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看样子一时还不会停下来,唐青这会儿正在赶往杜若兮工作的医院。秋天的雨冰冷而绵长,仿佛冬天这个怪兽开始挥舞它的触须了。唐青一向把喜欢走在雨天的大街上,尤其是秋天的雨象是把人统统赶进了一个夹缝里。你得把衣服裹紧,你得躲开小水坑,你得留神别被雨伞戳着眼睛。灰暗的天空和灰暗的街道,灰暗的灯光和灰暗的心情,唐青觉得自己又冷又虚弱。因此当他走进明亮的医院时感到高兴,那里面的味道都变得比平时可爱了。他寻着杜若兮告诉他的路径一直爬到三楼,一路上听见有人哭也有人笑:哭得很压抑,笑得很惨烈,这些声音让唐青感觉不太舒服。就象仙人掌上的刺,一蓬蓬地支楞着。虽然没扎着你,但是它们细长尖利的样子让人看了发寒。这时候杜若兮正在治疗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她握着杜若兮的手,斜靠在一张躺椅上,正在流泪。杜若兮把她催眠到5岁的时候,并把她带入发生在当时、后来却被遗忘了的经历。在这个经历中她去车间找她的表哥,而她进了车间大门后看到的是这样一个情景:一长溜被倒吊在铁钩上的猪们正在惨叫,鲜血从它们的脖子上一股股地往外喷;车间里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她的表哥正在拿着一把钢刀刺入一头猪的脖子,然后转动猪身,好让它的血流到一个钢槽里去。“那到底是什么地方,请告诉我。“杜若兮看到她在哭就知道她肯定看到什么了,但她老是哭是不行的。“是个大车间。”这姑娘小声说道。“那请告诉我它是个什么样的车间,给我描述一下。”杜若兮问道。“呜呜呜……,它是个……呜呜……”姑娘突然痛哭起来,她开始在躺椅上扭动身体。杜若兮感到她的手把自己握得非常紧。“是个什么车间,告诉我。”杜若兮问道。姑娘说不出话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出来。”杜若兮再次问道,声音抬高了。“那里面……那里面……他们拿刀子捅……”这姑娘哇哇大哭,泣不成声。“说出来。”杜若兮站起身,紧张地看着她。她准备随时把这姑娘带离催眠状态,但她还是想等一等。“它们在叫……在流血,热腾腾……臭烘烘。”那姑娘紧咬着嘴唇,眼泪横流,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杜若兮的手掌里了。“说出来!”杜若兮尖利地叫了一声。如果再这样的话她就只有结束催眠,并让她忘掉整个过程。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的手现在已经很疼了。“……这是个屠宰场车间,那些猪在哭,呜呜呜……它们的血流得到处都是。我不想看了,不要看了,我想回家……”“好,我们不看了,我们一起把门关上。”杜若兮松了口气。她等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听得见我说吗?”“嗯,可以。”这姑娘抽抽噎噎的。“好,我告诉你,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些猪都到天上去了,它们在上面的草地上到处乱跑乱啃。有长着翅膀的天使给它们放牧,或是直接喂它们上好的饲料。在你还为它们哭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在天堂里打滚了。”这姑娘又呜呜呜地哭了一会儿,杜若兮又象安慰小孩一样安慰她,这个时候她的心理状况和言谈举止完全是一个5岁大的小女孩儿。杜若兮说那些猪们早已忘记了在尘世中的痛苦,它们现在一群无忧无虑的快乐猪;所有死去的动物,包括那些被宰杀的和不是被宰杀的动物,都上了天,变成干净的、漂亮的、成天给天使找麻烦的一群调皮捣蛋的家伙。没费多少劲她就认可了杜若兮的说法,接着杜若兮让小这女孩儿带她爬一个想象中的楼梯。在杜若兮的暗示下,她每爬一个台阶,她就长大一岁。最后她回到了现实,睁开眼睛,破涕为笑,并记得对刚才催眠的全部过程,而它们仿佛是停留在她5岁的记忆当中。在催眠状态下,不愉快的记忆被暴露了,痛苦随之被宣泄出来并得到安慰。虽然杜若兮说的那些安慰话是彻底的谎言,但对5岁的小孩儿来说是合适的。这团纠结在心灵深处的污水已经变得清澈透明,再也不会让她见到鲜血就恶心,见到一排排铁钩就心惊肉跳,再也不会老是在梦里听到猪的嚎叫。也就是说,她被治愈了,她好了。过了会儿她们一起走了出来,唐青礼貌地站了起来。这姑娘平静了许多,但忍不住在门口拥抱了杜若兮,唐青笑着把视线转向窗外。在这姑娘走过拐角看不见了之后,杜若兮才转头头看着唐青。她叹了口气,仿佛有点疲倦。这个时候看到唐青的笑容真的让人感觉很好。她看唐青有点狡黠的表情就问道:“你听见什么了?”“没有,”唐青调皮地眨眨眼睛,“至少我没刻意去听。”“这是不道德的。”杜若兮白了他一眼。“那我下次坐远点好了。”唐青嘻嘻笑着“你身上可真冷,就跟冰箱门打开了一样。”杜若兮冲唐青说道。“外面在下雨。”这时候不远的另一个诊室的门无声地打开了,慢慢露出半个圆圆的脑袋,就象是间谍正在小心翼翼地跟踪着某个人。这个圆脑袋上的一双圆眼睛看了下杜若兮,然后久久凝视着的唐青,最后这双眼睛再次落在了杜若兮身上。在接下来长达两秒的眨眼过程中,这个脑袋就像西下的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一般消失在门背后,显得无限伤心。杜若兮知道那是张勇。“看来某个人并不欢迎我来到这里呢。”唐青忍住笑说。“你不必非要注意这些,否则你有得醋要吃了。”杜若兮说。“我会吃醋?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蠢?”“唐青,你应该偶尔装出吃醋的样子,这样会让你的女士感到愉快。”两人吃了饭都来到杜若兮家里。她打开门,递给他一个鞋套。唐青瞅了一眼却没接。他把鞋脱掉,然后把袜子也塞进鞋洞,光脚站在门厅里。“这么好的木地板,我一定要踩踩。”“进我书房去,在右边。”杜若兮说道,“你想喝点什么?”“茶,什么茶都可以。”唐青没有马上去书房,居然还有书房!他大咧咧地四处走了起来。房子挺大,窗户很宽,唐青尤其喜欢那个大阳台。整体装修的风格让人不太容易看出这是一个姑娘的家。而且这房子里没有任何味道,一般每个家庭都会有自己的味道。它可能比大多数单身男人的家要干净些,但也没达到让人约束的程度。在客厅里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你带男人回家啦。”唐青边参观边说,他对这间房子充满了嫉妒。“嘁,谁还在乎这个?进来。”杜若兮泡好了茶,带他走进书房。书房里有个排满了书的书架和一个桌子,电脑就放在桌子上。另外还有一个很舒服的大沙发。她有很多次在这里而不是在卧室睡觉。她认为在这样的环境里更容易让人打开心扉。她把茶放在一个很小的茶几上,等两个人都坐舒服了她就开口说道:“唐青,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来吗?”“不知道,总之是一定跟我有关系。”“是的,有非常大的关系。你和杨展的那种情景,我想跟你谈谈。”“嗯,我估计也是这件事。说吧。”“我要你告诉我你们的故事,所有人的故事。”唐青把双手枕在脑后,审视地打量着杜若兮。“这个我要问问大家,这事我一个人做主不太好。”没等杜若兮回答他就闭上了眼睛,跟心里的其他人讨论了很久。在此过程中,杜若兮始终看得见不同身份之间的转换。有时候他们发出声音,有时候却默默无语,杜若兮估计那是他们在心里讨论。她不无欣喜地听见和看见杨展冲着她笑笑并同意告诉她所有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唐青才告知杜若兮他们已经达成一致意见。“这个故事由我来讲述,因为我知道所有事情。但是当他们认为我没讲清楚的时候可以随时打断我插进来。”“你知道所有事情?!这太好了。我要这个过程录下来,”杜若兮指了指架在电脑旁边的DV机和一个麦克风,“你不反对吧?”在多重人格症患者的众多子人格中,总会有一个知道所有人的所有事情,这是一个古怪而有趣的现象。“可以,但是这个录音在没经过我们的同意之前不能够让任何其他人听到。”“当然,我还没那么缺德。”杜若兮白了他一眼。在接下来几天时间里,两个人就一直在这个故事里打转。他们喝掉了一壶又一壶的茶水并不时地停下来调整自己的心情。当这个故事讲完时,杜若兮站起来走到窗户面前,午夜时分的院子非常寂静。浓稠的黑夜向她迎面扑来,仿佛要将她席卷而去。她点了一根烟,把烟雾吐向黑暗当中,她希望自己能坐在一艘时光列车里倒回去改变这一切。她的老师曾说过多重人格象一道“风光旖丽却又险恶万分的心理奇景”,但却没有提过它同时也是令人无比痛心的产物。虽然在造就自己的多重人格这件事情上聪明得让人难以置信,但是其创造他们的动力却极其简单——让自己活下去,在承受了巨大的创伤之后,让自己继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