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2004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勇气号探测卫星在火星上不断有新发现。俄罗斯北奥塞梯市一所学校322名无辜学生在恐怖活动中丧生。巴勒斯坦哈马斯精神领袖亚辛被以色列暗杀。伊拉克大选在爆炸声中进行。瀛洲市市委大院的一棵海棠树,初冬的时候突然又喷芳吐艳,引得市民沸沸扬扬,宣传部便派出记者和学院教授,在《瀛洲晚报》上多角度论证这一反常现象的科学依据。湖南省衡阳市民工李绍为千里背尸还乡。整个世界显得很不安宁。但这些事情似乎都没有影响林小麦正常的生活秩序,林小麦生活的改变来自这年的第一场雪。那是一场异乎寻常的大雪。所有漂泊的云彩,密密实实地聚拢在一起,像把世界上所有的白都粉碎了,变成细小的花朵席卷而下,覆盖了天空一望无际的蓝。林小麦站在屋檐下,看着院外老槐树白色的树冠,忽然有些恍惚。这时奶奶拄着拐杖从屋里走出来,头上像顶着一朵硕大的雪花。奶奶的头发是那种圆润的白,好象从来没有黑过,没有过从晶晶亮亮的青春渐渐走到深秋的灰暗,就像那雪花,突然就从天而降,天地就没有了红的花绿的树,满眼是一色的冷。奶奶脸上纵横着一生的岁月,擎着那彻骨的冷,却并不期待冰雪消融,好象日日夜夜,生生死死,都在等待那雪花。奶奶看了很久,忽然说:“你爷爷死的那年,也下过这么大的雪。”林小麦应了一声,没有说话。她就觉得这白让她心里有些不耐烦,事实上,她并不知道,这场雪会让她毁灭,让她苏醒,让她一生的轨迹开始改变。原来,那天早晨,林小麦接了一个电话,是政府副秘书长赵家方打来的。赵家方说上班别迟到,9点要出差,去江北市,是市长钦点。几年前林小麦对这样的待遇还是很兴奋的。被纳入掌握自己命运的领导视野中,甚至被一次又一次安排重要的工作,这种待遇确实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享受到的。这两年,她仍然不断接受单位的重要工作,但是,每一次被重用都会牵起心中的那点疼——正科已经六年了,一次次提干都没有她,她心里有些茫然了,不知道自己干的工作都变成了什么东西,为什么那向上的台阶上就看不见自己的名字呢?林小麦想到这里,转过神来,把奶奶的藤椅搬到屋门口,看着奶奶坐下去,知道奶奶又将面对满目的雪度过幽幽的上午。在林小麦的记忆里,奶奶一辈子都端坐在往事里,不用为未来操心。可是,林小麦没有太多值得回味的往事,只有白茫茫的未来。林小麦喝了一杯牛奶,刚想出门,门铃响了。林小麦知道肯定是自己的男友箱子,就过去开门。院子的小路上覆盖着厚厚的雪,踩上去松软滑腻。林小麦听见脚底下吱呀吱呀地叫唤,那种烦乱就又涌上心头,开门的时候仍然没有说话。箱子跟进来,脚下一滑。奶奶看见了,说:“小心啊。中和,开车来的?”“奥!”箱子很恭敬地答应了。然后在院子里静静站着,等着林小麦。现在,在整个瀛洲市,只有奶奶这么多年一直还叫他中和,别的人要么叫他箱子,要么叫他蒋老板,蒋中和这个名字好象只有在奶奶这里才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对奶奶就格外恭敬。出了门,箱子立刻恢复了生机,脸上的表情也生动了。只是林小麦像失去热量的水,温吞吞地,让箱子隐隐有些扫兴,也不再说话,径直去开车门。雪就在箱子的身前背后,飘飘荡荡落下来,有些犹疑却又无可奈何;路边海棠树的枝条,叹息一样,颤颤微微地留下一片细小的白,有各种小车唰一下驰过,溅起肮脏的冰凌,把新生活的霸气淋漓尽致地留在经过的每一寸街巷。林小麦上了车,才懒洋洋地说:“谢谢啊。”“没劲。你就不能像使唤老公似的?”箱子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直愣愣地瞅着林小麦,车就一忽悠,差点撞到路边的广告牌上。“啊”林小麦的一声尖叫,把箱子逗笑了,回过头来说:“这还像个女人。”林小麦气愤地说:“别回头了,专心开车。”箱子又把头回过来,说:“自己的心上人近在咫尺,怎么能专心呢。你上前面来吧,省地我回头看你。”林小麦知道他是故意的,就不理他。林小麦眼睛看着窗外,玻璃上一块冰糖一样大小的冰凌,一点一点向上移动。林小麦就知道箱子又超速行使了,说:“路这么滑,慢点”。“放心,有问题我绝对把自己这160斤先垫上”。林小麦说:“你就贫吧。”箱子叹口气,说:“自己找乐吧。怎么办呢,爱人不和自己结婚。”林小麦赌气说:“结婚有什么意义?”箱子说:“唉,你又不是哲学家,探讨什么意义呀。咱们是饮食男女,结婚、生孩子、吃饭、穿衣……”林小麦没等箱子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你就不能说点形而上的,总是这一套。”箱子急忙说:“我形而下,我庸俗,可海得格尔这么形而上的人,也结婚啊。”林小麦不知道海得格尔是否结婚,就不敢接这个话题。说:“千年等一回,你这才等了几年啊?就不耐烦了。”箱子连忙委屈地说:“我哪敢不耐烦啊。这如花似玉的媳妇我是找了七辈子才找到的,再凑这一辈子就是八辈子了。”林小麦心里说,你找了八辈子找到了我,可是,你是我要找的人吗?这疑问突然又盘绕在心底,挥之不去,却不敢说出来。箱子等了她这么多年,可是她就是不想和箱子结婚。她说不出箱子到底哪里不好,甚至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的情况下,也不愿意箱子离开她。箱子让她不寂寞。可是,她总觉得自己真正想要的爱情不是这样的。箱子有一个很正试的名字叫蒋中和,他们是小学同学。那时侯他们是前后桌。有一次林小麦的凳子倒了,砸在蒋中和的脚上,蒋中和就哭。有同学告诉了老师,老师来了以后,问什么事。蒋中和用袄袖子擦干了眼泪说:“老师,我搬起凳子砸了自己的脚。”大家哄堂大笑。过后,林小麦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想把自己的新铅笔盒换给蒋中和。蒋中和不同意,因为蒋中和的铅笔盒是他父亲自己做的。铅笔盒是木头的,带个小抽屉,像个箱子一样。蒋中和的不识趣让林小麦很难堪,就嘟囔了一句:“不就是个破箱子吗?有什么了不起!”“不许你这样说我的铅笔盒。”林小麦仰着通红的小脸:“偏说,箱子箱子箱子。”蒋中和的外号箱子就这样让林小麦给叫起来了。中学的时候他们不在一个学校,两个人都已经把对方忘了。可是在大学新生报名的时候,林小麦一眼就看见了他,大声喊着“箱子”就冲过去了。蒋中和在遇到林小麦以后,箱子的外号就逐渐取代了蒋中和这个名字,用他自己的话说:“栽到傻麦子手里,只好认了。”时间过得飞快,一晃毕业八年了,他们认识竟然也有二十多年了,可是箱子觉得林小麦像条鱼,在他眼前游着,眼看要抓住了,却又摇摆着尾巴游走了。箱子学的是酒店管理,身边美女如云,可是,她们的漂亮让箱子没有感觉。箱子知道自己在林小麦的眼里也是一样的没有感觉,林小麦还没有爱上他,这是林小麦迟迟不愿意结婚的根本原因。那背后的东西就让他有些伤感,不结婚就是还想找到更好的,这让箱子恼怒,但是又说不出口。箱子想开一家自己的饭店,正在找合适的地方。他对林小麦说:“我给饭店取了几个名字,你看哪一个好,露凝香饭店怎么样?”林小麦在车窗上哈了一口气,用面巾纸一擦,玻璃上立刻明亮了一个圆,像月亮一样。林小麦说:“不好。”箱子一提饭店就精神,接着说:“大唐食府。”林小麦还是说不好。箱子就有些扫兴,“把这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了。”经过彩虹桥的时候,林小麦看见同事胡艳芳在人行道上走。她想让箱子停车带她一段,刚想让箱子停车,忽然看见她今天又换了一条桃红围巾,显得格外耀眼。她走路也是一扭一扭地,像走台步似的,就有些厌烦,装做没有看见。彩虹桥横跨穿过市中心的京杭大运河,前段时间听说有人酒后驾车,翻了下去,幸亏有人看见,给救了上来。桥栏杆还断裂着,没有来得及修。车过去以后,林小麦回头看看,冰封的河如一条白练,直铺向远方。胡艳芳正在上一辆黑色奥迪车,林小麦心里有些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林小麦对胡艳芳一直有些畏惧,尽管两个人是单位上仅有的两位女性,胡艳芳也做出过一些亲近的努力,但是,就是因为这点畏惧,林小麦不愿意和胡艳芳走近,这畏惧来自哪里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林小麦回过头,感到桥上那耀眼的色彩还在眼前晃动,胡艳芳颈项的那片桃红也跟着一跳一跳的。车子很快到了市政府,箱子停下车,说:“傻麦子小姐请,哦,错了,林科长请。”林小麦下了车,就昂首挺胸的,拿腔拿调地说:“小同志,辛苦啦。”箱子笑着一扭把,说:“怎么听都像狼外婆的声音。”回过头来,我们再来说林小麦的奶奶。那还是1936年的春天,槐花开出满世界的香。那天天有些阴,但这并没有妨碍林子桐和君惠的兴趣。林子桐就是林小麦的爷爷,君惠就是林小麦的奶奶,当然,那个时候他们还小。在林子桐家附近就有一棵老槐树,说是这里的人从山西省洪桐县大槐树下迁来的时候种下的,树干经风经雨,出了一个硕大的树洞。那天他们高兴地一起采槐花吃,忽然就下起了雨,林子桐和君惠就藏在里面过家家,林子桐当丈夫,君惠当媳妇,他们把槐花分来分去,真像过日子一样。雨一直下着,他们也玩累了,竟然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后来当他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雨已经停了,天也晴了。于是他们手拉着手就从树洞里爬了出来,这时,正赶上君惠的家里人找过来,很快林子桐的父母也跑了过来,他们都在到处找自己的孩子,看见两个孩子这个样子,就都放心了,可是他们好象是心照不宣似地谁也没有说话,各自领着自己的孩子回家。君惠和林子桐告别,一扭头突然看见一道彩虹,高傲地凌驾在蓝蓝的天空。便大声说:“彩虹,彩虹。”所有人都看见了那道彩虹。但是,从此以后,君惠再也不和林子桐进树洞玩了。一晃到了1943年的冬天,春节就要到了,17岁的林子桐从北平急急忙忙地赶回瀛州镇。天气晴朗,阳光像玻璃一样,冰凉刺目。忽然,他在离镇子不远的地方听到一声炸响,类似鞭炮的声音。但是,他还是停住了脚步,在这个年月,还是小心一点好,心也就跟着提了起来:不知道父亲母亲怎么样了,还有,他的君惠,他今年就要和君惠成亲了,可是君惠在哪儿啊?她现在又怎么样了?林子桐一边寻思着一边就悄悄地绕到槐树后边,钻了进去把东西藏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日本人在喊话,“让小孩子们学日本话,不学的就是这个下场。”他多少学过日语,能听懂那个日本人的话。这时林子桐的心已经拧得快出血了,知道日本人说的下场肯定是死。他小心地探出头,远远地看见自家门上飘着两面日本旗。再往前探一点头,这下全看清了:那两面日本旗分插在自家门鼻上,自己10岁的弟弟两条腿分别被绑在日本旗下。林子桐觉得好像有一把刀子突然插进喉咙,那血就从喉咙里咕咚咕咚往外冲。他还没有来得及叫喊,就见两个日本军人飞速冲过去,喊着号子把门给撞开了,刹时弟弟被撕裂的声音一下子把林子桐砸进了无底的深渊。满含着悲痛和愤恨埋葬了父母和弟弟后,林子桐和君惠匆匆见了一面。那天下午,君惠正在院子里绣枕头,突然觉得眼前亮了一下,高高瘦瘦的林子桐就站在了自己面前。林子桐说:我加入了国民军,打鬼子去。君惠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林子桐说:“我该走了。”两个人站了一会,君惠才说:“看好了自己,人家等着。”等林子桐真到战场上,他就后悔了,离死亡这么近,到处能看到年轻人的断胳膊断腿,在河沟子里、枯树叉上、坟头子旁、山崖间,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总是让他颤栗。后来他也麻木了,东跑西颠地,几乎天天都在想君惠那句话——“人家等着。”,心想战争结束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要,就和君惠好好过日子。就在他参军后的第二年夏天,他和几十个弟兄执行任务回来,天上星河灿烂,可是他们都累得什么也不想看,只想快回到驻地,吃饭睡觉。但是,他们竟然看到两束光柱,发出利刃的光芒。一辆日本兵运送物资的卡车迎面开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