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刚刚开始,街上人流还不多。 按习惯,只要天气不闷,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各家铺子的伙计会在自家门口泼水冲地。 此时,这种简单的方法已经带走了白日里大半的热气。镇政厅和铁匠铺之间的一个lou天摊上,查理迈过摊前湿漉漉的地,捡张里边的桌子坐下来,重重吐了口气。 蹙眉思索了半晌,不安地问尤里:“你说,他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尤里哪里知道。 他瞧瞧堆着笑脸迎上来的摊主,又看看查理,见查理没兴致,自己做主替两人点了东西,想了半天,只得一句:“我觉得他没什么恶意。 ”查理无言了一下:“直觉?”“……差不多吧。 ”尤里自己也觉得这个回答太说不过去,努力试图解释,“我其实不太懂那些弯弯绕绕……不过总是有点不一样的……嗯,就像一只狮子,它是想攻击你,还是怕你,或者吃饱了懒得理你,总是有点不一样的。 ”查理失笑,故意道:“你是说他懒得理我?”尤里立刻摇头。 见查理在笑,也咧开嘴乐了。 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他大概把你当小孩看吧……同行、晚辈。 见你天赋好,他心里很喜欢。 但他到底效力于湖畔镇,会非常希望你留下来,也没什么奇怪的。 ”查理有些拿不定主意,接口道:“所以我‘不用担心那么多’?”“反正我觉得他没什么恶意。 ”尤里重申。 又宽慰查理,“我们留意就是,出门在外本来就该小心。 可你用不着一直压在心上吧?”查理郑重点头:“你说得对,我要学会面对压力。 ”尤里眨巴眨巴眼。 查理说的好像和他地不是一个意思。 正好一盘油炸小腌鱼上来,紧跟着又是一大篮烤土豆,同时还有一碟雪白的盐,他的思绪被打断了。炸腌鱼酥咸酥咸。 土豆刚刚连皮在火边烤的,皮已经皱巴巴地焦黄了。 火候功夫很到位,两者的香气彼此撩拨,缠在一起,闻起来让人肚子咕咕叫。查理一向喜欢土豆,先拿了一个开始剥皮。 尤里揉揉空空如也的肚子——那点儿小烤饼早不知去哪里了——耸耸肩,抛弃话题,飞快地捡了个最大的。--这一天起。 两个年轻地生活节奏更快了一点。尤里的变化不大。 他只是多做了点杂务,依旧傍晚去铁匠铺打杂学点保养修理,上午则看情况。 忙归忙,统统是一些单纯地活计,没什么精神负担。他粗中有细,很多事不会鲁莽,但也并不会往心里去。 何况他其实将湖畔镇当异乡,杀豺狼人领赏金只是交易。 报酬虽然丰厚。 他自己尽心尽力,苦劳功劳都不小,因此问心无愧,只觉得是个“好买卖”,很愿意再做上一笔,离“热爱这片土地”却还远得很。另外。 情况最糟糕的那几天里,尤里在卫兵里也得了几个生死相交的朋友。 但毕竟彼此之间,之前之后都没有交集。 所以,碰见了,两边自然都是真心高兴、热情招呼;没见到,却又是谁也不会牵挂谁。这样论起来,一整个镇子,不提查理,再除去白鸽和她的小皮匠,他也就和多林混得熟了又说得来。 其他人怎么想。 他心底里不在乎。查理不同。 他深知人言可畏。 性格又细腻些,加上“以前”的阅历使然。 对政府官员怀抱着深深的反感和警惕,所以一出了租屋,言行之间不由非常留意。 进了小图书馆,更是十二万分地小心,唯恐多走一步多说一句,过得就有些压抑。尽管如此,难得的机会摆在眼前,不去吧,肯定不行。他买了羊皮纸与笔墨,每日早上训练完毕,洗澡吃饭,直接就去小图书馆。 中午出来和尤里在外面吃顿饭,午睡也省掉,下午继续看书。 到晚上回罗杰家,默下重要地内容,注上笔记,然后练习冥想。尤里正是心疼他没空休息,才会包去了杂务。--三天后。尤里在院子里晒衣服。 搭上一件,再拿一件。 抖开来,恰好是查理的小裤裤……想起查理上回无意捡了这个晾,脸儿那个红呀眼神那个羞呀表情那个精彩,忍不住嘿然。 再想到这会儿查理已经在小图书馆里了,不由扁了下嘴。他没精打采做完事,拎着盆子往小客厅一扔,走进卧室打算擦席子,顺便把枕头毯子理出来晾晾——湖边地带,湿气重,盖的东西总要见见阳光。 偏偏眼下是夏天,中午太阳太大,羊毛毯子会晒坏。 这会儿八点多的,刚刚好。两个枕头连带毯子团成一团,一把抓起。 却不料落下一个小东西。 尤里抄来看了看,石雕的小罐,半个巴掌大,有点儿长,口小肚圆,紧紧的木头塞子,赫然正是查理热情迸发那晚用在他身上的奇怪东西……当然查理自己也享受到了。当时情急,没多留意。 眼下有空……尤里毯子枕头往**一扔,打开罐子瞅了瞅——还有。于是乐呵呵地咧开嘴,把小罐顺手揣进了长裤口袋里。--与此同时……查理跟在卡尔后面,走进了靶场。卡尔是查理第一天来时,有过点头之交的那位男法师。 他习惯每天上午去靶场,下午则在小图书馆看书。 就算没有职业上地需要,也要翻翻地理志。因此。 第二天下午查理又见到了他。 正好有问题不解,趁卡尔在休息室喝茶地时候,查理试着向他请教了一下。 卡尔欣然指点,两人就认识了。按照查理的打算,他并不想使用靶场。 不过卡尔这一天兴头上来,特地拐个弯叫了声查理,查理一时难以婉拒。 所以跟着来了。场地广阔,建在宿舍和小院子的北边、悬崖脚下的岗哨南边。 有好几个标准田径场那么大,一道围墙圈起。 里面又分若干个小场地,用简单的划线或拒马拦开。 有需要地时候,随时可以合并了用。进去前几个场地呈长形,挺宽敞,主要用来施展一些战场用的群体法术——那些法术施法者和法术作用地点距离比较远。其中一个场地前,围着不少人。查理四下看看。 十分惊讶:“这么多人?”宿舍区住不下吧?卡尔解释道:“新招地自由法师,到处找的,别看现在多,到时候也不知道能剩下几个……给资助之前,总要考考他们。 哎,麻烦着呢……”他摇摇头,没有往下说。查理却已经心领神会。 无非背景jian细之类地。 何况有天赋的学徒,也不是每个都能成为法师。 放过了好苗子肯定不干。 然而学费资助花出去的可是金币呢,打了水漂又谁不肉疼。卡尔踮起脚看了看,驻着法杖笑呵呵走过去几步。 他的穿着和气度都与不一样,年轻甚至年少的自由法师们见了,很自觉地让出空儿来。查理没再跟着卡尔——他怕惹众妒。说是人多,其实围在附近的。 也就四五十个。 还有些自由法师正忙着自己地练习。 毕竟场地大,要看里面地施法,多走几步,离得远些,总能看到。查理就是这么做的。 他绕到旁边站定,往人群中央一张望,却惊讶了。 主角竟然是那天下午见过地金发小姐,之前卡尔已经给他介绍过了。这位金发碧眼的美女,正是贾斯汀的女儿,年轻的中级法师。 只不过。 在查理看来,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 却没能继承母亲娴雅的气质,实在可惜。此时她施放地一个暴风雪已经到了尾声,查理敏锐地感到水元素有些溃散。 再看落在远处的冰凌,有些稀稀拉拉,而且上层的比下层的要小些,不免心里失望,退开两步,往里面张望。里面的场地更好些,除了各种靶子——试穿透力的、试爆破力地等等——甚至有壕沟土墙,还有几个半大的男孩子正打工。他们高高举着靶子在壕沟里面胡乱跑,好让练习的法师打移动靶,还是无规则的……旁边三个女孩子,一个捧着夹在小木板上的羊皮卷,跑到一个刚进去的法师身边让签名登记。 另两个蹲在地上,在给靶子换木板。再里面还有些小临时工,可惜被拒马靶子堆之类挡着,加上地势走低了些,查理看不到。没见哪儿贴着规定。 不过那些来争取资助的自由法师,都没有往那边去。他这边在好奇,那边莉莉慢步走下台阶,扫视一眼,直接走到了查理面前:“听说你有中级法师的实力?”她下巴一扬:“上去试试吧!”太过年轻的同行,令人惊骇的“听说”,加上美丽又地小姐地注意力,这三者相互结合,对周围的法师们而言,非常有杀伤力。 一时间,不管是新来地年轻法师们,还是旧在的年长者们,都看了过来。 前者之间,窃窃的讶声,随之响起。查理微笑着惊讶道:“您听谁说的?”莉莉傲然道:“父亲。 ”查理朝左右的法师们略略欠身行礼,直起腰,直视莉莉的目光,平静地解释:“贾斯汀大法师阁下曾经说过,以我的天赋,很有希望晋级中阶。 我想,这里面有点小小的误会。 ”当然,那位先生也说过,他的暴风雪远超中晋升中阶的要求。 不过晋阶需要两个以上的法术,不是么?好几个年长些的法师都笑了,继续他们几个地互相切磋和练习。 贾斯汀对许多年轻法师都这么说。 他们曾经也领教过,顺便还会再敦促几句要勤奋、要专心。 作为湖畔镇法师的领导者,鼓励后辈本来就是他的份内事。 何况只要是正常人,谁又会去打压年轻人的冲劲呢?贾斯汀的通常做法,是把一分的希望说成三分,三分的说成七八分,五分以上。 直接就说“肯定能”。另外一些新来地,有些依旧有点妒忌。 不过轻了许多。有那些曾经出门游历的,已经看出了点门道来,心里摇摇头,自顾自去练习施法,去接近讨好那些年长地法师,请教实战经验。 之前围观,渐渐散了。莉莉却还没有放过查理。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想说什么。查理本来已经要告辞,闻声咽下了外交用语,眉毛都不动,冷冷看了莉莉一眼,倏然转身就走。莉莉被那一眼看得恼了,激将道:“胆小鬼。 ”查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面上总是在笑。 其实心底里一直压抑着害怕与担忧。 这会儿不知怎么地,那些压抑被炮仗似地点燃了。 他倏然转过身,迫近两步,压低声音回答:“您说的没错,我从小就胆子小,所以在刚刚过去的湖畔镇保卫战中。 属于我的豺狼人耳朵,也不过堪堪几十个而已。 幸而其中有大半属于勇士和萨满,才没让我在同伴面前将脸面丢尽。 不知您技高胆大,斩获的敌人,又是如何?莉莉分辩:“我刚刚随着联军回来!”“哦,原来如此……”查理双手抱胸,微微后仰,作恍然大悟状,将莉莉之前的轻蔑尽数归还,“我能够借阅小图书馆内的宝贵书籍。 已然蒙受贾斯汀大法师阁下与阿特里先生地莫大好意。 如果再使用此地的靶场。 所耗不菲,着实会令我过意不去。 ‘表演’法术这种事。 还是您来做比较合适。 ”“表演”这个词,用在法术上,是具有轻蔑性的。 莉莉什么时候被如此嘲笑过?当即气炸了肺:“您、您……”卡尔在一旁,被查理一通话说得有点发懵,这时见情况不妙,连忙上前几步,呵呵一笑,打圆场道:“您若是觉得不方便使用场地,不如随我来,我们去看看别人施法,同样会有些助益。 ”以他的年纪,将莉莉的挑衅看在眼里,自然是觉得年轻气盛。 不赞同之外,因为与贾斯汀几十年同僚加故交,不免略有些纵容。 而且,他一个老头子,看年轻人斗气,只觉是件小事。 如果恰好是一男一女,几乎能当作下酒菜。直到这会儿,见查理老成在在的一个小家伙,突然大为恼火,言辞刀子一样地锋利起来,暗中揣测他是被戳中了要命的痛处。 怕查理真把莉莉恨上了,顺便再厌恶一把湖畔镇,这才连忙把他们分开。莉莉扭头望着卡尔,惊讶又失望:“卡尔叔叔……”卡尔叹了口气:“你的暴风雪后半段控制得不好。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下,严厉而平静地看了莉莉一眼。 莉莉涨红了脸,垂下了头。 卡尔又看了看已经走开了两步地查理的脸色,见他一点没有得意与幸灾乐祸的意思,不由暗暗称奇,继续对莉莉道:“施法应该集中精神,你为什么会分散注意力?好好想想。 ”莉莉咬咬唇,头也不敢抬,小声应是。——当然是因为虚荣了。查理也叹了口气,却不是因为莉莉,而是因为记忆中的画面再一次浮现眼前。 他盯着二三十米开外,一位中阶法师熟练地施展寒冰箭攻击无规则移动靶,漫不经心地想。——等这位学成归来的天才少女见过披风高高拉起、默然抬下前线的担架,满身毛病,才可能会好一点。卡尔满意地嗯了一声,招呼查理:“来,我们去里面看看。 ”查理默不作声跟着卡尔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对莉莉道:“贾斯汀大法师阁下是您地父亲。 ”说完继续往前走,同时心里隐隐些明白过来。 压抑那么久都没爆发,今天却突然冲着莉莉去了,恐怕和自己妒忌她拥有一双健在的父母不无关系。他这么没头没脑、平平板板的一句,莉莉听得糊涂,卡尔却是了然微笑。 老朋友对孩子期望高,不免也就严格了些,他是知道的。 但是在年轻儿女的角度而言,父亲在自己面前称赞外人,可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