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欣离开了张府,按照韵柳给的地址,找到了华清。 而韵柳却和张家人一起被南京政府软禁在了一个未知的地方。 即使知道了他们被软禁的地方,也没有人可能接触到他们。 这一次,韵柳真的是将自己的生死和一个男人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寒夜里,一个巡视的士兵从一扇玻璃窗前走过,一面侧过脸朝屋子里看了一眼。 房间里点着一盏昏黄的小台灯,床边,一个年轻妈妈正在哄孩子睡觉。房间里,那个士兵眼中的年轻妈妈正是林韵柳。 她轻轻拍着,轻轻拍着,慢慢停了下来,手静静的搁在被子上,她看着小宝熟睡中的脸。 又是一天过去了。 韵柳心里忍不住一缕叹息,她轻轻从床边站起了身,一面伸手去捻灭床边柜子上的台灯,手刚碰到灯线,却忽然听见**的小宝喃喃叫了一声什么。 韵柳转回脸,看向小宝,小男孩依然还在睡着,是在说梦话,小嘴微微动了动,又喃喃叫了一声。这一次,韵柳听清了,他叫的是‘爸爸’。 他是不是梦见他爸爸了呢?……一想起那个男人,突然之间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牢牢抓住了韵柳的心。 ……她又在床边轻轻坐了下去,在灯下,她一动不动呆呆看着小男孩那张稚嫩的脸。 良久,她才深深的叹出了一口气,收回心神,伸手过去捻过了灯。 这次韵柳没有起身,依然还坐在床边。 转过脸去,透过紧闭的玻璃窗子,看着窗外。院子里,一棵落尽了叶子地花树枯藤似的枝子在寒风里摇摆着。 一轮月牙儿,斜斜的悬在天上,在漆黑的夜幕上,放出一道冷光。冬天的夜是死寂的。 夏天有蛙鸣。 秋天有秋虫低吟,唯独冬天。 寒冷冻结了一切生息。虽然已经快立春了,天气还是这样冷,张启良这次去的又是北方,这样地寒夜里,此时此刻,他不知道会在做什么。 他那里的夜应该不会是这样静寂吧……一个巡逻地士兵,背着枪的黑剪影忽然从窗前晃了过去。 韵柳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凉手猛然摸了一下。 她中断了思绪,立即起身,走过去,把窗帘放了下来。 转过身,她把手捂在心口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想把那种浓浓的恐惧与担忧统统从心里推出去。可是。 这一次,她真的觉得很难办到。 因为,让她担忧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她从来都不害怕自己会死。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黑暗中,慢慢朝床走去。 轻轻在小宝身边坐着。 她听着孩子熟睡中咻咻地鼻息声。现在的她才意识到先前的自己是多么的无牵无挂,也因此才无所畏惧。 可是如今不同了,她心里生出了放不下的牵念,也开始体会着从未有过的恐惧与忐忑。 她担心眼前这个孩子,也担心那个远在北方的孩子的父亲,虽然她有些分不请自己为什么会为张启良担心,或许,只是不希望孩子失去了他地父亲。 ——她怀念起那天张启良那个宽展的怀抱了,尤其像现在,当她感到恐惧害怕的时候。当时。 他把她和小宝一起搂进他怀里。 那种安全、踏实,真的让她怀念了。 她开始明白小孩子为什么总想要爸爸或者妈妈抱他们了。 因为父母的怀抱就是孩子觉得在这世上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躲进那个怀抱,就躲避开了一切让他们不安地威胁。 韵柳终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脆弱,她觉得现在的自己真的就和一个孩子一样,很想要有一个温暖、安全的怀抱让自己委身。 ——乱世里,什么都不可kao,再大的房子随时都可能被别人侵占去,或者被炸成一堆废墟。 或许,乱世里,家的概念只是一个可kao的男人用他那一双强有力的臂膀围筑成的一个温暖地怀抱,包拢着他地妻子儿女。 ……另一间房间里忽然传来了张老太太的咳嗽声,打断了韵柳地思绪。 她不放心,就走去看看。 走到房门外,韵柳看见从门缝里泄出来的灯光,她知道房间里的老太太大概是醒了。 推门进去的时候,果然看见老太太披着衣服坐在**,床头柜子上的台灯开着。张老太太大概快近六十岁了,即使这样的年纪也并不难看,这时候披着衣服坐在**,她的坐姿也很正,头发也丝毫不乱,说话也向来说一句是一句。 人老了,高贵端庄的气质却没老。“小宝睡了?”老太太看见推门进来的韵柳,就问她。“睡了。 ”韵柳应了一声。 “您怎么起来了?”她紧随问道。“上了年纪了,睡不了多长时间了。 ”老太太轻轻叹着道,说完,她忽然却是停了一下,抬起眼睛定定的去瞅了韵柳一眼。 “来,坐过来,陪我说说话。 ”老太太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让韵柳坐到她身边去。等到韵柳在床边坐了下去,老太太却并不开口,只是就着灯光细细的端详着韵柳。 韵柳被她瞧的低垂下了眼睛,耳边却忽然听见老太太问她:“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吗?”虽然老太太的语气很平和,韵柳的心却还是咯噔了一下。 她没有作声。“你也用不着瞒我了,我其实早已经看出来了。 ”老太太接着说,“那天你来我们府里,我虽没有亲眼见到你,不过从佣人嘴里却听说了,说是府里来了一个和蓉欣长得很像的小姐。 这些天相处下来,我知道你就该是那位小姐了,”她缓缓摇了摇头,“并不是蓉欣。 ”“我并不是有意想瞒您的。 ”韵柳低下了脸,道。“我没有怪你地意思。 ”老太太却道。 “这次你能陪着我们一起受难,不管你是冲着谁,你也是个有情有意的好姑娘。 ”“如果我猜得没错,启良他也应该是知情的吧。 那天,我见他看你的眼神就很不一样。 ”老太太歇了歇,轻轻叹了一声,“虽然你和蓉欣长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不过,他对你和蓉欣却是天差地别的态度。 让他娶蓉欣。 是我主张地。 不过,他娶蓉欣更像是为了敷衍我这个做妈的,从来就没把蓉欣真当成他地妻子来对待。 ”老太太忽然伸手去拉起了韵柳的手,“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就很不一样。 ”说到这里,老太太忽然笑了笑,又道:“说起来。 他们那父子俩还真是一条心。 小宝那孩子,蓉欣照顾了他那么长时间,从没听过他叫蓉欣一声‘妈’,现在整日听他叫你‘妈’,倒很是心甘情愿的。 ”韵柳一直低着脸,默不作声,她的心就像是被结成了一颗蚕茧,千丝万缕的蚕丝把她的心密密层层的包裹了起来。 撕扯不开,有些透不过气。“有一句话,我一直想问问你。 ”停了一会儿,老太太忽然把韵柳地手紧握了握。 韵柳却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被揪起来一些,她知道今晚老太太不会平白无故和自己说这么一席话。“要是我们张家这次真能过得了这道坎,”老太太终是问出了那一句。 “你会继续留在我们张家,给小宝做妈妈吗?”韵柳怎能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留在张家给小宝做妈妈不就是嫁给张启良,由现在的替身变成真正的张太太么?……像是心上长着的一个水泡终于被挑破了,虽然下意识里她一直在回避着去想这个问题,但其实它一直就存在那里了,越是逃避不敢去碰,它也越是磨着你。但是,那种难堪的折磨却并没有就此消失,因为这仅仅还只是一个开始,挑破了一个。 还有下一个。 她没忘记新南还在上海等着她。 没忘记她答应过新南以后会陪着他,会给他一个家。 新南为她付出了太多。 他对她的情意,是她最不愿辜负地。 ——她的心上像是长满了水泡,都是她不堪触碰的,那可以预知的一袭疼痛在等着她。“去睡吧,其实,现在说这些还太早,”见韵柳一直不作声,老太太心里也有了个大概,“毕竟,还不知道启良在北边到底怎么样了?”老人深叹了一声。“他说过,他会回来接我们回家的。 ”韵柳想安慰老人,却不知怎么就说了这么一句。老太太微微笑了笑,眼睛深处却含着几分辛酸。“他这次能不能安然回来谁也说不准,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老太太说到这里,却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随即像是有一层阴影蒙上了她地脸,使她的脸忽然间苍老下去许多,“我的儿子我心里最清楚,即使他不要自己的命,也会来保全我们的。 ”直到从老太太房间里出来,韵柳还在想着老太太那最后一句话,那句话就像是一只手把韵柳的心紧抓着。 的确,如果真的战败,他是不可能做降将的,因为他们还在南京政府的手里。 那也只有一死了,殊死顽抗,以身殉国,这是他唯一地选择,至少保全了他们。这是很显然意见地道理,是她一直没往这方面想,因为不敢。 韵柳忽然间想起了那天张启良眼眸里凝结的深思了,他一定事先就想到这一层了。韵柳觉得自己地大半个身子都是凉的,她拖着无力的两条腿,缓缓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走过客厅的时候,她忽然一转脸,怔怔朝通往院子的那两扇紧闭着的玻璃门望着。 随即,她转步径直走了过去。一站在玻璃门前,立即能感觉到屋外那冰冻的寒意丝丝缕缕从玻璃上反透过来。 韵柳全然忘记了冷,她久久站在那里,透过玻璃门,微微抬脸,望着北边的方向。“你说过你会回来,你一定不能食言。 ”凝望着北方,韵柳在心里深深说了一句。远处房屋的屋脊、屋顶在夜幕下成了重重叠叠深色的剪影,除此之外,也只能望得见高耸入天的冬天的树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里摇摆着。 再怎么看,她也望不见北方的风雪,听不到遥远那片天空下的枪炮声……韵柳的心里猛然翻腾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浓烈的情绪,使她想哭。 她难过,因为她发现自己控制不住的害怕,即使之前自己两次面临生死的时候,也没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她更有些莫名的恨,恨那个让她这样无助脆弱的男人,恨他对她所做的一切。 她还想骂他一句‘自私霸道’,现在他若在她面前,她甚至恨不能狠狠咬他一口;可是,……她还是担心他,真的担心他。天上,一轮月牙儿斜斜的歪在那里,月的微光映亮了她湿漉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