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厅的侧门走出,是一个小小的庭园。园中花木修剪整齐,小径平坦光洁。一片寂静,并未见到闲杂之人来往穿梭。只不过几步路,就来到了三合院的上房。正问阶前,肃立着一列婢女,齐声说道:“秋副宫主请!”秋傲霜心头暗怔,却未发问,缓缓走上了石阶,早有人为他撩起竹帘。进去是一个堂屋,左右各有一个厢房。右边厢房门前,有两个身穿水红罗衫的小婢侍立着。见秋傲霜前来,连忙撩起绣帘,同声说道:“沉姑娘恭迎秋副宫主。”秋傲霜微一颔首,就跨进房内。绣帘放下,只听那二名小婢离去的步履之声渐远。接着,轻轻一响,堂屋的门扉阖上了。沉留香在绣榻之上半坐半卧,背脊上顶着枕头,齐腰以下盖着一床薄被。头上的青丝高高挽起,露出雪白的颈项。两只袖管也卷到拐肘处,露出一大截藕臂,仿佛兰汤方浴罢,肌肤光洁明艳,婉变多姿,怎么看也不像是身体有甚不适。而且,她脸上还有一股妩媚的笑容。屋中一方红木矮几之上,燃着一盆檀香,升起袅袅轻烟。秋傲霜对异香怀有戒心,因而选了一把距离那盆檀香较远的座椅,避过香气拂送的方向,坐了下来。沉留香挪动了一下身子,轻声道:“妾身未曾下榻迓迎,真是失礼,请副宫主见谅才好。”秋傲霜道:“姑娘不必如此多礼,你我不在宫中,就免去那些俗套无妨……”放低了声音,接道:“我看姑娘面色红润,毫无病容,莫非有甚缘故么?”沉留香面色一暗,吁叹道:“妾身方才自安平客栈归来。”秋傲霜故作惊异状,噢了一声,连忙问道:“怎么样?”沉留香道:“妾身一时疏忽,被解玉欢乘隙逃走了。”秋傲霜心中暗笑,面上连连皱眉,道:“姑娘的剑法犀利非常,解玉欢怎能敌得过?莫非有人在暗中为其助拳?”沉留香道:“的确有人暗中为其助拳。”秋傲霜道:“什么人?”沉留香道:“是一蒙面人,看他身裁纤细,仿佛是一女子。”秋傲霜故作沉吟一番,方抬头问道:“那蒙面人使用何种兵器?”沉留香道:“一把长剑。”秋傲霜道:“剑术如何?”沉留香道:“招式诡奇,神鬼莫测!三招之下,妾身手中长剑就被挑飞。”秋傲霜目光四下一望,凝声问道:“姑娘的长剑呢?”沉留香喟然道:“说来惭愧,妾身长剑被那蒙面女子拿走了。”秋傲霜道:“那么,剑鞘呢?”沉留香不禁微微一怔,而她却又好快地答道:“当时剑鞘握在妾身左手,那蒙面女子在拨落妾身长剑之后,复又仗剑进袭,妾身只得以剑鞘去格,又被她拨落地面,被一并带走。”秋傲霜道:“那蒙面女子在拨落姑娘手中剑鞘之后,并未再度挥剑进招么?”沉留香道:“她显然想置妾身于死地,却被解玉欢喝阻。”秋傲霜吁了一口长气,道:“原来如此,天下无必胜之师,武林无长胜之人,即使落败失剑,姑娘也犯不着装病。”沉留香道:“副宫主有所不知,那解玉欢所使用的二管笔型兵器内藏牛毛钢针,她二人临走时,突对妾身施发暗器。妾身虽及时闪躲,双腿仍然中了不少。回来时尚不觉得,此刻已是下肢发麻,不良于行。唯恐婢女耻笑,只得托病了。”秋傲霜心头不禁暗怔,他原以为沉留香放走了解玉欢,然后编造一段故事。如果她的双腿当真中了牛毛钢针,倒不像是胡乱编造的了。那么,萧月梅的话就不可信了。继而一想,萧月梅连自己身罹绝症,武功丧失的隐秘也都合盘托出,而且又交出了那把淬毒的长剑,应无可疑之处。如此说来,沉留香为掩饰私放解玉欢及失剑之咎,故作苦肉之计,也未可知。秋傲霜一念及此,连忙问道:“牛毛钢针如今还在姑娘躯体之内么?”沉留香道:“妾身预知秋副宫主即将前来,是以未敢妄动。不过,妾身贱躯,恐难当副宫主的大驾,这颇使妾身感到为难。”秋傲霜离座而起,直趋榻前,疾声道:“快些让我看看。”沉留香缓缓地揭去盖住下半身的薄被,秋傲霜不禁一愣,心头也为之一荡。原来沉留香身穿一条大红杭纺长裤,已齐膝处剪去两条裤管,露出一双欺雪压霜的**。秋傲霜已尝禁果,识得男女之情,心神难免激荡起来,一时目不转睛,呼吸也急促起来。沉留香道:“请恕妾身衣衫不整之罪。”她这一句话,也许是在试探秋傲霜的反应。然而在秋傲霜听来,却宛如空山灵音,佛寺警钟,心神一正,顿时灵台清静。放眼一看,沉留香两腿接近小腹之处,一遍腥红小点,仿佛被蚊蚋叮咬一般。部位令人感到蹊跷,然而,中了牛毛钢针却是不假。秋傲霜心念暗转,缓缓说道:“幸而姑娘内力深厚,牛毛钢针,嵌在浮肉之内,再说,腿部无重要脉络,尚无大碍。我倒可以为姑娘逼出那些牛毛钢针,然而姑娘为单宫主身边宠姬,手触姑娘玉体,只怕来日单宫主会大发雷霆。”沉留香微一皱眉,道:“宫主平日言谈之间,最是器重副宫主的仪表、才华、资质、剑术,谅不至于因此见怪的?”秋傲霜道:“既然如此,我就触犯姑娘玉体了,请姑娘躺正身子。”沉留香道:“请副宫主在妾身腰下托一托,下肢麻木,难以移动。”秋傲霜此刻已然心中雪亮,情知沉留香不但在施展苦肉计,欲盖弥彰,而且还在大献媚功,以使秋傲霜不知不觉坠入彀中。因而,他私心暗凛,虽手触柔软肌肤,心中却丝毫不起邪念。约莫盏茶工夫,在秋傲霜连番推拿之下,逼出了五十余根牛毛钢针。沉留香轻笑道:“现在妾身已分毫不感痛楚了。不过,还得要麻烦秋副宫主。”秋傲霜道:“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沉留香道:“妾身中了牛毛钢针之后,唯恐窜进脉穴,当即运功封闭所有穴道,尚请副宫主探查一遍,看看是否有闭穴淤血之处。”一时之间,沉留香翻仰俯卧,舒臂张腿,媚态横生。秋傲霜的双手也触摸了她躯体上的每一寸肌肤,只不过隔着一层薄薄的杭纺。然而,秋傲霜却毫不所动,拉过薄被盖上沉留香的躯体,道:“姑娘如今是百骸舒畅,无穴不通,大可放心了。”沉留香双颊酡红,喃喃道:“单宫主有句话说错了。”秋傲霜噢了一声,道:“单宫主说错了什么话?”沉留香道:“他道妾身有玉环之艳,飞燕之秀,肤白赛雪,肌柔胜棉,虽圣人见之,也不能自己,然而方才妾身贱躯尽入副宫主掌握之中。副宫主却丝毫未动心念,单宫主这一句话岂不是错了?”秋傲霜肃容正声,道:“姑娘确有沉鱼之姿,落雁之色。然而方才是在为姑娘疗伤,岂能妄动邪念,再说,姑娘为单宫主之宠姬,本副宫主又怎能犯上夺宫主之爱?”沉留香道:“妾身尚是完璧,不知秋副宫主可信?”秋傲霜道:“这却奇了?”沉留香道:“单宫主是故作风流,其实他是空有男儿之身。妾身表面得宠,却不曾蒙幸,早已闻说副宫主风流倜傥,恨不得身为副宫主之剑姬,却想不到副宫主视妾身如齐履,不屑一顾。”面含佻色,语带挑逗,沉留香这话已说得十分露骨了。秋傲霜道:“姑娘当自重。”沉留香道:“妾身说话已然犯了宫中大忌,也只得拚死说到底了,若蒙副宫主垂爱,妾身可以帮助副官主达成心愿。”秋傲霜心头暗笑,对方不但迭出奇招,而且变招之快,使人目不暇给。怔了一怔,方缓缓说道:“姑娘看出我的心意何在呢?”沉留香道:“副宫主乃一代人杰,自然不甘屈人之下。”秋傲霜一笑,道:“武林中人无不想君临天下,谈何容易。”沉留香道:“以妾身看来,易如反掌,只要压过单飞宇,你就是武林之霸。”秋傲霜冷叱道:“住口,你竟然胆敢叫本副宫主萌生反叛之心?”沉留香神色正经地说道:“副宫主心怀此念久矣!妾身坦陈肺腑,绝无异心,请副宫主不要见疑。”秋傲霜道:“沉姑娘,单宫主待你不薄。”沉留香道:“可惜妾身灵性薄弱,欲根顽冥,单宫主虽赐我无上权柄,却无枕席之欢,是以难教妾身对其忠心耿耿了。”言来神情激动,倒像是出自肺腑。秋傲霜自然不会轻信,不过,他却想探测对方的动机何在。因而在榻旁坐下,缓和了神色说道:“此话若被单宫主知晓,他那把沧浪宝剑一挥之下,我二人擒,首级就会离项而去了。”沉留香道:“如是单飞宇失去那把沧浪宝剑,他恐怕难禁副宫主轻轻一击。”秋傲霜道:“你可以偷得单宫主那把沧浪宝剑么?”沉留香道:“垂手可得,妾身爱君若狂,如蒙颁赐雨露,一偿渴情,妾身虽,杀身殒命,也当相助副宫主成为武林至尊。”粉臂轻舒,攀住了秋傲霜的双肩,**轻抬,薄被凌空飞走。秋傲霜心头一动,对方千方百计,无非想诱使他一亲芳泽。那其中,必然有什么花招,面对此情,秋傲霜虽然食指大动,却又不敢冒险闯入桃源,轻轻推开沉留香的双臂,站了起来。沉留香道:“副宫主仍然视妾身如弃履么?”秋傲霜背向床榻,缓缓摇头,道:“不,我在初见姑娘时,就已对姑娘倾心了。”沉留香道:“可是,副宫主此刻却是拒妾于千里之外。”秋傲霜道:“只因我正在勤练一种武功,一月之内,不得亲近女色。”沉留香道:“此话恐系托辞,据妾身所知,副宫主与那路姬夕夕欢好。”秋傲霜道:“床第之私,岂会被外人了若指掌?以姑娘言,每夕不也在单飞宇寝宫之中,但是,姑娘至今仍是完壁……”语声一顿,转身再趋榻前,捉住沉留香的一只手,放在双掌之中,和声接道:“我非草木,就此一握订情如何?”沉留香嫣然笑道:“副宫主可是真心?”秋傲霜道:“难道还要我指天誓日么?”沉留香娇媚无限地笑了,柔声道:“那么,妾身只要再忍受一月的相思之苦了。”秋傲霜道:“有一件事要告诉姑娘。”沉留香道:“何事?”秋傲霜道:“近日我打算返回故里一行。”沉留香道:“离开金陵么?”秋傲霜道:“一月之内就可回来,单宫主如是问起,姑娘还得为我担待。”沉留香道:“必须返回故里去一次么?”秋傲霜道:“我极需一件先人的遗物,所以要急着返回故居。”沉留香道:“就副宫主一人前往?”秋傲霜道:“要带路姬随行。”沉留香道:“果然不出妾身所料。”秋傲霜道:“内中情由,非姑娘所能明了,也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待重返金陵后,当向姑娘详加解说。”沉留香微一皱眉,道:“这事妾身的确很难向单宫主解说,如今我两情非寻常,纵有万难,妾身也只有勉力担待了。”秋傲霜道:“多谢姑娘,另外尚有一件事相求。”沉留香道:“副宫主不必如此客气。”秋傲霜道:“我想要姑娘身边的婢女凤吟随我返回故里一行。”沉留香一惊,道:“要她何用?”秋傲霜道:“那婢子甚为乖巧,我有用她之处。再说,有她随行,也可顺便察看我与路姬,是否如姑娘所说的夜夜欢好。”沉留香一笑,道:“你倒想得周到,待我唤她出来,就此跟你前去。”秋傲霜道:“我差遣她到‘正阳酒楼’去等一个人,我离此后,就顺便带她过江。”沉留香又是一怔,一双柳眉也不禁皱了起来。秋傲霜松开了她的手,站起身来说道:“姑娘好生休养,我要走了。”沉留香道:“副宫主一来此地,就已决定要凤吟那丫头随同返回故里一行么?”秋傲霜道:“不错!”沉留香道:“用意何在呢?”秋傲霜道:“凤吟九岁就跟在姑娘身边,自然是姑娘的亲信,有她随行,就可以取信于姑娘,早先的用意在此。”沉留香娇笑道:“如今她又多了一样差事,就是监视你和路秋江有无男女之私。”秋傲霜淡淡一笑,拱了拱手,向外走去。沉留香道:“副宫主一路保重。”秋傲霜已掀起绣帘,走入了堂屋之中。由于门扉紧闭,堂屋之中光线极为暗淡。秋傲霜心中暗暗得意,并未留意这堂屋之中有何异常之处。待他拉开堂屋的门扉,突有两个人从门缝中倒下,秋傲霜在这一瞬间业已看清,那二人就是身穿粉红罗衫的二小婢,她二人胸口隐现血渍,业已气绝多时了。这一异变,使得秋傲霜不由自主地低呼了一声。沉留香在房内扬声问道:“秋副宫主!出了什么事?”秋傲霜道:“二小婢被杀。”沉留香心头大惊,忙不迭地穿上一条长裤,弹身纵了出来。秋傲霜身形电旋,目光宛如冷电,一瞥之下,已经打量了堂屋的每一个角落。被杀的二婢尸首,直立在堂屋的门扉之外,秋傲霜一开门扉,尸骸就迎面倒下,自然,行凶之人不可能隐藏在堂屋之内。如是行凶者有二人以上,那就另当别论了。因此,秋傲霜并未掉以轻心,身形贴壁而立,手搭剑把,目如冷电,将堂屋的每一角落都扫视一遍,屋顶一只正在结丝的蜘蛛都没有漏过。但是,他却没有发现有人潜伏在这堂屋之中。沉留香站在他的身边,面上虽有惊诧之色,见他游目四顾,也未说话打岔。秋傲霜悄声道:“沉姑娘!你这里的配备如何?”沉留香道:“只有大小仆婢一十六人。”秋傲霜道:“她们的武功如何?”沉留香道:“除凤吟,香吟二婢之外,其余武功平平。”秋傲霜道:“正巧凤吟被我差遣在外。”沉留香道:“香吟目下也不在宅子里,我怎么也想不到大白天会有人摸进宅子里来,而且,一点动静也不曾听到。”秋傲霜道:“只怪我方才目迷神乱,才没有察觉到外问的异变。”沉留香道:“那该怪我。”秋傲霜道:“咱俩谁也别怪……”语气一顿,接道:“不知歹人目下是否会留在宅子之中?”沉留香道:“待我出去看看。”秋傲霜一伸手,道:“我去。”嗖地一声拔出四绝剑,闪身堂屋门口。此刻不过刚交申时光景,一抹艳阳正投进庭园之中,一草一木尽入眼底。秋傲霜一瞥之下就发现庭园之中尸骸横陈,惨不忍睹。秋敝霜虽是心头暗骇,面上却异常沉静,默默一数庭园中的尸骸,竟有一十二具之多。加上立于门扉上的二婢!共有一十四人被杀。凤吟、香吟因不在现场而幸免,留在此处的仆婢之属竟然全然罹难。秋傲霜短剑斜画半弧,身形随势纵出,一个急旋,业已看清,这庭园四周,并无生人存在。这才吁出一口长气,道:“沉姑娘!除凤吟、香吟二人之外,其余的仆妇悉数被杀了。”沉留香弹身纵出,不禁目呈怒火,银牙咬得格格作响,粉面惨白。她愣了一愣,然后飞快地在庭园中来回奔走,分别检验死者的伤痕。秋傲霜也跟过去细加察看,他的心头突然狂震不已。原来庭园中的一十二具尸身摆成了一个“秋”字,“禾”字由七具尸骸摆成。“火”则由五具,摆得非常整齐,使那“秋”字一笔不苟。沉留香喃喃道:“一剑穿心,好厉害的剑法。”秋傲霜道:“杀人者异常丛容,这些仆婢都是被杀后才移尸庭园,摆下一个‘秋’字妄图嫁祸于我,幸而我正在为姑娘疗伤,不然,这件事可有点令我难以解脱。”沉留香道:“刚巧凤吟又被副宫主支走,若她在,杀人者未必能顺利得手。”秋傲霜微微一愣,道:“听姑娘之言,分明对我有所怀疑。”沉留香道:“我倒不敢作如此想。看创口,似是出于一人之手。”秋傲霜点点头,道:“不错。”沉留香道:“一口气连杀一十四人,并不算是一件小事,而且还要移尸庭园,秋副宫主方才难道一点也不曾听到响动么?”秋傲霜道:“我方才就说过了,面对姑娘,已使我目迷神乱,的确未闻响动,难道姑娘还不信?”沉留香喃喃道:“杀人者的运气太好了。”秋傲霜道:“沉姑娘!目下当务之急,该是如何善其后。”沉留香道:“我此刻心乱已极,还要秋副宫主给我出个主意。”秋傲霜道:“杀人者来此如入无人之境,卧龙居已不是隐秘之所,而姑娘驻足金陵也不再是一桩秘密,姑娘以为然否?”沉留香螓首一点,道:“秋副宫主说得是。”秋傲霜道:“我打算今晚就带路姬和凤吟离开金陵,返回故里一行。”沉留香道:“我待如何?”秋傲霜道:“姑娘仍留此处,由何蓉媚、孟采玉二姬前来作陪。另着夏火莲速将此情禀报单宫主,千万不能隐瞒。”沉留香沉吟一阵,道:“只要秋副宫主立刻将夏、何、孟三姬召来此处就是,其他诸事,我还要三思而行。”秋傲霜道:“你打算隐而不报么?”沉留香嫣然一笑,道:“别忘记你我私下之约,此刻我已不一定要对单飞宇忠心耿耿了。”秋傲霜道:“姑娘小心!恕我先走一步。”大踏步向外走去,穿过中堂,来到前院,秋傲霜未发现一丝痕迹,大门也是紧关如故,他一时也猜不透倾刻之间所发生的十四条命案是何人的杰作。秋傲霜来到门边,稍一思索,就决定弃门不走,越墙而出。他先登上一棵枣树,见街上虽有行人,却甚稀少,观望一阵,然后抽冷子落下了街心,神色自若地向长街的东头行去。前行约莫百步,蓦听身后有人叫道:“秋兄!请缓走一步。”回头一看,来人竟是朱星寒,他这一转首之间,朱星寒已来到他的身边。秋傲霜眉尖一蹙,道:“朱兄已在此等候多时了么?”朱星寒放低了声音说道:“在下是跟随那蔡锦堂来到此处的。”秋傲霜神情一愣,道:“是多久的事?”朱星寒道:“约莫顿饭光景。”秋傲霜道:“他是何时出来的?”朱星寒摇摇头,道:“蔡锦堂还不曾出来,不然,在下不会在这里守候了……”语气一顿,接道:“秋兄不曾见到他么?”秋傲霜不答反问道:“就只蔡锦堂一人么?”朱星寒道:“只他一人。在下见他神情诡秘,因而一路跟来,到此,他又是逾墙而进。在下本想跟进去一窥究竟,思考再三,未敢莽撞。”秋傲霜道:“朱兄有何顾忌?”朱星寒道:“在下来此目的,只为救家父之命,不敢节外生枝……”放低了声音,接道:“此地是何人的居停之所?”秋傲霜道:“是本宫龙姬沉留香的居停之所。”朱星寒剑眉连挑,面现惊愕之色。秋傲霜又道:“朱兄可曾留意,蔡锦堂身上可曾带有兵器?”朱星寒想了一想,道:“对了!蔡锦堂身穿大衫,腰际微微隆起,像是在大衫之内隐藏了一柄长剑。”秋傲霜道:“蔡锦堂以‘七星指’见长,不可能动用长剑行凶。”朱星寒讶然道:“方才蔡锦堂杀人了么?”秋傲霜道:“他入宅之后,一连杀死十四名仆婢,俱都是一剑穿心,手法利落已极。”朱星寒道:“秋兄一丝未察么?”秋傲霜道:“小弟当时正在沉留香房内与她勾心斗角,丝毫未闻响动。待要离去时,才发觉庭园之中满布尸骸。而且还以尸骸摆了一个‘秋’字,分明是想嫁祸于小弟。”朱星寒道:“如此说来,蔡锦堂并不知道秋兄在沉留香的房内,否则他不会如此。”秋傲霜道:“想必如此,不过,蔡锦堂也不该轻视沉留香。”朱星寒道:“也许蔡锦堂以为沉姑娘也不在宅院之中。”秋傲霜蓦地目光一亮,道:“朱兄果真未见那蔡锦堂出来么?”朱星寒道:“不曾见他出来,也许他此刻还藏在宅院之中。”秋傲霜道:“小弟想麻烦朱兄一桩事。”朱星寒道:“请吩咐。”秋傲霜道:“请朱兄立刻过江一趟,召四剑姬火速随带行装来此。”朱星寒道:“在下立刻就去。秋兄是在长街之上等候,还是……”秋傲霜接道:“小弟目下和沉留香还没有撕破颜面,少不得要助她料理善后,她们来此之后,可以前去叩动门环。”朱星寒道:“那么,在下就不便露面了。”秋傲霜道:“你我今晚亥、子之交,在对岸江浦镇上相见吧!朱兄如有暇,不妨先代小弟买好四匹良驹,用以代步。”朱星寒剑眉一挑,道:“秋兄将有远行么?”秋傲霜道:“小弟今晚就要登途作故里之归,朱兄自然要与小弟结伴而行。”朱星寒连连点头,道:“在下立刻就去挑选良驹,届时到江浦镇上守候……”放低了声音,接道:“若是因事所绊,不能如期成行,秋兄也不必引以为念,在下就是多等几日,也是不妨事的。”秋傲霜一挥手,道:“朱兄请去吧!小弟今晚亥、子之交,准定成行。”朱星寒一拱手,道:“在下先走一步。”说罢,掉头而去。秋傲霜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之后,复又来至卧龙居前,一纵身上了墙头。秋傲霜此番重回,心中已有疑窦,很快地隐身于枣树的茂密树枝之中,并未落地。前院沉寂,无丝毫动静。院墙的四周种有半人高的一排美人燕,秋傲霜看准之后,落下墙脚,弓着身子,以美人蕉为遮掩,缓缓向后院行去。来至后进的庭园,秋傲霜自美人蕉的枝叶缝隙中望去,尸骸仍在,却未看见沉留香的影子。堂屋的门扉紧闭,她可能已回到房中去了。那么,杀人的蔡锦堂呢?朱星寒未见他离去,未必就能肯定他此刻还潜匿在这院宅之中,他也很可能在杀人之后,从后院逾墙而出。不过,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如是蔡锦堂认为从后院逾墙而出较为方便,那么,他进来时就该走后院,而不该选择临街的围墙了。这不过是秋傲霜的私心忖度,实际情况也许并不如他的料想。秋傲霜冷静地观察每一个角落,约莫一盏热茶之后,他已确定这庭园之中除了他自己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活人存在。他正想站起身来,蓦听呀然之声,堂屋的门扉突地打开。沉留香先探头左右一望,才走出了堂屋,紧接着,另一个女子也跟着走出。秋傲霜不禁心头大震,原来那女子竟是“银狐”之女解玉欢。她虽是穿着女子的短褂裤,头上的青丝却挽成了男人的发式,足下也穿着男子的薄底快靴,腰系长剑,左手提着一件男人的青布大衫和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秋傲霜不禁恍然大悟,所谓蔡锦堂,不过是解玉欢所乔扮,朱星寒竟然也看走了眼。秋傲霜却不解她何以要如此作,因此,他潜匿原地不动,想从她二人的谈话之中去听出一丝端倪。沉留香和解玉欢二人缓步走至庭园中间,各自停下身来,前者是面对秋傲霜而立,因此,秋傲霜发现她的嘴唇蠕动,有些欲言又止的神情。只听解玉欢说道:“留香小妹,事情就这么办,可不能再误事了。”沉留香眉尖一皱,道:“玉欢姊!小妹觉得令堂的计策不太妙!”解玉欢冷笑道:“你未免太小看我娘了,她在武林中翻云覆雨许多年,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可说从未失算,一个乳臭未干的秋傲霜,绝对翻不出我娘的手掌心。”沉留香道:“小妹所担心的不是秋傲霜,而是另有其人。”解玉欢道:“我知道,你说的是那个偷去长剑之人。”沉留香道:“是啊!只不过眨眼之间,剑就不见了,可说是神乎其技,那人若想在暗中突然出手取下我们的首级,似乎也不太困难,这岂不令人可怕么?”解玉欢道:“那人的偷剑的手法端的高明,却也不见得有你所想你的那样可怕,我娘说过了,不出三日,她就可以查出那人的来龙去脉。”沉留香目光向地上的尸骸一瞥,道:“比如说这件事吧!小妹就想不透,有何用意?”解玉欢道:“我也想不透,娘既然教我这样作,自然有她的用意。”沉留香道:“就算有用意吧!这些跟我多年的仆婢也死得太冤了啊!”解玉欢尖声尖气地嚷道:“哟!留香小妹!你竟然怜惜这群丫环仆妇的贱命,你念过诗没有,一将功成万骨枯!咱们想要在武林中称霸,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别那么小里小气的啦!”沉留香皱紧了眉头说道:“玉欢姊!别怪我唠叨,你明知秋傲霜在我房里,万一被他听到响动,你不是自取其祸吗?”解玉欢娇笑道:“这就是我娘的算计准确了,那小子已经被万人迷开了窍,在你大献媚态之时,能够闭关守城!咬紧牙根未及于乱,已是难得了,他还那能不目迷神乱。方才我就是将这座大院搬到北京城去,他也未必会有所觉察啊!”沉留香神色凝重地说道:“玉欢姊!你嫌我罗嗦也好,责我胆小也好,我心里的一句话可要说出来才痛快,别低估了秋傲霜,也别以为他毫无城府,他不如令堂想似中那样好对付。”解玉欢道:“我一定将这话转告我娘就是。好!我走了。”说着,就开始套上人皮面具,穿上那件男人的大衫。秋傲霜伸手一搭剑把,就要弹身而出。蓦然,他的心头一动,升腾的怒火立刻消失不少,心情也逐渐冷静下来。沉留香说他不是毫无城府之人,但是,此刻如一露面,那就真是无半点城府了。以他日下的功力来说,解玉欢难望偷生,但沉留香却会逃脱,她二人不管是准逃脱,都给自己留下了不大不小的后患。在这一瞬间,秋傲霜打好了主意,看那沉留香的神情之间,似已对“银狐”母女失去信心,这正是可供自己游说利用的一个大好机会。秋傲霜心念如风车般打了千百转,那解玉欢已易装完毕,逾墙而去。沉留香幽幽然长叹了一声,神情极为颓丧地转身向堂屋内走去。就在她一转身之际,秋傲霜已自那排美人蕉的后面站了起来。他唯恐对方不察,轻咳了一声,然后才缓缓地向沉留香走过去。当沉留香见到秋傲霜突然如幽灵般出现时,她脸上的表情非笔墨所能形容。惊讶、惶然,两眼发愣,双脚就你是被钉在地面上,一步也无法挪动。秋傲霜走到她的面前,语气柔和地说道:“沉姑娘冰雪聪明,如何会被银狐母女所利用,实在令秋某人觉得惋惜!”沉留香惊疑地道:“秋副宫主!你……”秋傲霜接道:“姑娘不必多说,一切我都明白,只是我故作不知罢了。”沉留香惊道:“你都明白了么?”秋傲霜道:“姑娘所知之事,我全知,我所知道的事情,姑娘却未必知道。”沉留香见秋傲霜神态和蔼,宽心不少,力持镇定地问道:“秋副宫主知道了什么?”秋傲霜道:“擎天宫目下在妖妇‘银狐’的把持之下,沧浪剑客单飞宇早就遭到毒手了。”沉留香神色大变,惊呼出声,秋傲霜又道:“午前,姑娘曾以红巾蒙面,去至江浦,欲杀路姬,幸而被朱星寒相阻。在‘银狐’来说,是毒计未逞,对姑娘来说,倒是幸未铸成大错,不然,我对姑娘就不会如此客气了。”沉留香道:“你怎会认出那红衣蒙面女子就是我?”秋傲霜淡淡一笑,道:“这一点,姑娘也不必再加究问了……”语气一顿,接道:“姑娘可知路姬的真实身份?”沉留香道:“她是江湖浪女万人迷江秋露。”秋傲霜道:“不错,但姑娘可能不知道她和解玉欢一样,也是‘银狐’之女。”沉留香柳眉一挑,道:“银狐会教我去杀死她的女儿?”秋傲霜道:“只因江秋露看不惯乃母的歹毒心肠,所以反目成仇,因而‘银狐’就要置她于死地。姑娘是否觉得这种人太歹毒了。”沉留香喃喃道:“的确是太狠心了。”秋傲霜道:“目下她母女二人正在设计杀你,姑娘是否有所觉察?”沉留香道:“她们为何要杀我?”秋傲霜道:“只因你杀路姬不成,又被我识破,留下有害无益。”沉留香道:“方才我手无寸铁,解玉欢大可一剑将我挥成两段。”秋傲霜道:“她们另有妙计,在你被杀之前,还要利用你一次。”沉留香连连摇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秋傲霜道:“姑娘双腿中了牛毛钢针,那只不过是一着苦肉计。”沉留香道:“她们原来要我用那把淬有青霜毒液的长剑来破你内力,毒剑突然被窃,所以才教我伪装中了暗器,俟机施诱……”秋傲霜道:“我一月之内不得亲近女色,方才若不能自持,与你欢好,内力必然大损,事后,我必定会杀你泄愤,你可会想到?”沉留香道:“你怎会明了她们的心意?”秋傲霜道:“你也不用细问,我只告诉你一句话,那把毒剑是我偷走的。”沉留香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半晌,方迟疑地说道:“既然如此,副宫主因何还不向我兴师问罪?”秋傲霜道:“一方面,我对姑娘早已心仪,再说,我发现姑娘不过是被那‘银狐’母女威胁利用,想给予姑娘一个自新的机会。”沉留香扑地跪倒地上,深深一拜,道:“妾身罪该万死。”秋傲霜伸手将她扶起,和声说道:“姑娘请起,方才那一握之中,将姑娘所作的错事已然一笔勾销,不过,我却不太明白,聪明如姑娘,怎会听那‘银狐’母女的指使?”沉留香沉声一叹,道:“此事说来话长,古人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妾身正是如此。”秋傲霜道:“我倒很想听听其中原委。”他心中是十分高兴,略施小计,就使沉留香坠入壳中,心悦诚服了。沉留香正要启唇说出个中原委,蓦然,大门外传来叩环之声,秋傲霜道:“是我那四剑姬来了,记住!千万别露丝毫痕迹,仍然摆出你贵为宠姬之尊的威风,你方才对解玉欢言道,不要轻估了我,我也同样告诉你一句话,‘银狐’母女也不好斗。”果然,叩环的是他的四剑姬。朱星寒远远地站在对街廊下,见秋傲霜出来应门,向他挥手示意,随即闪身不见。夏火莲抢着问道:“副宫主!是怎么回事?”秋傲霜道:“此处发生大变,龙姬随行一十四名仆婢悉数被杀,一无幸存,所以召唤你们前来协助处理善后,尸体尚在庭园之中。”大家一听,连忙抢着向后院走去。江秋露却故意落后一步,低声问道:“你可知道行凶杀人者是谁?”秋傲霜道:“是你同母异父的姊姊解玉欢。”江秋露嗔目结舌,半晌未说出话来。秋傲霜道:“此中情由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移时见着龙姬时,千万勿露神色。”江秋露道:“你与沉留香已表明态度了么?”秋傲霜道:“我采取的是怀柔政策,故作拢络,因她尚有利用之处……”语气一顿,接道:“你此刻前去助沉留香料理善后,我要去别处办几件事情,今晚我们就要暂离金陵。”江秋露问道:“我们去何处?”秋傲霜道:“起程之时,我自然会告诉你。”说罢,大步走出了卧龙居。秋傲霜离开西城,直奔楼东,登上了“正阳酒楼”。凤吟一人坐在梯口一副座头上,正在焦灼地左顾右盼,一见秋傲霜来到,不啻见到救星,紧蹙的眉尖一舒,轻笑道:“副宫主?……”秋傲霜一扬手,止住了她的话,放低了声音说道:“此地人品复杂,你休要如此称呼。”凤吟面有难色地道:“那么……”秋傲霜接道:“休说闲话,快传小二结帐。”她来时不是用饭时刻,只用了两盘干菜,一壶酒,所费不过三分银子,秋傲霜付了帐,和凤吟走下了“正阳酒楼”。凤吟问道:“咱们要上那儿去?”秋傲霜道:“随我来。”二人来至一条僻静的小巷,秋傲霜这才停下身来说道:“凤吟!从现在起,你跟在我身边作事,沉姑娘已经答应了。”凤吟一愣,道:“那是婢子的福气。”秋傲霜道:“凤吟!你立刻过江一趟。”凤吟道:“副宫主有何差遣?”秋傲霜道:“江浦镇东头有一家‘顺风客栈’,那儿住着一位阎老爷,你去传信,就说我约他今晚亥初,在对岸江边一见。”凤吟道:“婢子记得……”顿了一顿,又问道:“婢子传言之后,再去何处会见副宫主?”秋傲霜道:“你就耽在那位阎老爷处,晚间与他同来江边。”凤吟柳眉一皱,道:“那阎老爷多大年纪了?”秋傲霜道:“你这丫头别想得太多,本副宫主派去的人,那位阎老爷纵然色胆包天,也不敢对你轻薄无礼的,快点去吧!”凤吟福了一福,道:“婢子遵命。”说罢疾步转身而去。秋傲霜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之后,才飞快地离开了那条僻静小巷,直奔南城。只不过盏茶光景,杜府门前的那一对张牙舞爪的石狮已在望。秋傲霜步履一缓,神定气闲地步上石阶,扬手在铜环上轻敲三响。角门打开,一个大汉探头问道:“何人叩环?”其实,在他一探出脑袋之际,就已认出了来人是秋傲霜。秋傲霜抱拳微微一拱,道:“在下秋傲霜,有要事前来拜见杜爷。”秋傲霜会来,委实使那大汉吃了一惊,秋傲霜会如此客气,更是使他大感意外,两颗眼珠滴溜溜地在秋傲霜身上转,一时竟然答不上话。秋傲霜又是一拱手,道:“有劳通禀,在下阶前静候。”那大汉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道:“待小人打开大门恭迎秋副宫主的大驾。”秋傲霜轻笑道:“不必劳神,待在下从角门而进就是。”一弓身子,从角门走了进去。门上并非只有那一个应门的大汉,在他和秋傲霜一应一答之际,其余的人已飞快地走告了杜府的总管“七星指”蔡锦堂。秋傲霜方一走进角门,蔡锦堂已迎了出来。蔡锦堂对秋傲霜深怀戒备,远距二十步之处停下,一抱拳,道:“秋副宫主久违了。”秋傲霜含笑拱手道:“在下要见杜爷烦蔡总管通报一声。”蔡锦堂不禁心头暗动,秋傲霜如此和悦可亲,倒是他不曾想到的。心念暗转,认定秋傲霜必定暗中弄诡,因而冷冷然说道:“杜爷年迈体弱,经过诸番不顺心事之刺激,业已卧床数日,秋副宫主若能不打扰杜爷的静养,杜府上下人等都将感戴无涯。”秋傲霜惊道:“杜爷贵体违和么?”蔡锦堂道:“若是杜爷无病,蔡某人怎敢信口雌黄?请秋副宫主不疑是幸。”秋傲霜道:“那么,在下更该去看看杜爷了。有劳蔡总管前面带路。”说罢,自顾自地往前走去。蔡锦堂双臂一张,拦住秋傲霜的去路,道:“秋副宫主今日来意究竟为何?”秋傲霜道:“拜见杜爷,有事相谈。”蔡锦堂道:“蔡某不信。”秋傲霜笑道:“这也难怪,在下前此曾经冒犯杜爷,今日是专程负荆请罪而来。”蔡锦堂双眉一挑,沉声道:“蔡某仍是不信。”秋傲霜道:“如何才能使蔡总管深信不疑?”蔡锦堂咄咄逼人地说道:“除非秋副官主解下佩在腰际的四绝剑。”秋傲霜道:“蔡总管不觉得这种要求,有些过份强人所难么?”蔡锦堂道:“若不解下佩剑,休想见到杜爷。”秋傲霜道:“蔡总管以为能够力阻在下直趋内宅?”蔡锦堂道:“身为部属,自当为维护主子克尽全力,虽杀身殒命也在所不计。”秋傲霜大拇指一挑,道:“真有豪气,可惜只是匹夫之勇。”蔡锦堂道:“何谓匹夫之勇?”秋傲霜道:“在下今日上门,连应门大汉都是打拱作揖,面含微笑,蔡总管一生阅人无算,应该看得出在下神态已与前迥异了。”蔡锦堂一时间不禁瞠目结舌,委实,秋傲霜今日的神态和颜悦色,眼无凌芒,眉无傲气,与前判若两人。秋傲霜又是一拱手,道:“有劳蔡总管代在下通禀一声如何?”蔡锦堂吁出一股长气,一摆手,道:“请秋副宫主大厅待茶。”秋傲霜道:“不敢!在下厅中静候杜爷召唤。”昂首阔步,进入大厅之中,在一副偏座上安然坐下。仆童献茶已毕,秋傲霜但觉大厅四周步履纷至沓来,显然是那蔡锦堂心中仍然存疑,已调派重兵将这大厅围困起来。秋傲霜神态自若,似乎全然不觉。约莫过去一盏茶光景,蔡锦堂进入大厅说道:“杜爷闻听秋副宫主前来,雀跃万分,病势无形减却三分,虽扶病也要前来大厅接待秋副宫主,目下正在净面整衣,请稍候。”秋傲霜肃容道:“如此倒教在下悚惶不禁了。”蔡锦堂道:“方才蔡某言语冒犯,尚祈原宥。”秋傲霜呵呵笑道:“那里话!请罪的该是在下。”蔡锦堂干笑了一声,未再答话,而他私心中却如风车般连连打转,秋傲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令他如何也猜不透。蓦地,大厅之外传来重重地一咳。秋傲霜闻咳起身离座,方一转身,那“金刀”杜桐屯业已进入了大厅。杜桐屯目光炯然,面色红润,所谓染病卧床,显系托辞,他进入大厅之后,两道炯然目光逼注在秋傲霜面上,一不稍瞬。秋傲霜深深一揖,道:“杜爷扶病赐见,小侄真是担待不起。”杜桐屯步履稳健地前行数步,抬手虚空一托,道:“贤侄免礼……”语气微顿,在秋傲霜对面落座之后,白眉一掀,接道:“贤侄今日神情大异往日,颇令老朽不解,也令老朽不安。”秋傲霜恭声道:“杜爷!小侄曾数度冒犯,恳求看在先父薄面,不与小侄计较。”杜桐屯面无表情,冷然问道:“贤侄此话,是真心?还是假意?”秋傲霜道:“句句出自肺腑。”杜桐屯道:“因何有此一变?”秋傲霜道:“小侄突然发觉,往日冒犯杜爷,都是出于旁人的挑唆所致。”杜桐屯突地放声大笑,道:“哈哈!听贤侄如此说,老朽的病也不禁霍然而愈了……”语气微顿,放低了声音接道:“贤侄近来可好?”秋傲霜道:“托福粗安……”目光向左右一瞥,放低了声音接道:“小侄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禀报,请杜爷摒退左右,若是对小侄生疑,可叫蔡总管留下。”杜桐屯笑道:“这是那里话?!贤侄看得起老朽,老朽何疑之有?”扬手一挥,道:“锦堂!从人悉数退下,由你在厅外把守,任何人不得私自窃听老夫和秋贤侄的谈话,违者杀无赦。”蔡锦堂恭声应是,率从人退出,并紧闭大厅前后左右之门。杜桐屯道:“贤侄大可畅所欲言了。”秋傲霜道:“小侄近日探得一项消息,那是有关于先父的事。”杜桐屯唔了一声,并未接口。秋傲霜停了一停,又道:“据杜爷所说,先父乃一代名侠,只因随黄山老人习练书法之际,身中魔功,因而每于月圆之夜,杀心难禁,遂幻变为‘飞抓怪客’,平添无数杀孽。”杜桐屯点点头,道:“不错。”秋傲霜道:“据小侄所探得的消息,正好相反。”杜桐屯白眉连掀,道:“怎么讲?”秋傲霜道:“那位‘飞抓怪客’才是先父的本来面目,至于‘铁掌圣手’的雅号,只不过是先父假冒伪善的掩饰而已。”杜桐屯惊道:“此话从何听来?”秋傲霜道:“杜爷请暂时不要追根究底,小侄只想知道此说是否确实?”杜桐屯连连摇头,道:“不确!不确!你父真的是在心性丧失的情况之下才发狂杀人,事后智珠清朗之际每每悔不自禁。”秋傲霜道:“另外还有一说……”放低了声音接道:“说是家父如今依然健在,并未自碎天灵而亡。”杜桐屯凝声问道:“这是何人告诉贤侄的?”秋傲霜摇摇头,道:“请先别问,只请杜爷判断此说是否正确?”杜桐屯道:“以老友立场,老朽自然希望令尊依然健在,然而这种说法却不可能。”秋傲霜道:“杜爷何以认为不可能呢?”杜桐屯道:“令尊留书给老朽,为了不愿续造杀孽,决心自绝,此事不为外人所知,即使令尊故弄玄虚,依然苟活于世,也不可能被外人知悉,这不是很明显的道理么?”秋傲霜道:“如是杜爷接到家父书信之后,先一步赶到黄山……”杜桐屯疾声接道:“原来贤侄今日来意在此。”秋傲霜道:“杜爷请勿误会,小侄的意思是说,杜爷不忍见老友自绝,可能会赶去黄山相阻……”不待他一语道尽,杜桐屯又疾声接道:“贤侄以为老朽赶去黄山救了令尊?”秋傲霜道:“这也许是小侄的玄想。”杜桐屯道:“令尊魔性发作之际六亲不认,他又如何认得老朽?老朽若挺身相阻,早就死在他那凌厉已极的一抓之下了。”秋傲霜双眉倏地一挑,道:“小侄曾读过家父奉致杜爷的那封信函,略谓他尽力克制魔性,万一难禁,他决心不再滥杀无辜,要自碎天灵盖而死,是如此么?”杜桐屯点点头,道:“是的。”秋傲霜道:“这是家父在清朗时的想法。”杜桐屯道:“不错。”秋傲霜道:“一旦魔性发作,心神丧失,六亲不认,又怎能作到他在智珠清朗时所作自绝以免继续滥杀无辜的决定?”杜桐屯愣了一愣,点点头,道:“贤侄此种推断,的确有些道理。”秋傲霜道:“如此说,家父的确尚健在人间!”杜桐屯道:“那么,他又去了何处?”秋傲霜道:“小侄作了一个大胆的假设。”杜桐屯道:“说来老朽听听。”秋傲霜道:“家父自那年中秋之后,未再现过踪迹,据小侄猜想,必是在黄山之麓突遇高人……”杜桐屯疾声接道:“那么,令尊如今是在那位高人的收伏之下了?”秋傲霜道:“如家父未受制于人,岂会在江湖中平空消失?”杜桐屯道:“贤侄现在似乎该告诉老朽,此说是从何处听来的了?”秋傲霜道:“此说乃‘百花宫’宫主阎君涛所告,据他说,家父的下落何在,只有杜爷可能知晓。”杜桐屯面现惊色,道:“他是如此说的么?”秋傲霜道:“不错!如是杜爷当真知晓家父的下落,就请见告,小侄愿意以单飞宇的那把沧浪宝剑作为交换,宝剑奉上之时,再请杜爷告知无妨。”杜桐屯苦笑道:“这倒是一个绝佳机会,可以使老朽得偿夙愿,只可惜老朽并不知道令尊如今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