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文化学者,以我的学识和能力要写尽茫茫秦岭穿越数千上万年时空的历史文化精神,实在是力不从心。然而秦岭归来的两年多时间,我发现自己的情感和灵魂已经被这片苍茫山岭征服。在各种可能的场所,我都会竭尽所能地向我的听众和读者抒发我对茫茫秦岭的钟爱之情,以及我正在思考并试图表述的"秦岭文化"的真正意味。在无数恍惚的梦境,我一次又一次地在那些弥漫着茫茫历史烟云的古遗址、古战场、古城废墟上徘徊、驻留、漫游--我多么渴望能够破解这座沉默地挺立在苍茫中国大地上的高峻山岭历尽沧桑的内心情感和精神秘密!为此,在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又先后六次进入秦岭腹地,寻找两年前我在秦岭山区所体验过的那种让人神醉情迷的感觉。意识朦胧中,我感觉到挺立在中国内陆腹地的秦岭,正在以它高矗伟岸的形体,在长江、黄河之间为我们提示一种期待我们实证的文化精神。这种文化精神就像我们现在面临的世界一样千姿百态,多姿多彩,色彩斑斓。其间,道教文化、秦文化、楚文化、巴蜀文化、中原文化、关中文化、兵戎文化、土匪文化、移民文化、宗族文化,相互映照,互相渗透,并在这片林莽覆盖的山脉之间重新组合,反复积淀,成为传承古老的秦岭文化的精气和血脉。万物有灵,倾心灵魂关注,重祀好巫,相信来世,以及以天神崇拜和祖先崇拜为核心的中国宗法性文化传统,仍然根深蒂固地存活在秦岭山区,并成为秦岭文化的一大特征。在旬阳境内的红军乡,人们表示对红军战士崇敬之情的方式,是尊其为神,祈祷他灵魂能够在香火中得到永生;一块来历不明的石头、一棵历经沧桑的老树、一个神秘幽深的洞穴,都可以成为人们映照自己灵魂的圣物,经年四季披红挂彩,接受过往行人跪拜。在这条被长期的战乱、灾害和无休止地迁徙、流亡笼罩着的茫茫山岭上,人们对高不可攀的神祗和神秘莫测的灵魂,至今都充满了真诚的敬意。穿行在秦岭的那些日子,让我感到最为奇特的文化现象,就是在来自印度的佛教寺院遍布大江南北的中国大地,只有这条盘踞中国内陆腹地的山岭,却顽强而固执地保存着真正本土化的中国传统宗教--道教的全部传统。绵延一千五百多公里的秦岭两侧,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总有供奉玉皇大帝的道观,或者大小不一的土地庙、山神庙、水神庙,而曾经紧贴着秦岭北麓沿丝绸之路渐次东进佛教的气息,却是那样的微弱。从当年秦国边防长官尹喜挽留老子写下道教最初的教义蓝本《道德经》开始,到老子在楼观台设坛讲经、张鲁在汉中拉起"五斗米教"的大旗,道教从孕育到诞生到形成游仙云集的终南仙境、盛极一时的皇家寺院武当山,其所经历的兴衰荣辱,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秦岭。于是,道教文化也就成了秦岭文化的根本和根基。那些在无休止的迁移、灾荒、战乱、匪患中出没于冲丛林深处的人们,在无奈的求生路上,就这样以最为平朴、自然、真实的方式,将一种中国式宗教传统,一代一代延续了下来。一座山脉的高处在大地之颠,一个生命的高处,是灵魂和精神的高地。两年前,从古倘骆道秦岭大梁望见秘藏在群山深处的周至老县城沉重隐约的城墙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是那些充满传奇和征战,苦难和幸福,大喜大悲,大起大阖的经历,让秦岭拥有了可以标榜一个民族精神和情感高度的高迈灵魂。所以相对于我已经怀有的对秦岭的感情来说,这本书也只能算是我在秦岭之间徜徉、驻留、徘徊期间捡拾到的一块多少留下了一些岁月痕迹的石头,而对于这座凝结了太多的历史文化情感的山岭的认识和理解,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来说,尚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所以在两年前考察结束之际,我就期待着再一次走进这座如我睿智沉智的父亲一般深邃博大、令人仰慕的山岭。我还期待有更多的人能够和我一起走进这片苍茫山岭。2006年12月于天水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