽求哈哈一笑,竟仍是豪气干云。“禹诗,相别四十余年,你我总算重聚了,今日是你取我性命的大好时机!”※※※幽静祥和的亦求寺。妙门大师在默然打坐。佛象庄严,梵音悠远。佛象神态宽容、慈祥、安宁、平怀,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容,无所不能。立身佛堂之中,就有一股莫名感触涌上心头,随即又很快渐渐消弥于无形。那股莫名感触说不出、道不清,却也无须说、无须道。莫非,这就是佛的力量?不知过了多久,妙门大师微阖的双眼倏然睁开了。他缓缓起身,在陪他打坐的两名弟子惊讶的目光中走出宝殿。原来妙门大师每日午后打坐二个时辰,从来不会中断,今日他为何中途起身?妙门大师缓步穿过庭院,走至亦求寺正门前,目光向外望去。正门外面正有两个人影行色匆匆地拾阶而上。待那两人走到正门处,妙门大师和声道:“二位施主一路辛苦了。”两人猛然抬头,竟是师一格与别之弃。两人神情皆是又惊又喜,师一格正待开口,别之弃却已在暗中拉了拉他的衣角,随即两人齐声恭然道:“大师安好。”妙门大师微微点头,道:“二位施主请。”师一格与别之弃恭恭敬敬地随在妙门大师身后,不敢越前半步,三人进了一间斋房,妙门大师待送上清茶的知客僧退出后,便将门闩上,转身之时,师一格与别之弃已跪拜于地,开声道:“弟子参见大师伯。”妙门大师叹了一声,道:“我已遁入空门,并不应再执俗家之礼,你们都起来吧。”师一格、别之弃恭恭敬敬地施完礼,方站起身来。原来,妙门大师竟是墨门中人,只是厌倦了墨门南北两支的纷争,方遁入空门,他正是别之弃、师一格二人的大师伯。别之弃道:“大师伯,似乎我与师弟未大师伯就已预先察知,大师伯深谙玄学奥妙,实是让我们折服。”妙门大师正色道:“论及五行之术,又有谁能与玄门的人相提并论?大师伯只是略知一二而已。七日前夜观天象时,填星摇摆不定,且有逆行之象,浩荡之气不足,是土不胜水,故大师伯猜想门中或有变故。”后面的话,他隐而不说:一旦墨门有所变故,你们多半会来找我这位已遁入空门的大师伯了。别之弃接道:“大师伯,墨门的确有了变故,南支求死谷已覆灭于水族手中!”妙门大师身于微微一震,久久无语。他清修多年,已深居惮心,此刻却仍如此的震动,显然对墨门中事仍念念不忘。他虽已猜知墨门必有变故,却没有料到变故竟如此之大。妙门大师良久方道:“难道真是到了群逆并出,天道逆行之时?墨门本已支离破碎,再遭此劫,只怕……只怕凶多吉少!”别之弃忙道:“我们师兄弟二人惊扰大师伯清修,正是想请大师伯出山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妙门大师摇头道:“我已是方外之人,若再插手墨门中事,定是名不正言不顺。”师一格道:“大师伯在墨门中素得众望,又有谁会说三道四?”妙门大师依旧坚持道:“若墨门有中兴之日,自会有担当重任之人。我与墨门既有一段缘分,当然会为墨门尽绵薄之力,但却不敢越佛规一步。”别之弃见妙门大师绝不可能出山,不由叹道:“墨门南北两支曾各立门主,南支之主墨东风早已遇难,北支之主亦于五年前病逝。唉,不知何人能一统南北两支,重振墨门。”他本是为墨玉之事而来,此时说到激昂处,倒忘了自己最初的来意。妙门大师见别之弃提及墨东风时,语气已与先前大异,不由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师一格留意到了,略一思忖,大致明白妙门大师心中所思,于是道:“大师伯,我们来此拜见,还有一事要向大师伯请教。”妙门大师“噢”了一声,颔首道:“但说无妨。”师一格与别之弃交换了一个眼神,别之弃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妙门大师一五一十地述说了一遍。听罢,妙门大师如雪寿眉紧紧皱起,长叹一声。别之弃心中顿生愧然之情,他惶然不安地道:“师侄愚钝,墨门已值非常之期,我却仍在计较个人恩怨得失,实是不该。”他们的师父已不在人世,而沙门大师在墨门中时德高望重,对他们二人亦有教悔之恩,故别之弃对妙门大师既亲又敬,还有些畏惧。妙门大师并未责备他,只是道:“那两块玉可在?”“在。”别之弃忙将两块玉石从怀中掏出,忐忑不安地将之递给妙门大师。妙门大师接过玉石,细细端详,别之弃轻声道:“红绳系着的那块是……是十几年前找到的,绿绳系着的则是近几日发现的。”“一格,你去提两桶水来。”妙门大师吩咐道。“用清水可能试不出真假墨玉。”师一格心中如此想着,却并未说出,而是依照大师伯的吩咐,去提了两桶水。知客僧本欲代劳,却被他婉言相拒了。虽然妙门大师乃亦求寺住持,但涉及墨门门内事务时,妙门大师亦避开众僧,亦求寺群僧并不知道妙门大师在遁入空门前的身分。妙门大师将两块玉石分别放入桶中,道:“等上片刻,便可知分晓了。”别之弃与师一格神色略显紧张,别之弃甚至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去。过了片刻,别之弃忽然急切地道:“大师伯,不用试了,我……我不想知道两块玉石孰真孰假!”师一格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师兄一定是不愿看到最终试出在其妻被杀现场找到的墨玉是真的,那就等于证明墨东风极可能就是凶手。自第二块墨玉出现后,别之弃心中既懊悔自己当年太过武断,同时亦不断说服他自己:小草留下的那一块墨玉才是真正的墨玉。别之弃多么希望能为自己找到宽宏南支的理由,毕竟,墨门南北两支不和终非他所愿。妙门大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不分真假,你如何心定?”别之弃嘶声道:“假的墨玉一定是十几年前得到的那一块,一定是我冤枉了墨……墨师弟……”他竟称墨东风为“师弟”,连师一格也大吃一惊,不由暗自钦佩这位师兄。妙门大师有些欣慰地笑了笑,遒:“既然你能在未知真相前,便抛弃对墨世侄的成见,为什么不能在知道真相后,亦抛弃对他的仇恨?”别之弃道:“我……我……”一时间竟惶然不知所言。师一格迅速偷偷扫了两只水桶一眼,他已做好盘算,一旦结果不如人愿,他便缄口不语。只扫视一眼,他便发现红绳所系的那块玉所在的水的颜色比较清淡,而另一桶水则已是一片漆黑。他心中一喜,脱口道:“师伯,孰真孰假是否可下定论?”妙门大师向两只水桶看了一眼,点头道:“清淡的那一桶水中的玉石是假的。”顿了顿,又道:“换而言之,当年别师侄找到的那块墨玉是赝品。”别之弃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一时间百感交集。师一格见师兄心结已解,暗自替其心喜,忙将那块系了绿绳的玉石取出,另外一块舍之不管。别之弃却亦将其取出,端详片刻,感慨万千地道:“此物几乎误我一生!”说着就欲将假玉抛出,忽闻妙门大师道:“慢,别师侄,你怎地就对师伯的话如此深信不疑?”别之弃一怔,恭然道:“难道师伯还会欺骗小侄吗?”妙门大师道:“其实你心中疑团并未全消,只是不愿再追究,于是索性顺水推舟,信了师伯的话,是也不是?”别之弃沉默了片刻,果断地道:“师伯放心,从今往后,小侄都不会再追究此事。”言下之意其实已默认了妙门大师的猜测。妙门大师正色道:“我说你手中所持之玉乃假墨玉,是言之确凿的话,你不必姑且听之,姑且信之。”别之弃略显拘促不安。妙门大师继续道:“我知道你们心中皆有疑惑:难道连‘化水成墨’这种神奇不凡之玉也可伪作?当然,事实就在跟前,两块玉石中必有一真一假。当年别师侄以玉石为证,声讨墨师侄时,师伯亦未细想,加上当时墨师侄不曾站出来澄清事实,而南支的其他人亦无法交出墨玉,故师伯我也以为真是墨师侄铸下了大错,也就没有细加追究,以免引起南北两支发生更大的冲突。今日你们送来这两块玉石,墨玉真假问题便不容回避,思量之余,我想起世间有一种武学,的确可以做到这一点!”别之弃、师一格听到这儿,齐齐一怔,他们不曾料到伪制墨玉竟与武学有关。妙门大师神色凝重地道:“天地间有一种武学,可以逆乾坤,定生死,化阴阳,乱五行,灭万物,惊鬼神,化腐朽为神奇,化神奇为腐朽。此武学若能大成,世间便再也没有一种武学能胜过它……”妙门大师的目光深邃而空洞,似乎投向了遥不可及的远方。半晌,师一格方轻声道:“难道连本门的惊心诀练至最高境界,也无法胜过它?”妙门大师缓缓摇了摇头。师一格、别之弃齐齐变色。他们知道惊心诀乃墨门三大绝学中的最高武学,比无为掌、墨门剑法更具神鬼莫测之威力,而今,妙门大师竟断言即使将惊心诀练至最高境界,仍是无法胜过他所说的武学,那么,可想而知此种武学将是何等骇人?何况墨门的惊心诀如今已是下落不明。妙门大师沉默了片刻,继续道:“人世间万事万物缤纷繁杂,不可胜数,日升月落,草木枯荣,如此等等,似乎错综复杂,无迹可寻,其实天地间的一切皆遵循天道:草木春荣秋枯,太阳东升西落。但当魔劫之道降临时,天道逆转,一切匪夷所思的事都可能发生!”“魔劫之道?”别之弃与师一格皆愕然道。“魔劫之道依靠吸收天地间的浊气而生,集世间一切凶逆残暴苦厄于一身……魔劫之道胜过天道之日,我等所赖以生存的‘界’,就已成了遵循魔劫之道的‘界’!”他的眼中闪着奇怪的光芒:“而我所说的最可怕的武学就是称作魔劫之道!魔劫一旦大成,任何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会成为可能,包括呼天应地使昼夜混淆。当然,亦包括将黑墨融入墨玉之中。”别之弃,师一格两人皆目瞪口呆,玉石密封无孔,又怎能将黑墨融入其中?换而言之,即使真的有这种可能,那玉石为何仍晶莹圆润?妙门大师似乎看出了两人的心思,解释道:“当事物达到一个‘气’的境界时,就不可以常理推之,以魔劫之道将黑墨融入玉石中固然不可思议,但当年先祖传下来的墨玉能化清水为墨,岂非一样不可思议?”别之弃。师一格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妙门大师接着道:“魔劫之道是蚩尤战族的最高绝学,其实墨门乃隐世武门,与武林中寻常门派并无恩怨,自然也不会有人要利用假墨玉挑拨墨门南北两支的关系,惟有战族中人方有这么做的能力与理由。”听妙门大师提及战族,别之弃二人皆神容一肃。妙门大师沉声道:“七日前老衲夜观天象时,已察知五星有逆行之象,五星逆行,天道悖乱。墨、懦、玄、皇四门与战族的争战,历千年而不息,蚩尤一族败而不灭,今日必将趁天时而动,墨门肩负维世之责,却犹如一盘散沙。唉,实是世道堪忧啊!”师一格道:“请大师伯指示,我等应当怎样,方可力挽墨门颓势?”妙门大师道:“求死谷覆灭,可谓事莫大蔫,墨门当召集门下所有弟子,共商大事。本来,无论是由北支,还是南支出面,都不能成功地将所有墨门弟子聚集到一堂,但求死谷惨变之后,却又另当别论了。一则南北两支势力已强弱悬殊,二则以追缉残杀求死谷凶手为名,南支的弟子多半不会拒绝。“师一格沉吟道:“南支弟子大多数依附于求死谷,幸免遇难者的确已经不多,但北支又由谁能服众?”说到这儿,他想到自八十年前冷嚣入魔后,墨门已凋零分裂,不由有些黯然。妙门大师胸有成竹地道:“你们手中不是有墨玉么?墨玉乃黄帝赐给我墨门的神圣之物,有墨玉在手,南支的人绝不会不应号召。”师一格叹道:“可惜巢师叔……心智不清,否则由他老人家聚集同门,倒更为名正言顺。”妙门大师道:“此事二位师侄不必顾虑太多,只要以诚相待,尽可能摒弃成见,北支不因为南支今日势弱而借机凌压,相信他们亦会以大局为重。”别之弃对师一格道:“此事由师弟操持更为妥当。”别之弃虽为师一格的师兄,但众所周知他与南支积怨多年,而师一格却因其性情宽宏憨厚,与南支的关系尚属和缓。师一格沉吟片刻,道:“我就勉力而为吧。”他心中拿定主意,在办此事前,必须首先告知于巢师叔,虽然巢师叔半痴半癫,并不能做出什么决断,但他毕竟是墨门目前辈分最高的人。妙门大师颇为关切地道:“你们亲眼见到花轻尘的女儿没入药鼎山的沼泽中吗?”师一格郑重地点了点头。妙门大师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神情忧郁。别之弃自责道:“师侄心胸侠窄,不能容人,以至于酿成此祸,请大师伯惩治。”妙门大师缓声道:“人死不能复生,复言何益?若是这孩子之死,能让墨门中人看清时下形势,总算……总算没有白死。“这已是对别之弃很重的责备,别之弃满脸愧然之色,不敢正视妙门大师的目光。妙门大师又对别之弃道:“你在药鼎山十数年,有没有查到战魔甲的下落?”别之弃道:“没有,师侄无能。”妙门大师自言自语地道:“难道是我推测有误?”正当此时,别之弃倏觉右手一震,大惊之下,他急忙摊开右掌,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只见他手中那块假的墨玉不知为何竟已碎成粉末!目睹此变,师一格亦怔立当场。妙门大师神色大变,霍然起身,身子与桌沿相撞,竟将桌上的三盏茶悉数震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心如古井的高僧妙门大师震惊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