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裕十八年的元日,一个晴朗无云的好天气,沈青蔷头戴簇新的九辇四凤珠翠冠,侧披七宝流苏,身穿翟衣,腰系玉带,脚踏描金云龙珠履,五彩大绶配以三束金丝小绶垂于身后,天青色霞帔加身,悬有大小金玉饰物九双一十八件----手中持着祈祷国富年丰的金谷白玉圭,于太庙前正式诏告天地祖宗,受封为后。据《本朝实录》载:“……皇后沈氏,吏部尚书、承恩侯沈恪中女,年十六,入侍……帝以其容仪恭美、恭谨有德,深爱之……薨,谥为昭敏这一天,也许是靖裕帝一生之中最快意的日子,手握整个天下的他,终于将自己真正珍惜的那个人,以至尊无上的皇权的名义,永远留在了自己身边。无论她活着,或者她死---她的棺椁和他的棺椁,她的灵牌与他的灵牌,注定永远在一起……虽然她的名字变了,虽然她此时不再栖身于旧日躯壳之内……但那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终于达成了长久以来的夙愿:在这场爱与被爱、追逐与被追逐的拼杀之中,他是赢家。同样是在这一天,站在苍天之下最最神圣的殿堂之前,沈青蔷却只觉得沉重、压抑,仿佛窒息----即使在生死一线的时刻,即使无数次几乎绝望,甚至都感觉到了架在颈上的刀锋的冰凉,她也从来不曾如此痛苦过……沈青蔷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幻觉:此时这个穿着全天下最华美的礼服、顶着全天下最尊贵的名衔的傀儡一般地自己,正是这无限盛大繁复的仪式之中唯一的祭品;唯一地牺牲。----她已被奉献给蒙昧的、莫可名状地神灵,以换来万岁脸上飘忽的微笑。……封后大典的最后一项,是皇后娘娘的升座仪式,除了“养病”的沈昭媛外。四宫十二殿所有地嫔妃们依其各自的品级,身着礼服,依次向新皇后叩拜见礼。沈青蔷端坐于装饰一新的两仪宫凤临殿上。目光空洞,直视前方。眼前无数颜色的碎片在虚空中流转来去……无论是满面铁青的杨惠妃,还是满眼玩味的胡昭仪;无论是那些女人们脸上的艳慕,还是眼底的妒恨----她统统看见了,又全然看不清。----叩拜的人群**起来,庄严肃穆地殿堂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銮座上正在经历人生之中最大喜事、最大荣耀的皇后娘娘,不知道为着什么缘故,竟然泪流满面。许多许多年前,在那个下午,在沈青蔷真正的人生开启地时候,曾有一个后来也有着皇后头衔的女人,这样对她说:“假如……假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不会有人胆敢对你不敬;在那里有生为女人最大地荣耀和骄傲;在那里……若你足够聪明足够谨慎,若你能活着闯过那些看不见地腥风血雨。.wap,16K.Cn更新最快.你就可以比任何人都尊贵,你就可以把全天下的女人、甚至男人都踩在脚底下----你愿不愿意去?”----姑母,真地吗?您说的是真的吗?为什么我依然不快乐?为什么我连自己那仅有的一点点幸福感。都快要失去了呢?典礼终于结束,沈青蔷脱袍卸妆。小睡片刻。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她独坐在内堂,手里持着银调羹。将手中汤碗里的桂花粥缓缓搅动。殿内静得很,连调羹一下一下磕在碗底上的声音都听得到。玲珑忽然悄无声息地从外间进来,躬身道:“娘娘,陛下遣人来问,娘娘何时可以过去?”沈青蔷听若无闻,只侧着头,望着窗外席卷的北风。时不时有前岁枯黄的落叶从那小小的窗格的缝隙间飞过,一闪而逝;而她怔怔望着,似已出了神。玲珑暗叹一口气,向前挪了两步,声音也更大了些,唤道:“娘娘?”青蔷回过头来,却问她:“点翠……可该到了家吧?”玲珑的声音顿时不那么冰冷了,她点头道:“差不多是该到了----若……一切顺利的话……”沈青蔷垂头一笑,声音轻轻的:“你本该和她一起走的……”玲珑也笑了,答道:“我早说过了,我是不会走的。”沈青蔷手中的调羹发出一声脆响,她缓缓摇头,将早已冷透的桂花粥搁在一旁:“我累了,去对陛下说,我很累了,所以哪里都不想去。”玲珑微微俯身,答道:“遵旨,皇后娘娘。”沈青蔷苦笑:“你又在调侃我了,玲珑。”玲珑一笑,不置可否。沈青蔷缓缓站起身来,却不移步,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宛若耳语般的声调说道:“我总是觉得……其实他知道,玲珑……皇上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的假的,我并不是白翩翩,只不过……假的……也总比没有要好……”她说到这里,略顿了顿,望向玲珑;玲珑却低垂着头,看不见脸上的神情。于是,沈青蔷续道:“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多久……因此,只想趁着现在的机会,给你们人人安排一条退路----趁我还能做到……”玲珑却道:“娘娘的心意,玲珑自然明白。只不过,若不能亲眼看到他的死,我是绝不会离开此地。”青蔷一怔,却见玲珑的脸猛地仰了起来,上面浮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惨烈,声音如金似铁,一字一字狰狞叱咤、干脆明白:“冤有头,债有主,皇后娘娘,您也不用担心。若有那一日,我以命相搏,拼出一条血路就是了……”沈青蔷还未及答话。玲珑却又道:“我还是那句话:什么皇上,什么天子,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人罢了。我拼一个千刀万剐,断没有做不成的道理。只不过、只不过说句实话。我现在倒有些庆幸听了您的话,至今还不曾动手----看着他如今妻死子去、众叛亲离、病痛缠身的样子,简直生不如死……我瞧着实在是开心快活极了!”青蔷终于忍耐不住,正要开口;玲珑忽然一笑,又截断了她地话。满面刻毒道:“娘娘,我自然知道您想说什么;您那些悲天悯人的东西还是都收起来罢。您可还记得,多年以前,那个昭华宫的王美人到平澜殿来,为了一杯茶闹起来地事情?您当时只说是我的错,是我偏狭----结果呢?您屡次遭难,王美人可曾有过只言片语地好话?”沈青蔷登时语塞。的确如此,她还记得那一年万寿节过后,自己躲在暗处听见的那番对话。王美人口口声声说自己“心机颇深”,满脸的妒恨与不屑。“……她是没有那能耐翻身---但凡她好歹有一点本事,好比说。有一日忽然也成了一宫的主宰,你道她会可怜别人么?只怕比黄婕妤、韩美人那些人物。更刻薄更狠毒地……不过。也就只有这一点我佩服您,在这宫里这么多年。您并没有心冷;您甚至连心狠都没有学会。”青蔷听她忽然说起了旧事,微微一笑:“黄婕妤、韩美人又算得了什么?就连当年高不可攀的惠妃娘娘淑妃娘娘,如今又是什么下场?”玲珑双目灼灼,凝然望着沈青蔷,叹道:“的确如此,娘娘,所以对您,玲珑只有佩服。我常常暗自寻思,您明明样样都做错了,可为什么反而活到了现在?不管您自己怎样想,至少此时的身份地位,她们都是盼也盼不来的……染蓝若活着,杏儿……若还活着,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该是会开心的吧……”青蔷摇头苦笑:“其实我现在也已经糊涂了,玲珑……我和姑母不一样,和……紫薇不一样,和杨惠妃黄婕妤韩美人她们统统不一样;她们的熊掌,是我的砒霜----可是,到头来,她们想要而我不想要的,我却得到了;可我真正想要地,我曾经的梦呢?却离我越来越远……我现在抬起头来,依然有多年前的那种恐惧;不,也许远比多年前,我闭锁在尚书府中之时更加、更加地恐惧,我由衷地害怕自己的一生就要这么过去了,就要被关在这四方地天空下,一辈子再也无法出去……我真地很害怕……”玲珑一直静静听她说着,此时忽然道:“娘娘,既然如此,请您下定决心吧。”青蔷疑惑地望她,却见那双薄薄的几无血色地唇间,缓缓吐出两个字来:“弑君”。沈青蔷微笑,仿佛玲珑方才的提议并不是那个天下最大逆不道的词语。玲珑打量着主子那平静无波的面孔,说道:“既然没有退路,不过等死而已,那为什么不干脆先下手为强?反正他也作孽作得够了,活该遭天谴!”“……杏儿……您还记得杏儿么?那一年的万寿筵之后,我扮作您,伏在御苑里等他。那时候的我其实和您现在一样,满肚子都是天真的幻想。我只想着,要把郑姐姐离奇而死的冤屈明明白白告诉他,郑姐姐怀着小皇子呢,就那么死了,实在是太不公平……那时候的我根本想不到如今这样的主意----可结果呢?结果如何?等我找到他的时候,却发现,杏儿也在那里,正跪在他脚边,做着我本想做的事情呢---毕竟是姐妹,当年祸福与共,生死不相负的誓言,除了我,原来还有她记得的……接下来,你道怎样?他听完之后,又翻来覆去前前后后问了许多次,真真是谨慎缜密,连一旁埋伏着的我都要由衷赞叹了。我正思量着要不要出去替杏儿做个旁证,就见他一摆手,身后站着的一个胖大太监,便猛地走上前去捂住杏儿的嘴,摁住她的头,只一下……只一下旁边的青石台阶上,就开满了红色的花……娘娘,我当时吓得连叫喊都忘记了,整个人仿佛魂魄齐齐丢失,就像死人一般----你知道那一天,他说了什么吗?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就站在杏儿的尸身旁边,用那么冷酷而毫不在乎的声音说道:此事干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呵,我们的命,我们这些奴才的贱命在高高在上的天子眼中,真的跟颗砂子也似----从那时候起,我就暗暗发了誓:即使是颗砂子又怎样?即使是颗砂子,也要飞进你的眼里迷瞎你,也要拼死拦你的路!”“……杏儿的仇,我一定要报!不光是杏儿,在这宫中屈死的无数怨鬼的仇,归根到底难道不都是出在他身上?若人真的能化身厉鬼的话,那就让我变成鬼吧;无论如何,不看到他的死,我死也不能瞑目!”----向来惜言如金的玲珑也许一生之中也没有几番如此滔滔不绝的话语;她一边说着,一边望向青蔷,毅然决然的双目炯炯有神,宛如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