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白早早地逃离了那间屋子。她觉得她必须得逃离出来,她要是继续一个人在屋里呆想下去,她的脑子要不了多久就会因受刺激而精神崩溃的。她逃出来了。因为早,街上没有多少行人。但是她立即就觉得外面比屋子里有安全感。似乎即使发生危险这外面可逃的空间也比屋子里广阔得多。最重要的是,比较起来,待在有人群的地方总比待在孤单中心里更为踏实。虽然她心里清楚这人群之中也有坏人,但人群中的坏人总会先把自己扮成好人的样子,不致让人一下子就陷进突兀的恐惧中。而藏在暗中的坏人远离了人群的坏人面对着同样远离了人群的某一个处在弱势的好人的坏人,是凶残的凶相毕露的是剥掉了做为人的所有伪装的兽欲滋行肆无忌惮的恶的附着体。这恶的附着体是变了形的扭曲的无影无形的没有对照物参比物的就像突然被人断电,肖白脑子里想像的荧屏一下黑掉了。在这全黑的大脑荧屏里,呈现在眼睛里的事物就更为清晰和明亮。前面发生了什么?前面不就是她上班要乘车的站牌处吗?她其实早就看见那儿站着三个人,他们是在突然间奔跑起来的,也是在奔跑的瞬间她看见一个人摇摇晃晃跑不动了,然后一头就栽倒了奔跑着的那两个人头也不回地继续加速奔跑着,他们的背影在清晨的大道上渐渐变成重叠的黑点,然后就什么都不见了。那时一辆早班车徐徐地停靠进站点,车上的人都看见了那个没跑出多远就倒地的人,他们呼噜噜地全下来了,那儿迅即地就使城市的这一个清晨沸腾起来了!这一次肖白没有随着人流往事发的中心地带涌,她滞在那里腿不停地打颤,一步也迈不出去。她把包下意识地往胸前拉了拉,不知为什么她一个劲地为自己感到后怕。她看见眼前不断奔来跑去的人和车,她还断断续续听见打她身边经过的许多人的议论声:抢劫够狠的捅了好多刀肠子都出来了多少钱?二百来块钱吧!那还追什么?那小伙子说包里有身份证还有一辆的士停在肖白的身边,肖白机械地挪动步子把迟钝的身体拖进车里。司机问她去哪里她没有听见,她正在心里想,她要是早从家里跑出来一会,要是她先于那个被抢被扎的人站在那两个貌似等车人的中间,被扎被抢的一定就是她了当司机再次问她去哪里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她报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就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了。司机说姑娘,你是不是被刚才那事给吓着了?肖白睁了一下眼又闭上了。司机并不看肖白,也不管肖白愿不愿意听,他自顾自地说,嗨,干我们这活计的,什么人都见过什么事也都经历过,这年头连杀人都不当回事,抢个三瓜两枣捅下刀子有啥个稀奇。命里有祸躲不过,命里没祸自在过。就拿我来说吧,夜里有几次拉活儿,看着好好的人上了车,哪承想到了背人的地方他不知从哪儿就变出一杆双管猎枪,抢车不说吧他还要结果了你的小命幸亏我身手敏捷一拉车门就势就地一个十八滚有一次还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一个女孩,看着长得文文静静的吧,谁对她还有防备之心呢,可人家是抢车团伙放出来的诱饵,她让你把她送到哪哪哪儿,你得去吧,而且还是毫无戒备地去。到地儿了才发现,那儿有两个索财索命的女孩的同伙正等着你呢妈妈的这年头这人啊,为自己想要的就可以把什么全毁了到了!肖白付了钱下了车走进办公楼。楼道里静悄悄的,她这才意识到她来早了。电梯就像专门候着她来,她一按键钮电梯就开了,这回可是她一个人的电梯。她按电梯关合键时心不在焉地就按了地下一层键。所以电梯徐徐缓缓地带着她不是往上升而是向下沉了。电梯开启处,肖白愣住了,地下一层是停车场,灯光在地下昏昏黄黄地闪着幽冥的光,在大片大片空地之间,零零散散地卧着一些覆满尘土久置不用的车,那车身若明若暗地横陈在幽暗里,极像坟地里的坟包。她赶快按了电梯关合的按钮,然后按了自己要去的楼层。电梯上升的时候,一层的红色按钮亮了。一层有人要电梯了。谁也这么早来上班呢?她这样想着一层就到了,电梯开启处,她更是愣了一下:是副社长周尔复!周尔复看见电梯里的肖白也愣了一下。他似乎对进电梯有一丝犹疑,但那时他一只脚已迈进了电梯,他就把那一丝犹疑隐在了随后跟进的另一只脚里。他说哟是肖白呀,来这么早!肖白礼貌地笑笑不知怎么回答好,但又不能不接领导的问话,便也顺着接了一句,周社长也这么早!她说完这话觉得似有什么不妥,便不敢再多说什么。周尔复也似觉出某种不妥就解释说,他要去出版署开个会,汇报材料忘到办公室了,他是来取材料的。他们说话的时候电梯已自动关上了,他们也分别按了自己要去的楼层按钮,可是过了好一会电梯也没动,他们都觉出沉寂中有一分说不出的尴尬,他们不是很熟的人,所以不能像熟人那样随便讲话。他是她的领导,她是他的下属,他和她都觉得让对方尴尬地站在那里不太好,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又不能没话找话。所以两个人都感到有些局促和紧张。电梯还不动。起初他们都以为是电梯老化了偶而反应迟钝动作缓慢而已。可是电梯老不动,他们就都意识到是电梯坏了!电梯出了故障!肖白就赶紧按开启键,没有反应。她又按了下降键,还是没有反应。她又胡乱地按了许多的键,电梯我自威然不动着。肖白回眸只将目光落在周尔复领子处,那领子处使她想起他那没翻好的领角。这一次她可顾不上笑了,她有些沮丧地说,电梯坏了!电梯怎么会坏了呢?周尔复其实是在心里问自己电梯怎么专拣这个时候坏了呢。他不留神就把心里话顺口说了出来,但在说出来的这个过程中,他的大脑自动地把不该说出来的字词检索了一下然后快速地过滤删除了。剩下的这句话就是:电梯怎么会坏了呢。这也是肖白在心里嘀咕的那句话。只是肖白没把它说出口而已。可是,两个人的电梯里,说出口的那个人就像是把握了斗争的主动权似的。他带着怀疑的口吻令站在他旁边的肖白感到了不自在。好像这电梯是肖白弄坏了的。看看,同样的一句话,埋在心里和说出口的含义就是不一样了。其实肖白知道周尔复的这句话并不是针对她而言,他们都是在内心感到了一丝慌乱和难堪。慌乱什么?难堪什么?没什么。自己没什么,两个人之间也没什么。只是,只是怕外人看见了,怕外人看见了想什么。周尔复是条件反射般欲用手机和司机大力取得联系,手机没有信号。手机在电梯里没有信号。肖白抓起电梯间的那部紧急求助电话,求助电话没有任何声息。求助电话是坏的。肖白拍电梯门,使劲地拍。外面没人应。周尔复寄希望于大力在车里等得不耐烦了自会到电梯处这边看看,或是上电梯去招呼和提醒他再不走就误了开会了。可是大力一直没来。是大队人马从班车上下来涌到了电梯口才发现电梯坏了。电梯工不知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的,三下两下就把电梯门搞开了。人们就像见了鬼一般惊愕地看着被闷在电梯间的肖白和周尔复!肖白仿佛是在瞬间就被那么多愕然的猜忌的咄咄逼人不怀好意的目光的洪流淹得呼吸急促大脑缺氧。她不知自己因何而一会感到浑身灼热,一会又像发烧打冷子。她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但她能感知自己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她多么想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自然大方洒脱,像没事儿人似的。为什么是像没事儿人似的呢?她本来就问心无愧什么事都没有。可是有时人心暗底的险恶暗示竟能使一个正常的人非正常了!人心叵测。人心,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东西呀!肖白打水的功夫,关于她跟周尔复在电梯间的事就像虱子生虮子,版本多的虱子也记不住自己生的虮子的模样了。一个女孩子,她干吗那么早到单位?周社长也为什么那么早?他们是偶然遇上的还是?如果电梯没坏他们会在哪儿?会干些什么?如果电梯没坏,谁知道他们已有多少次这样的约会了呢?问题是电梯坏了才曝出他们的私情。电梯为什么就偏偏把他俩坏到里面了呢?电梯的坏是偶然的吗?即使电梯的坏是偶然的,也不能说明他们的遇是偶然的呀。肖白住单身,周尔复难道不是去肖白那里过的夜?然后又把肖白捎过来?那司机大力一定知道内情。当然周尔复自己也会开车,这种隐秘的事周尔复怎么可能让司机大力知道呢?那林青难道没察觉吗?林青知道了就会有好戏看了肖白根本搞不清楚生活怎么就会变得一塌糊涂了呢?她什么也没做,她还是原来的她,本色的她。可是人们戴了各种颜色的滤色镜看她,她在不同人的不同色片下,便被涂抹得面目皆非。她真想乞求那些人,放弃你们眼中的色片吧,还生活以洁白。这个世界本来是洁白的。可是不会有人听肖白的乞求,每一个人都在自以为是的色彩里固执己见地生活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世界被色彩分割着。色彩互不相让互不相容。佛说应该包容。可是,肖白能包容那穿过不同色片射在她身上的怪模怪样颜色的目光吗?不能。不能怎么办?肖白想到了逃避。那天正好是编前会。通报情况,报新闻选题报采访计划。钱主任说他从文摘报上看到了一条消息,说H市摆石狮子成风。不仅是新开张的酒店、公司、商厦,就是一些老企业也要在大门口摆上石狮子。到H市的外地人感到不理解,满街的狮子已多到影响市容观瞻的地步。至于各单位为摆放和攀比石狮子而耗费巨资,以及由此产生纠纷和冲突更是屡见不鲜此种社会现象在全国的其它城市也普遍存在,只不过矛盾和冲突没有H市这么集中,H市的石狮子大战可以说是此种社会现象的一个缩影。我想咱们可以以石狮子大战为新闻背景做一篇很好的新闻调查。看看你们谁对这个选题感兴趣,抓紧到H市走一趟没有人接主任的话。谁都知道这不是一件好干的活儿。如果是给H市歌功颂德的差事,大家准保抢着去。去了好吃好喝好招待,走时人家还会备上一份不薄的礼品,何乐而不为呢。可这活计是揭人家H市的短去,揭谁的短谁给你好鼻子好脸呀?人家不但不给你好鼻子好脸,人家还要给你设置无数的采访障碍,直到你采不下去灰头灰脸地走人。这活谁傻谁去,谁去谁傻。主任说这个采访的确有难度,我看还是派经验丰富的老人去。那啥吧,宁宣儿去吧。宁宣儿毕业实习不是在H市报社吗"哟!"主任还没说完,宁宣儿就叫上了。她的大包牙一说话就突兀地露出来,她得不断地把尖而薄的上唇伸开再收回去抿那颗大包牙。那动作令肖白极其厌恶。人对人的厌恶有时是天生的。厌恶有时是没来由的。就像肖白厌恶大包牙宁宣儿,宁宣儿也极其地厌恶肖白。肖白身上具有的清纯素朴大方美丽,在宁宣儿眼里,没一处不令她仇恨满怀。这厌恶生自本能的妒忌。她是恨不得撕碎肖白身上的一切她自己无法具备的美。那恨潜在每一颗牙根底里,所以宁宣儿动不动就害牙痛。她这个时候就装嫩发嗲地捂着嘴说:"哟,主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刚从云南回来还没歇过劲来呢。再说我最近牙痛的厉害,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要我说这么好的新闻线索还是应该让新来的去锻炼,我看肖白去挺合适的,对了,肖白家不就是H市吗?一来去采访,二来还可以回家看看,这可是公私兼顾的美差啊,是不是肖白?"大包牙宁宣儿满脸堆着假笑地一边说一边就歪扭着身子靠向肖白,并做出亲昵状用手抚摸着肖白的长发。肖白就下意识厌恶地躲开宁宣儿的腻腻歪歪的身子和手。主任是一个全无主张的没有主见的和稀泥的墙头草。他听见宁宣儿这样一说,就连声咐和着说行行行行,就这么定了,那就肖白去吧!肖白知道他们全一个德性,有出国呀好山好水好吃好玩的地方,采访省心省力不费劲的地方,能沾便宜捞好处的地儿,买好讨巧极尽风光虚荣的地儿,他们全抢着去。轮到艰苦的出力不讨好的地方,他们就缩头乌龟了,就高风亮节了,就让给别人公私兼顾了。肖白有一肚子气却又不敢发作,她还要装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表示一定要完成领导交办的采访任务。好像这是人家恩赐给她的一个天大的采访机会!不过,这真合了肖白想逃避出去的意念:只要能暂时离开充满是非的这个鬼地方,到哪儿对于肖白来说全无所谓。肖白在隔子里处理手头的那些稿件准备出差的那个空档里,大包牙宁宣儿和老婆嘴沙沙就在大包牙宁宣儿的隔子里诎诎咕咕着,她们是报社这只大锅里的两只老鼠,一只老鼠就害一锅汤,何况两只老鼠?肖白在无意中站起身时,贴着耳根子窃笑的两只老鼠竟下意识地鼠窜了。就像偷吃粮食的老鼠被粮食吓跑了。那是一种做贼心虚的逃窜。肖白就知道她们又在说她的坏话了。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样的女人,她们容貌的丑是共通的,她们心地的丑也是共通的。她们不用多么长久的相识和相处,她们只要在人堆里那么一站,彼此就会像猫找猫狗找狗,她们是寻着了她们身上共通的一种气味。凭这共通的气味,她们会像空气和空气的交融那样快地融为一体。当然她们肯定是洁净空气中的一种有害气体,她们是专为破坏这洁净而生的。肖白收拾好东西穿过过道的时候,两只老鼠在过道厕所的门边仍在窃窃私语着。肖白走过她们的时候,一副傲慢和目中无物的样子。肖白在心里说,我就是看不起你们。我就是要蔑视你们。你们龌龊我更要高贵得一尘不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肖白记得这是朦胧派诗人北岛的一句名言。北京西客站。离检票进站还有一段时间,肖白独自踱到大厅里茫茫然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人,货架上堆积着各色的食品,电视屏幕上不断闪去闪回的列车到开时刻表肖白独自一个人茫茫然想着心事。肖白在想心事的时候,就看见迎面走过来一个高高大大笑容可掬的人,他那方方正正的大脸上写着一脸的诚恳,他的笑他的目光都直对着肖白,那感觉好像肖白是站在这里迎他的一个熟人似的。肖白快速地在记忆的索引里寻找着是否见过这样一张面孔,那时那人已经来到肖白身边热情地朝肖白点了一下头然后说:你好!肖白出于礼貌便随口回了一句:您好!那人就与肖白擦肩而过了。那人走出好远肖白仍然急切地想回忆出那人是谁,在哪儿见过。肖白看看表已快检票进站了,她就暂时不再想那个人是谁,而匆匆往候车室里奔,检票进站的人开始像一条长蛇慢慢在蠕动,肖白站在蛇尾上也随着动,眼睛不由自主地盯在电视屏幕上,奇怪的是,她有好几次坐火车,检票进站时都是"蟑螂"出来,他剃着光头,你感觉他就是一只蟑螂,他的歌声里简直也仿佛有无数只蟑螂东爬西爬,人声鼎沸里,蟑螂跳荡在每个匆匆赶路人的视野里,越加使这个纷乱的空间更纷乱更嘈杂。肖白想她要不要找一下车站管理人让他们换点恬淡宁静点的曲子。她记得有一次去一家宾馆看朋友,在大厅休息座等朋友时,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舒舒缓缓水一样流淌下来,她看到大厅里的人面色很安祥宁静地沐浴在音乐里,没有人大声喧哗,在那和谐雅致美仑美奂的音乐氛围里,人的心灵仿佛受过了洗礼一般自动蜕去了浮躁的那层硬壳当时她想她不能拿个人喜好要求车站的管理人,这里毕竟不是星级宾馆,该不该换掉"蟑螂"这件事情终究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肖白忽然就在"蟑螂"旁边发现了那个冲着她笑且跟她说"你好"的那个人。那人伸着头似在寻找着谁,这次远远地肖白注意到那人的肩上还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绿军挎。都什么年代了,这人还背这种包,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这念头一经产生肖白就极怕那人是在寻找她。刚才她在不明这人底细的时候就答人家的话还回敬人家"您好",这似乎也有点荒唐和欠妥,肖白在潜意识里突然就想这人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吧?及至上了火车,环顾左右,并不见那个人跟来,心里好生踏实下来,待心神都落定后肖白便顺手从皮包里抽出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1984》。这本书是乔治·奥威尔在1948年创作的政治寓言小说,写的是到了1984年世界和人类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推想的1984年世界上只有三个相互战争的独裁国家,个人的一切包括思想全部被剥夺,最终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更别谈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世界并不像奥威尔预言的那样。我们没有谁能够预见到我们的未来。世界是无序的也是无常的,我们无法确知我们的今天明天和后天都会发生什么。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常常对生活和生命感到茫茫然的原因。列车上不厌其烦地播放着介绍这个介绍那个的广告录音,一遍又一遍,上了车也不让人清静会儿。肖白从书面抬起头来稍作休息,上帝呀,她看见了什么?她对面的那个人!那个人就像幽灵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坐到了她的对面,脸上挂着那个她在大厅里见到过的憨态可掬的傻笑,肖白突然就对这笑容充满了恐惧。肖白在那个人向她点头再次说"你好!"的瞬间,恨不得立即逃走,躲到一个永远见不到这个人的地方,她是那样憎恨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她知道这憎恨全无来由。那个人丝毫没有在意肖白对他态度的冷漠,见肖白没有睬他,又加了一句:"你好!"他期待着肖白能回他一句"您好!"肖白在他期待的那个短暂时间里反复做着思想斗争:我理睬他吗?我凭什么理睬他?人家又没做什么,凭什么不理睬?是陌生人?陌生人就不可以打个招呼?每次出差旅行都要遇许许多多的陌生人,因为大家都是各奔东西的人,有时会心无挂碍聊得比熟人还熟人。想到此,肖白就将冷漠迅速从脸上撤回去。她想人和人之间的礼貌是不能缺的,她向他微微点头算是招呼了。那个人显得很激动,身子坐得端端正正的,手一会儿放在膝上一会儿夹在膝间,一会儿又扯扯衣襟摸摸扣子,他的脸也因激动而胀得通红。他的右眼角与鼻梁之间有一道疤痕,因此看上去他的两眼有些不对称,他的年龄大约在40左右的样子,可是他的那些表现却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这个人,他到底要干什么呢?他好像想说什么话,似乎又不知从哪儿开口。肖白在这情况下挺想起身换个车厢,可是那样是不是显得她做人太没有修养呢。肖白从包里拿出杯子想假借去接杯水而暂时逃离和躲避一下,也许她抽身走开这段时间,他觉得没意思就会知趣地走掉。肖白正欲起身,那人一把抢过肖白的杯子说,让我帮你倒水去吧,你要不要喝茶?我有从云南带来的好茶。我正好也要沏杯水的那人一说要给她倒水,肖白就愈发地惊慌了。要知道现在的坏人太多了,经常有报道,陌路相逢的人一路搭话聊天,聊到口干舌燥时,"坏人"就将事先注进麻醉药的饮料递上一听,陌路人怎知那人有歹意呢,还很感激地连说谢谢。一饮而尽后,被人麻翻了,钱财被洗劫一空,才知不能随便相信任何人。这样的事常常发生在汽车、火车上,宾馆里。尤以火车上居多。所以肖白一听那人要帮她倒水,就急急抢过杯子说,不必麻烦你,我自己来。那人又抢过去说倒杯水不麻烦的。肖白说我正好需要活动活动。她不由分说夺过自己的杯子就走了。肖白在茶炉房接完水本想立在车厢的过道里看看窗外的原野,一闪而逝的树木和天空飞过的鸟儿,以拖延回座位的时间,不想那个人也拿了杯子过来了,肖白只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那个人把绿军挎就挂在窗帘旁边的衣帽钩上,军挎的正中别着一枚毛主席挥手指方向的纪念章,她打量他的那枚纪念章时那人已回来了。他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傻乎乎的,背这样的绿军挎包挂这样的纪念章,我不是喜欢这个绿军挎,我也不是喜欢过去了的那个年代,我是喜欢那些年代里人与人的关系。那个人坐下来没头没脑地就说开来,他表达起来完全不笨拙。他说过去年代里的人,学雷锋,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人和人称同志很平等、很信任,我都敢把我们家的房门钥匙给来北京没地方住的人。即使害个人,也只是背后到领导那里打个小汇报,不像现在雇人杀人毁人的。农村过去家家开门敞户的,现在院墙盖得比看守所还高,好像谁都是贼一样需要防着他告诉肖白他打过仗,一块弹片从眼角穿进头颅,他说着用手指搓了搓那道伤疤,他说他竟然没有死,但在部队的医院里住了好多年他从医院里出来就看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完全跟过去不一样了,他和人家打招呼,人家就用眼翻他。有一次,也是在火车站,他跟迎面过来的女同志说了声"你好",那个女同志破口就骂他流氓!他以为那个女同志脑子有毛病,可能是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要不怎么不知道好赖话呢,他就拉住那女的,生怕她走上大街会被汽车撞着,并反复问是不是从医院出来的,从哪个医院出来的,他要把人家送回去,女同志就跟他厮打起来他说话时目光很真诚,那真诚足以感染听他说话的人。他说他想不明白这件事,他就又来到火车站,想证明那个女同志绝对有毛病,如果是正常的女同志,肯定不会出现那样的结果。可没想到情况越来越糟。第二个女的脱口骂他神经病,并往他脸上吐了一口痰,那个女的长得很好,打扮得很入时,可却那么粗俗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车厢"唰"地一下就黑了。列车进隧道了。肖白闭了一下眼然后又慢慢地睁开,在还没完全适应的黑暗里,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暗黑中的那一双目光,她是见过的。可是究竟在哪儿见过她又全无记忆,难道是梦里的一种似曾相识?她根本来不及辨识记忆的真伪,车厢又"唰"地一下从黑里钻出来了。肖白刻意看了看那人的目光,那目光仍是真诚的。跟暗黑时她看见的完全不是一双目光。也许,那仅是她主观臆想出来的。是她的一种猜疑。这时,她看见那人仍沉在被辱的伤心里,且用手抹了抹脸,很伤心很委屈很愤愤不平的样子。于是,肖白便不由自主地开始同情这个人:他或许在火车站转游很久了,他一定是想做一种实验或证明,他虽然吃了许多苦头,受了许多委屈,他仍矢志不移地想找到他心里想要的东西。他说你知道吗,这么多次,这么多人,只有你回了我一句"您好!"你知道吗,我已经没有信心了,没有人相信我听我说话,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最起码的信任、道德、良知、廉耻肖白忽然就又在他的目光里发现了另一种她似曾看见过的光焰:那是一种将仇恨燃到炽白状态后的垂死的光焰!肖白被那光焰灼得不由得颤栗了一下。为了掩饰这莫明的颤栗,她赶紧善意地安慰那人说:"你想得严重了,你这么真诚善良的一个人,一看就令人信任。"肖白在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挺惭愧的,她不也一样怀疑和往坏里揣度他吗?那人听了肖白对他的安慰,腾地站起来,显得很激动的样子说:"你说你真的信任我?你认为我是个好人?正常的人?"他一仰脖,一口气把一大杯子水全都喝干了,随手就把肖白的杯子拿起说:"你这杯水已经凉了,我给你换杯热的去!"那人在肖白下车的前一站下的车。下车前他让肖白把电话号码留给他,肖白犹豫了一下,给他留了一个现编的假电话号码。或许在北京真的有相同号码的一部电话?或许那只是一个不存在的空号!那人下车后,肖白一直握着那杯水,感觉那水渐渐由热变凉变冷/game.do?method=gameInd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