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致见凌风似懂非懂,便为他解释道:“自秦开始,直至南北朝,一直以征兵之法为主,间有募兵,只是辅助之用。所谓征兵,就是成年男子均须入伍,无事时服役若干年,有事时则上战场。但自西魏开始,推行府兵制,平时在家生产,农闲时训练武事。每年要到京师或边地戍卫一月,战时上战场,战罢归家,武器、装备、粮食都要自备。”柳菁叹道:“杨广征战连年,使战士长期远戍,令他们难以忍受,不是开小差逃亡,便是叛乱造反,所以王世充改采募兵制。在这时势中,只要粮饷充足,自有勇力者肯卖命,远胜征兵之制。尤其是亲卫兵队,更必须要视之作为终身事业并甘于高薪厚禄的正规职业军人,否则将成多而无当或尾大不掉的局面。”两女所言精辟入里,凌风点头道:“李密如今人多势众,号称百万雄师,正犯冗兵丛集的大忌,只会弄得生产荒废,民不聊生。我看他将来多半要败在这上面。”他这素不知兵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宋玉致也不取笑,道:“我们都能看得到的问题,李密自然也能看到,只不过他寄人篱下,先天不足,虽传言翟让大度让位于他,但内部两派系的斗争并不会轻易得到解决。李密正是要借不断投奔他的力量来增强嫡系的实力,所以他必会袭卷如日中天的大势来围攻洛阳,在这过程中又可练兵,磨合士卒。”凌风对她这贵女刮目相看,起了兴致,道:“你为何肯定李密是攻打洛阳,而非西进关中呢?”宋玉致侃侃而谈道:“李阀西进关中前,李渊曾专门派使者面见李密,尊其为长,那时李密就有心西行,可惜关中军力不下二十万,他的下属将领多为山东河北之人,未必愿意随他长途跋涉,做那无把握之事。何况关中有大河阻挡,他的大军纵是能侥幸全部渡河,战线拉得如此之长,粮草能否接济得上暂且不说,东西必不能首尾兼顾,反会腹背受敌。又基于内部犹有翟让这个大敌的考虑,他没奈何才否决了这个诱人的决定。”凌风可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以前只知骂李密蠢材,错过了西进关中的最佳时机,白白便宜了李渊,哪里晓得人家的苦处。他以赞赏的眼光看着宋玉致,宋鲁夫妇何尝又不是,都像从未真正认识她一样。受到众人这样的注视,宋玉致精神一振,又道:“李阀在短短不及旬月的时间里就拿下大兴城,委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这样一来,他们也几乎打完所有的牌面,殊为不智。现在他们西有薛举,东有窦建德,北有梁师都与刘武周,三面受敌,危在旦夕。李密这时候若随大流掺上一脚,未必见得有多明智。”“这是为何?”凌风欣赏着宋玉致侧脸的轮廓,还有她那笔直丰隆、直透眉心的鼻管,他首次发觉她清秀高傲的外表下隐藏着超卓智慧。宋玉致给他看得粉颊略微发烧,小嘴飘出一丝笑意,别转俏脸盯着他道:“人家不想说了。”凌风愕然道:“这又是为何?”宋鲁与柳菁相视一笑,摇头不语,坐看好戏。宋玉致吐了吐她的舌头,叹道:“本小姐口渴了。”凌风哑然失笑,哪不知机,站起来亲手为她敬了一杯茶。岂知宋玉致伸出玉手,以指尖在他的脸颊轻柔地戳一下,慧黠地一笑道:“你不觉得这杯茶有些冷了吗?”“是极,是极!”凌风连忙检讨,随手在茶杯之侧一弹,霎时杯上即有丝丝热气冒出,茶水正是最适宜饮用的温度。这招说难不难,说易也绝不容易,试问普天之下有几人能如他这般轻松自如?宋鲁夫妇拊掌赞叹,宋玉致不为已甚,接过杯盏道:“算你啦。”凌风回座后,听她讲道:“以李阀当今的形势,可谓危极殆矣,其所占据的大兴城却是天下有数的坚城,此回若不是守城一方不能众志成城,上下一心,绝不会是几万大军七八日可以攻克的。以李渊的才干,李阀的资源,要想据城坚守上数月不难。李密所要面临的问题仍不能得到有效的解决,这时冒然西进只会以他偌大的名头反让其余三方心生顾忌,暗中保存实力,结果予以李阀喘息之机。”宋鲁插口道:“李渊让他的四子李元吉留守老巢太原,实在失策之极,以此子的能耐,如何是刘武周手下大将宋金刚的对手?太原若是失陷,宋金刚定会循李阀旧路叩关。相较之下,经略河东的李建成对上窦建德的长乐军倒还有几分希望。薛举号称西秦霸王,大兄曾点评说称得上名将,不过底子太薄,只消一介刺客即可让威风凛凛的西秦军土崩瓦解,其子薛仁杲怕是不能掌控全局,取代乃父。但此刻西秦军攻到大兴城下只是时日问题。”宋玉致微笑道:“现在李渊定会派心腹良将赶赴太原,明眼人都可看出首先击溃刘武周才是正理。刘武周一败,梁师都又不足为惧,薛举军粮不见得经得住旷日持久的攻城,窦建德即使拿到河东之地,亦未必有心入关,这样一来,李阀之围解矣。”凌风深服其论,尽管李阀十分不利,但仍有翻盘的可能,那李世民怎么着也是被誉为千古一帝的人。而这几面的关键又在窦建德,这个河北黑道霸主太过仁义,胆识不足,在这乱世中的下场可想而知,这点宋玉致看得很毒很准,就不知是她的眼光独到,还是拾了她老爹的牙慧了。柳菁拍台发嗔道:“你们叔侄俩怎么反给李阀出起主意来了?快说说那李密吧。要是他打下洛阳,大兄说不得真会按约定让她嫁给他儿子李天凡了。”宋玉致神色一黯,宋鲁瞪了小妾一眼,怪她多嘴,哪知柳菁给他使个眼色,立即明白她是说给凌风听的。凌风虽不明白宋李间的口头约定有何用处,但他来这世上时间尚短,许多事情不能理解却依然天经地义地发生着。比如说嫁女和亲,有了秦晋之好这层关系,双方就绑在一条战线上,以后共进共退,这就是规则,违反规则的势力是不会受欢迎,更会遭到联合抑制的。除非一方有了足够违反规则的实力,就像杨坚篡了外孙的江山一样,你不服,就打到你服为止。半年前宋阀与李密的约定早已公诸江湖,只要李密攻克洛阳,宋玉致就须嫁与李天凡为妻。凌风不是宋缺,不知那时宋缺究竟会如何抉择,他在利用李密,这是毫无疑问的,而李密又何尝不在利用他?宋老二地剑宋智选择了更为合适的凌风合作,使得宋阀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起码道义上站不住脚。这时天下会搞得风声水起,大有统一南方的趋势,只要能继续维持这种局面,宋阀与之联盟就是板上定钉的事情了。现在就看李密愿意与否接着赌拿下洛阳后宋缺遵守承诺了,而那时宋缺为面子最多只会损失一个女儿而不与之合作,又有何益?不过若李密攻克洛阳,宋玉致的处境真的会很危险,以宋缺专志刀道的狠辣心性,牺牲女儿估计不会眨几下眼睛。对于这些,宋玉致如何不清楚?不论他们怎样讨论李密有多少失败的可能,他仍是迄今唯一一个打败并击杀军神张须陀,保持着不败神话的蒲山公,几十万大军仍在他的手里紧紧攥着,有着无比强大的威慑力。宋玉致深吸一口气,平静心情,整理措辞道:“李密的劣势不只在于投奔者众而号令难行,而且瓦岗军迄今未有一座如大兴、洛阳、江都那样的坚城,新修筑的所谓的魏国都城洛口城只会是个劳民伤财的玩意儿。他北有窦建德长居河北,深得民心,基本上绝了他北图的可能,东南有天下会与杜伏威的江淮军,亦非他可轻易啃下的骨头。”“柿子要捡软的捏,以他此刻百战百胜的自负,在与洛阳军数度交战都战胜的辉煌战绩影响下,他十有八九都会选择拿下洛阳,以为帝业之资。我们从瓦岗寨近期的军事行动中可以推测其目的所在。我们说群雄并起,隋室将亡,其实瓦岗周边仍有大量空间未被义军占领,而李密显然无意争夺这些无主的地盘,可见其志不是西夺洛阳,就是南取襄阳。”“但眼下襄阳与天下会接壤,瓦岗南向更会引得西南的朱粲忌讳,所以李密唯有攻打洛阳一条路可走,最多在运动中寻找战机,寻隙能否在关中分上一杯羹。虽说李密有着诸般弱点,但不可否认他是天下最出色的军事家之一,看好他拿下洛阳的不在少数,一朝汹汹来袭时,洛阳必会人心惶惶,军心涣散,严重程度必不下半月前的大兴城。”“不过王世充亦非等闲之辈,最近四处收买人心,巩固权柄,他亲自登门拜会上官龙正是有鉴于大兴失陷的考虑,以避免重蹈覆辙,被李密在内部钻了空子。李密虽然拥兵百万,手下能臣良将数不胜数,但论及人脉财富,终不能与传承百年的大阀相比,故对阵洛阳势必是场长期的硬仗,由不得他有取巧用奇的机会。”凌风这才知道王世充找上官龙这个地头蛇有何目的,他是大明尊教的上代明子,与教内不知有了什么矛盾,即使双方仍有联系,大明尊教也不可能参与到洛阳的控制管理中,所以他拉拢黑白两道为己用很有必要。宋鲁叹道:“尝闻四年前杨广二伐高丽时,杨玄感趁机举兵,李密曾为谋士,献上中下三策,上策北扼隋帝归路,断其粮草,数十万大军自会不战自溃,见麾而降,中策轻骑入关,据险而守,可保万全,下策即为随近逐便,先向东都,引兵攻战,必延岁月,胜负殊未可知。杨玄感以其下策为上策,结果取洛不得,反受其害,身死族灭。今日李密可谓走上旧主的老路,却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他拿不下洛阳最好,若是拿下,必会金鳞化龙,成为我们的劲敌。”凌风听他们说了这许多,总结起来无外四点,一是李密必攻洛阳,二是成功的几率不低,成功的后果有二,一是宋玉致可能会被迫出嫁,二是瓦岗会蓄成大势,养成气候。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都是希望他能阻止李密的进攻,粉碎李密的梦想。他们的想法与王世充简直不谋而合,若不是对他们知根知底,还会以为他们是王世充派来的说客。他见三人希冀的目光投来,笑道:“我这人可不通军事,要想借王世充之手消灭李密,我可没那份本事。”宋鲁夫妇同感诧异,宋玉致则眸采闪动,不以为忤,竟是相信他必有下文,不会教她失望。凌风不得不佩服宋三小姐把他看得很通彻,续道:“不过,以我的武功,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绝不成问题。无论李密如何势大,护卫千万,我要取他项上人头,易如反掌。玉致你就放宽心思,就算他拿下洛阳,我也让他无命吃到你敬的茶。”三人的瞳孔不住扩大,虽认真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开玩笑的样子,但这个愿望无不落空,他们想过他派人来助王世充一臂之力,也想过他在后方暗中骚扰李密大军,可没想过他会这么简单的一招。杀!一个字,直接,霸道,有效!宋鲁苦笑道:“要杀李密不会那么容易吧?需知他本身就是江湖上有数的顶尖高手,手下招揽的强者无数,只要能阻挡片刻工夫,刺杀就会失败。”李密真要那么好杀,早死了不知几百回了。提起李密,从杨广到翟让,哪个不是恨得牙根痒痒的?凌风负手踱到窗前,遥望外面的万家灯火,傲然道:“鲁哥你若问大兄,他也是这个答案。嘿嘿,大宗师,这个段位的强者哪个不是把武功练成仙了?李密接不住大兄的一刀,也接不住我的一招!”几个月前他尚未达入微之境时就能逼得李密率队退让,抢走沈落雁,现在他比那时强了千百倍,要是再宰不了李密,那才是真的说笑了!宋鲁三人均是一震,才恍然回味过来,这个犹如邻家男孩般亲近的少年已经与天刀、三大宗师是一个等级的人物了,那个级别的可怕,他们根本无法想象!宋玉致在这一刹那觉得凌风比他那个不苟言笑、严肃冷然的父亲距离她更为遥远,他就像谪下凡尘的仙人,一不留神就会回归天界。她心中一块石头落下的时候,又变得空空荡荡的,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