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师妃暄走进独尊堡内堂时,伏难陀正在阐述他的梵我如一。起因是李淳风指责伏难陀所说禅宗将个人的“我”看的太重,他认为重我正代表直指本心,放弃对诸天神佛的崇拜,远离沉重的典籍和繁琐的礼仪,无拘无束地深入探索每个人具备的佛性真如。若不重我,还有何所倚重?李淳风名属道家,其实对佛教经典亦略有涉猎,尤其是讲究“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的禅宗,与道家思想并无多少矛盾之处,故禅宗在社会名流中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所以他的指责很有份量,全场人的目光都集往伏难陀,看他如何辩解。伏难陀双目闪耀着智慧的光芒,语调铿锵,字字有力,神态却是从容不迫地道:“要明白何谓‘我’,先要明白‘我’的不同层次。最低的一层是物质,指我们的身体,稍高一层的是感官,心意又高于感官,智性高于心意,最高的层次是灵神,谓之五重识,‘我’便是这五重识的总和结果,以上御下,以内御外,灵神是最高的层次,更是其核心。”尚秀芳一对美眸亮起来,点头道:“秀芳尚是首次听到有人能把‘我’作出这么透彻的分析。大师说的灵神,是否李公子刚才说的佛性真如?”伏难陀尚未回答,师妃暄已在解府下人的唱诺中飘然走进。她一副男装打扮,束了一个文士髻的头发乌黑闪亮,非常引人,象征她剑手身份的色空剑负在背后,整个人透出一股飘逸潇洒的味儿。解晖惊喜过望,从未想过慈航静斋会有人前来贺寿。这不只是他个人面子的问题,更代表着巴蜀的未来有了希望。他已打定主意,静斋的决定就是他的决定,无论是投向天下会还是李阀,亦或保持中立,他都无条件地支持。师妃暄的到来或许对他而言是个台阶,与宋阀和解的台阶。因为在他心里,静斋的注多半没有压在李阀上,尽管梵清惠曾有以北统南的经典论调,但时也势也,天下会与宋阀的联合已注定大半个天下已落入囊中。尤其宋家军占据泸川后,随时可攻打过来,战争一触即发。在这种情况下,静斋没理由继续支持李阀,显然那样势必引起巴蜀战乱,与悲天悯人的静斋风格不符。但他有些失算了。师妃暄入席后,依例恭祝两句,即道:“妃暄此来,乃是奉了家师之命,特来表达我静斋的态度。”满堂寂然。都在等候静斋对巴蜀形势的最后通牒。师妃暄道:“天门无道,明宗越不仁,故我静斋将全力支持李阀,故希望独尊堡、川帮、巴盟能以大义为重。”全场哗然。李孝恭、李秀宁兄妹受宠若惊,对突然到来的幸福手足无措。事实上,今晚一直没有他们游说的机会。哪想天上真会掉下馅饼来。宋鲁夫妇与宋玉致倒是镇定如恒,只微微摇了摇头,并不参与讨论。解晖神色凝重,沉声道:“请仙子稍候片刻。事关重大,容我等再作商议,定给仙子一个满意的答复。”这本是他要的结果,但从师妃暄口中说的时候,他心乱如麻,这时他才明白,要他真正成为宋缺不死不休的敌人是件何其困难的事情。川帮老大范卓和巴盟四大领袖奉振、丝娜、角罗风、川牟寻等五人离席,准备进密室做新一轮会谈,相信巴蜀的命运马上就会公布出来。解晖起身较五人缓了少许,正要举步,心中警兆忽起。蓦地杀机涌动。四周空气变得不正常起来。“是谁要杀我?而且就在这席间?”一瞬间解晖大脑高速运转,将杀气来源方向判断出来,竟是临席距他只有五步之遥的“南海仙翁”晁公错!独尊堡此次寿宴没有采用秦汉以来通用的坐席,而是近二十年来兴起的高桌高椅,这大大解放了宾客的双腿,也大大方便了刺客的行动。晁公错两条腿已经搭到外面,一只手握住了刀柄,仿佛猛鹫看到了垂涎的猎物,随时可朝他劈来!解晖猛然醒悟,“不!他不是晁公错!他是宋缺的人!”世人都以为晁公错最厉害的功夫是七杀拳,他正恃着这套拳法与宁道奇战到千合外才真气衰竭而认输,老一辈人物更称其为“晁七杀”,但只有对他起过杀心的宋缺才知他的真正压箱底本领是刀法,论刀法,他只逊色天刀一筹!这件事宋缺只告诉过解晖,而解晖从未将之外泄过,是以今天“晁公错”前来祝寿,他隐觉不妥,却也没理由拒之门外,欣然恭迎,管家方益民见“晁公错”身负厚背刀,将疑点说出时,唯有他洒然一笑,别人都怀疑的地方,恰是他释疑的地方。细节决定成败,能使出此计的,除了宋缺还有何人?解晖之所以认定此人不是晁公错,原因有二,一是晁公错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杀他,二是他才回味过来那丝不妥在哪里,不是指他与晁公错没有交情,而是此人的体格较晁公错要宽大,在容貌上虽天衣无缝,但整体却予人不和谐的感觉,偏偏自己之前将之忽略过去!解晖想明前因后果,又惊又怒,直叹宋缺心狠手辣,竟不念一丝旧情,但此刻显非感叹的好时机,全身肌肉立时紧绷起来,那一脚重重地踏到地面上。石板龟裂。细微的声音在在座高手听来不啻惊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下一刹那再不用大家费力寻思,但见“晁公错”向解晖扑去,厚背刀连刀带鞘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带起的劲风凝而不散,有增无减,将对手紧紧锁死。解晖大为头痛,“晁公错”在他的右侧,他一扭头两人就可打个照面,故不存在他来不及转身的问题,问题在于“晁公错”扑来的身法,忽左忽右,似走直线,其中却又暗藏弯曲和比弯曲更巧妙的弧度,这种情况,若出现在兵器的进攻路线上,已臻大家境界,而竟与身法结合起来,使得有“武林判官”之誉的解晖也一时犹豫,不知该避往何处。他没有考虑挡住这刀,决非他信心不足,虽然他的成名兵刃判官笔并未带在身边,但他仍感觉此人不足为虑,不具备击杀他的实力。杀机早&泄,仓促出刀,气势远未蓄至巅峰,这刀纵有点门道,也是有限。在他看来,宋缺向来算无遗策,既要杀他,定有后招,所以他与此人硬拼的话,实属不智,只会浪费气力。“晁公错”似缓似快,使他感到无论闪往任何一个方向,都可能正落入对方算计。而唯一生路,便是全速后退,与刚来的师妃暄合兵一处,那时安全无虞,任宋缺有什么后续安排也无从施展。师妃暄作为百年来慈航静斋最出色的女弟子,剑法之高,定不会叫他失望。他相信宋缺千算万算,也不可能算到今天有师妃暄的到场!经过这番思虑,解晖退了!任“晁公错”依凭气机牵引,试图迫他放手比拼,解晖亦不作理会,全力后退。漫天惊呼这才响起。坐在“晁公错”一旁的欧阳希夷察觉不对,但拿不准场中缘由,便没有出手救援。在解晖退后,“晁公错”的刀法再变,眨眼间演化成一道令人难以形容的玄奥线路,似是平平无奇,又似千变万化,无论身受者还是旁观诸人,均感到此刀妙若天成,有令天地变色的骇人威势。这还不算,“晁公错”倏地暴喝道:“受死吧!”这声喝叫含劲吐出,若平地起轰雷,听得人人心神悸动,登时增添这本已威霸天下的一刀的气势!解晖眼见这一刀的转化与前刀衔接如此自然无瑕,亦不由后悔,但终是威震一方的超级高手,际此生死关头,赶忙收摄心神,身体在窄小的空间变幻出无数虚虚实实的位置,右手中指伸出,似要点出又非点出,其虚实难测处,看看也教人目眩,只要“晁公错”一下错失,摸不清他的虚实,所占上风将要尽付流水,拱手让人。高手交锋,正在此一招半招之争。攻得好,守得更好。即使是正对敌的“晁公错”也禁不住佩服对手这一守式的高明,他这一刀最厉害处就是迫敌硬撼火拼,若要破此一招,唯一之法就是不与他硬撼。在这情况下,必须先令他攻无可攻,被迫中途放弃变招,那么他的气势将惨受重挫,解晖此守式正含此妙用,虚实难测,使他找不到刀锋应落的一点!满堂哪个不是解晖的来宾,立时有齐声喝彩。师妃暄的色空剑亦在这时出鞘。绚烂的剑芒在解晖一侧亮起。就在这时,“晁公错”竟然冲势全消,凝然倏止,停步于离解晖一丈近处。似攻非攻,似守非守。那由动转化为极静的感觉,充满戏剧性的震撼力。满厅登时悄然无声,更大幅加强这种奇异的感觉。厚背刀遥指解晖,发出凛然迫人的刀气,笼罩对手。解晖笑了,他承认他对此人刀法有了低估,但已经出剑的师妃暄如何肯让自己孤军奋战?他要保住有用之身应付宋缺安排的接踵而至的刺杀,没兴趣与这家伙玩下去了!果然,色空剑剑尖一抖,巨大的光晕形成朵朵梨花,四下飘散,纷纷扬扬。“晁公错”瞳孔骤缩,显然没有想到世上竟有如斯高明的剑法。继而,色空剑幻作一团光芒,如天外流星,由远及近越来越大,蓦地炸开,化作一片光雨,漫天遍地,织成一个巨大的罗网,无所不包。“晁公错”大骇,他与解晖紧密不可分割的刀气遇上色空剑的剑气,如冰融雪化,这美得令人眩目的剑雨使他不得不飞身急退,暂避其锋。解晖一众俱被眼前的美景所震慑,他们不是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剑法,而是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剑法,那仿佛是一首诗,一幅画。剑在手中不再是杀人的工具,而是一支活生生的画笔。师妃暄不仅是一位剑术高手,更是一位美学大师,将杀人与艺术融合得如此完美,甚至看她杀人也是一种享受。每个人都在想看接下来“晁公错”如何受死。李淳风更是风度全无地失声道:“好!”谁想色空剑的寒芒大盛,剑芒暴涨,以奔雷逐电的速度激射出去,而目标竟是已移到她斜后方的解晖!三丈之内,所有人全身有如刀削,剑锋寒气使人有如沉入万千冰窖,透澈心凉。真正心凉的是解晖。他被色空剑穿胸而过。透心凉!电光石火间,光芒尽去。场面寂静得可怕,听不到一丝声响。李淳风方才的喝彩像是特意的讽刺,余韵未歇。师妃暄与“晁公错”一齐向门口冲去。“拦住他们!”大管家方益民首先反应过来,厉声暴喝。范卓、奉振等人没有动,李孝恭、李秀宁没有动,宋鲁、宋玉致没有动,李淳风没有动,突利没有动,赵德言没有动,可达志没有动,云帅没有动,伏骞没有动,胡佛也没有动。不通武功的尚秀芳、纪倩自然没必要动。真正动的只有欧阳希夷,还有天竺狂僧伏难陀!欧阳希夷的剑拔的晚,身法更难与伏难陀相提并论,只见伏难陀脚下只像轻描淡写地踏出两三步,便是缩地成寸的越过近十丈的距离,接着腾空而起,飞临“晁公错”上方,两手两脚像身体骨骼失去正常的联系般,水银泻地无隙不入地往下面的“晁公错”狂攻猛打,凌厉至极点,等若有四伴兵器同时齐心合力的强攻“晁公错”。这完全有效地阻止了“晁公错”的逃亡。而师妃暄没有一瞬的停留,两指发出指风凌空封住三个来挡家丁的穴道,没在出口处。隐藏在黑暗里的安隆传音道:“石大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本也拟杀解晖,却怎也料想不到会有人捷足先登,干净漂亮地把解晖宰掉。更想不通为何出手的竟会是“晁公错”和师妃暄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石之轩似是充满感慨地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老了!”安隆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