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恍然如梦

金肥酥嫩，喷香喷香。凯尔他们果真没忘记提早帮尤里叫一只烤羊羔，最好的烤羊羔。羊羔本身没什么特别，品种寻常，更谈不上和牛那样的奢侈的饲养，但胜在调味的香料用得好、火候掌握得好。斜刀划处，塞着一粒粒的黑胡椒和丁香、一撮撮的鼠尾草与迷迭香，都烤得干焦。去膻去腥，烤出了清甜浓郁的香气，扑鼻诱人。这些香料中，只有鼠尾草在暴风王国有出产。因此，它们的使用，一下子令这头烤羊羔身价翻倍。“一、二、三、四……”查理本想数清楚到底有几种香料，但尤里撕下一条前腿先给他，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嘴，也堵住了他的打算……一篮子白面包下肚，两大杯啤酒解决，第三根烤羊羔腿啃成光溜溜的骨头，往盘子旁边一丢，尤里开始拆羊排；与此同时，他的心情也终于爬上了平均水准。查理坐在他旁边，见状心头一舒、眉眼一弯。几条烤羊羔腿就哄了回来，那即是没什么问题了；尤里在湖畔镇被多林勾起了乡愁时，他买了一路的小吃，都治不好呢！……查理是以“跟随那位出门度假访友的宫廷法师学习一段时间”为理由，向幸运红石的人道别的。听说查理得到了这样的机会，又有指点，又没拘束，代价只不过操持点杂事，累些苦些却不会有违初衷，凯尔等人纷纷祝贺恭喜。不过同时，他们也没有着意掩饰失去每天三十个药剂的遗憾。这一切，令查理感到一种粗糙而真诚的温暖；特别是与聂拉斯一比，更加明显。因此，他难得对这顿聚餐起了兴致。幸运红石的人没跟查理客气；但他们不是大手大脚花钱的人，一向实惠，最贵最好的酒菜，习惯使然，还是没舍得点。所以查理借着为自己庆祝的名义，从他们舍不得的那些里头，捡肥腴的肉、醇厚的酒，再配上几盘爽口的时蔬，叫侍者添上来；又对凯尔微笑道：“虽然要分开了，不过眼下尤里与我还会住在这儿，等候那位阁下过来，就是不知道还有几天。我们的那笔生意对彼此而言都挺不错，如果你们方便，能再做几天就几天吧？”凯尔欣然点头、连连称好。--接下来几天，尤里天天一大早出去，在镇子附近，找个没人的地方，努力折腾自己、**大树。查理暗暗觉得，尤里是把他的靶子都当作聂拉斯了……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跟着去。尤里冲锋劈砍，他就冥想。冥想要求一个安静的环境。不远处响动不绝，按理说没法冥想。查理一开始也只是找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让尤里一个人，也不想自己独自等在旅馆里。但第二天早上，查理却无意间进入了冥想的那种状态，而且效果很好。他事后仔细一想，心中豁然。对环境的要求，其实是为了冥想者能够让心境与神智，保持那种平静的清醒。警觉、但不紧张。这样才能有效地冥想，并且不会因为躁动而贪功冒进。而对查理而言，这个世界上，还能有比尤里的身边更平静的地方吗？他独自一人在北郡的树下睡午觉时，固然平静，却也暮气沉沉，没有朝气与向往，也就没有张力。……第四天，晴朗的清晨。旅馆一楼。尤里扛着剑走下楼梯来：“老板娘，老样子！今天有什么果汁？”查理照旧跟在后面。崔莱尼朝门口努努嘴：“西瓜，顶新鲜的。那不，还在卸呢！”尤里看了眼进进出出忙碌的那个伙计，朝柜台走过去，把羊皮袋一搁：“哦，那就西瓜汁。”查理止步跟吃早饭的凯尔他们点点头、回了几声招呼，想想尼瑞斯的身量，加了一句：“再拎一个吧。”“再拎一个。”尤里都懒得换成“好”字。“十串烤蜘蛛肉、两条夹蔬面包，带走，今天装西瓜汁！”崔莱尼正xian起帘子，甩手把羊皮水袋扔给厨房里的伙计，一听尤里学做跟屁虫，不由失笑，“哎，我给你们挑个大的。”马伦一伸脖子，吞下嘴里的东西：“还要甜！不甜不给钱！”瓦尔、鲁宾几个跟着起哄。崔莱尼又重新回到柜台后，侧倚着身，从眼角朝马伦飞过去一瞥：“怎么不甜，不甜我倒赔钱！另外再送你们十个！”查理站在幸运红石那几桌与柜台中间，左右两边都看得清楚，所以他暗暗腹诽——崔莱尼这到底是白眼，还是媚眼？还送“你们”十个呢，买西瓜的明明是他和尤里。这不是借着打情骂俏么？马伦的老婆好像前两年没了？崔莱尼的丈夫呢？凯尔今天早上去两个年轻人的房间拿了药水，为着避人耳目的缘故。所以，他这会儿已经吃完了。他见查理一双眼睛在马伦与崔莱尼身上瞟来又瞟去，清了声嗓子，开口扯开话题：“查理，我们今天还是蜘蛛，你们也老样子？”“嗯。”查理点点头，“你们好运。”“好运好运，大家都好运。”柜台那边伙计递出东西，崔莱尼摘了个绳网，果然给套了个大西瓜。老板娘记账、扣两个年轻人的押金，尤里拎起东西招呼查理：“走咯。”……暮色森林里的害虫，除了狼群亡灵什么的，还有蜘蛛。各种蜘蛛毒性不同，赏金自然也不同。总体而言，比不上狼人食人魔的悬赏丰厚，比狼群好一些，与亡灵相差不远。幸运红石从山谷里回来后，之所以选择杀蜘蛛，有一半，倒是为了毒囊。至于丝囊，能卖钱的至少得十岁孩子拳头大，小了不顶用，所以有点可遇不可求。有查理在，毒囊就能做成治愈药剂，也就是一种通用解毒剂。对常见的毒素，效果都不错。眼下的暮色森林里，至少有两处需要这个药剂：狼人；蜘蛛。他们回来的当天晚上，就打听到了准确消息，知道女伯爵带着骑兵，是去找狼人的麻烦了。幸运红石本来没想打狼人的主意，毕竟太危险。单对单对付不了；群殴的话，狼人喜欢聚居，一窝蜂地蹿出来，他们人数恐怕还没狼人多。但是，军队扫荡之后就不同了。大群的被剿灭，几条漏网之鱼，或许，还是比较合适的……再说了，就算剿灭得不够彻底、还是太危险，那么直接卖掉治愈药水，也会是笔不错的进项。要知道，夜色镇本地的几个家族、守夜人，清理狼人的决心，可比他们更为坚决。为了保卫家园，他们不惜流血。这就与幸运红石分出不同来了。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并没什么好惭愧的。所以，这四天来，幸运红石一门心思杀蜘蛛。因为之前在亡灵上头的收获没有预期的多，他们憋着一股劲。至于旅馆里的蜘蛛烤肉串……本来是没有的。头一天，凯尔就与查理通了气。毕竟查理会不会做治愈药剂，是个关键。这令查理知道了他们的安排，就请凯尔带回来几条蜘蛛腿——他想重温一下白鸽的家乡菜。不想幸运红石的人常年在外，蛇啊蝎子啊都吃过，神经坚韧，又是实惠至上，凯尔问清楚吃法，当天中午他们就在外面烤了一顿；因为味道不错，晚上带回来一大捆，又接着大嚼。崔莱尼的菜单里因此多了两道新菜：一道叫烤蜘蛛肉，一道叫黑蟹蛋糕。前者就不用说，后者的黑蟹，意思是黑色的螃蟹。螃蟹八条腿，蜘蛛也八条腿；暮色森林的蜘蛛中，又数黑寡妇蜘蛛最毒、最有名。所以，颜色加外形，这算是个雅名，迎合的是那些胆子不大的普通食客。对于这两道菜，镇子上的人倒是很赏光。因为它们和烤狼肋排一样，是夜色镇在困境中的新产物。狼肉与蜘蛛肉烧得香喷喷的、吞到肚子里，吃得饱饱的，对抗这些野兽、亡灵、甚至狼人的勇气与信心，仿佛也就随之饱涨起来了…………两人买了东西，却拿着没有吃。他们往北出了镇子，往西边小山坡上拐。小山坡东边平缓好走、南边陡峭难行，南边下面不远，就是崔莱尼的旅馆。尼瑞斯这几天就住在这儿的树上，所以尤里的晨练，也定在这儿。暮色森林是原始森林，里头的树为了争夺阳光，挺拔、笔直，最少也要到了十几米二十来米高，才开始分杈。眼下，就从那么高的树杈上，暗夜精灵探出脸来：“你们来了，早。”“早。”查理仰起头，九十度，“下来吧，我们看着脖子酸。”尤里冲尼瑞斯摇摇烤蜘蛛肉串，作逗弄状。尼瑞斯笑了，很快从树上攀了下来，离地面还有四五米，他松手一跳。“别跳！”查理叫晚了。尼瑞斯轻松落地：“没事，我好得差不多了。要不是怕你受不了，我半路就跳了。”查理晃晃脑袋。“哟，西瓜？我喜欢这个。”尼瑞斯接过吃的，一边看，一边瞧瞧查理，故意道，“其实，直接跳也没什么问题。可我刚睡醒，没活动开，不小心会扭伤膝盖。”查理蹙眉用力瞪了他一眼。尤里安慰查理：“别理他，做‘贼’的都是这德性。不然他们怎么‘盗’啊？”尼瑞斯耸耸肩，啊唔一口咬下一块蜘蛛肉。还是早餐要紧。何况查理已经临界了。一个尤里嘴笨，还斗得过；查理平时温和，小脾气一旦发作，立即变得尖牙利齿，那他可就完蛋了。而查理抬头仰望大树。是棵橡树吧。至少很像。粗砺的树皮，伟岸的树干，茂密的树冠。他记得，以前他读书的大学里，年年有人“鹰击长空”——跳楼自杀。那六层宿舍楼、以及主楼，也就这棵树一般高吧……尤里活动活动胳膊腿，走向坡上另一头。尼瑞斯的“床”，还是要保留的。尼瑞斯大口吃早餐，以至于脸上刺青都好像活了过来。而查理，眯起眼迎接树冠间漏下的细碎晨光，在一片如梦般的恍惚中，心下空明。——他的过去，都是过去了。查理倏然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尤里身上那一刻，已然平静清明；并不锐利，却不可动摇。……原来被逼到死角而不死，总是会有点儿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