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城中最显赫的建筑,不是县衙。自古为官不修衙,虽然梁家盘踞平遥百余年,仍然恪守这亘古不易的信条。所以,平遥城县衙破败不堪,一如已经满目疮痍的天下。城南有一座春风楼,上下三层,若从南面来,不须进城就能越过低矮的城墙看到春风楼顶楼的飞檐。春风楼便是平遥城最富盛名的销金窟,哪怕世道混乱,到了晚上也客如云来。不过在白天,春风楼一直门可罗雀。然而,今天却是一个例外。天还灰蒙蒙的时候,楼外便开始聚起了人,到天色大亮,人越聚越多,将街道都给堵住。春风楼对街的一面正挂着一卷数丈长的白绫,上面写着“河间双煞,蛇鼠双煞!若要报仇,明日午时城东十字坡!”一行大字,落款是:小魔君赵无伤。楼外众人,好奇者有之,愤慨者有之,疑神疑鬼者有之,却只指指点点,无人敢上前将白绫摘下来。睡眼惺忪的龟奴被街上的喧闹声吵醒,揉着睁不开的眼皮打开侧门,骂骂咧咧道:“大白天的,哪个龟孙就生了一肚子邪火……”一只大手拍上龟奴脖颈,他扑哧一声趴在地上啃了满嘴泥沙,就地一滚正待要开骂,待看到那抽了自己一记的那人后,怒色顿时换成谄笑,神色暧昧道:“李大侠待小红姑娘真是情深,昨晚操劳一夜今早便又……”“腌臜胚子,瞪大眼瞧清楚,老子怎会来这种下作地方!”那被唤作李大侠的汉子脸皮一红,举起拳头还要捶打龟奴,却被身边一人拉扯住。“李大哥待会儿教训这龟奴不迟,眼下正事重要!”那李大侠兀自忿忿骂了几句,才一把拎起唯唯诺诺的龟奴,手指上方恶声道:“这个鬼东西,何时挂上的?哪个挂的?”龟奴见这李大侠翻脸不认人,还道他要赖去赊欠的账,待抬头一看,见楼外正挂着的白绫,他脸色一变,张口便骂道:“哪个混账死了老爹来春风楼挂丧……”脑袋又挨了几拳龟奴才完全清醒过来,号哭道:“李大侠哎……小的巴巴等到五更天您老走了才关门睡觉,哪里知道是谁挂上的!”那李大侠老脸顿成猪肝色,劈手将龟奴丢进楼里,振臂大呼道:“诸位江湖同道,我们辛苦跋涉赶来平遥城盘桓大半月,为的就是除魔卫道,杀尽魔教妖人,为峨嵋派和河间两老两位前辈讨回公道!现在魔崽子终于露出踪迹来,他定还藏在春风楼里!大家并肩上,斩杀魔教妖人!”他的语调慷慨激扬,响彻整条街道,众人哄然叫好。那李大侠已经往前冲了两步,却发现身后根本无人跟上,不由愣了起来。这时候,人群中又有一个声音喊道:“魔崽子哪还有胆量留在此地,只怕早就逃跑啦!不过这春风楼里必定还有魔教妖人留下的痕迹,大家赶紧冲进去仔细搜索!”此言一出,众人猛地往春风楼里涌进去,一边冲还一边大吼道:“千万不要走脱了魔教妖人!”那李大侠还僵在原地未有反应,旋即便被一拥而上的人流踩倒在地,无数人踏着他的身子冲进楼中。有一些轻功高强的直接翻上二楼,踢破窗户冲进去。不旋踵,楼里便传出姑娘的尖叫声。赵禹头顶一个破草帽,蹲在朝阳下望着春风楼里混乱景象,忍不住腹诽周颠这老疯子做事当真不靠谱,什么地方不挑非要挑这妓院!天明时赵禹便与杨青荻入了城,连接数天不眠不休的练剑,他的精神都萎靡至极,只是想看看城中江湖人士的反应才强撑着等在这里。楼里的混乱并未持续太久,最先冲进去的几个人已经志得意满跳出来,胸口间衣衫鼓鼓的,有一个腰间还露出一角水绿色湖绸的肚兜。赵禹在一边看得大摇其头,这些所谓江湖侠士,着实和无赖地痞没有差别,怪不得峨嵋派静虚担心灭绝师太会因她们与这些江湖人士纠缠在一起而责怪。礼法崩坏的年景里,要约束这群强人不肆意妄为,单单所谓江湖道义是远远不够的!过不多久,大部分人都走了出来,春风楼里姑娘们的哭嚎声此起彼伏。这些人却恍若未闻,又走回街上大声交谈可有什么发现。当中也有人煞有介事讲起在哪里发现一个脚印或是一截衣衫,若非赵禹熟知底细,还真要被他们一本正经的样子蒙骗住。众人正议论之际,赵禹终于看到了河间双煞。这两人年约六十岁许,但因功力精湛气血旺盛,仍是黑须黑发,身形魁梧,步履矫健,举止之间顾盼自豪,颇有一番气势。因此赵禹虽从未见过这两人,仍能一眼就认出来,左边一个面貌与卜氏兄弟有些相似,应是双煞中的卜泰,右边一个额前一道刀疤,便是郝密。峨嵋派丁敏君与静虚跟在双煞身后,许是终于听到赵禹的消息,丁敏君脸上挂着按捺不住的恨意寒霜。这四人联袂到场,原本议论纷纷的众人全都住口,往这方向拱手为礼,显然这双煞在众人心目中地位极高。双煞径直走到春风楼前,先看看那随风舞荡的白绫,又看看楼内杂乱景象,再转头望向众人,表情阴晴不定。那郝密双足一顿,身躯陡然拔高丈余,随手将白绫扯下,攒在手心里摩挲片刻,双臂蓦地一震,整条白绫陡然撕裂成布片飘散开,显露出极为高深的内功修为,众人轰然叫好。那卜泰眼帘低垂,鼻孔里喷出一口浊气,开口道:“诸位来得早,可有什么发现?”众人纷纷叫嚷起来,有的讲看见八九个魔教妖人远遁,有的讲是三四十个,虽然信口胡诌,却总没有太离谱。更有人大声建议道要大搜全城,势要魔教妖人无处遁形。不过这个公然无视官府的傻瓜很快就挨了同伴的黑拳,声音消沉下去。郝密震裂白绫后,冷哼一声,道:“魔教妖人公开约战,这是小觑我河朔江湖无人!哪怕不为私仇,我也要将赵无伤这魔崽子碎尸万段!”此话一出,顿时群情激昂,众人纷纷大吼着宣泄被轻视的怒火。卜泰则眉头紧蹙,沉吟道:“魔教妖人诡计多端,怎么够胆量公然约战?只怕会是一个阴谋……”赵禹听到卜泰的话,暗道这老者老奸巨猾,还未被怒火冲昏头脑,不肯轻易离开平遥,这可有些难办了。他正忧心之际,峨嵋派的丁敏君却忽然蹿出来,大声道:“卜老此言差矣,魔教妖人作恶多端,而我们则身负维护江湖正统的大任,哪有惧怕妖人诡计的道理!眼下诸多江湖同道在此,大家同心戮力杀上十字坡,哪怕赵无伤那小奸贼如何诈计百出,也必会饮恨授首!”众人听她一个女子竟都如此刚烈勇猛,大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姿态,纷纷叫好。丁敏君颔首回应,一扫最近低沉怨愤的心境。卜泰被一阵抢白,老脸登时阴沉下来,秃鹫般怨毒的双目扫过丁敏君,随即便换上笑容,大声道:“丁女侠所言振聋发聩,不愧为我等江湖人士的楷模!老夫方才犹豫,是怕众位因我家私仇而陷入魔教妖人的陷阱中。那小魔君敢公开约战,我们兄弟自然没有退避的道理,却不好让众位以身涉险……”忽有一人大呼道:“卜老回护之心,我等哪会不知!只是我们众多河朔江湖同仁聚在此处,为的就是除魔卫道!眼下魔教妖人避无可避终于现身,当此紧要关头,怎能半途而废!大家同去!”“同去!”群情激昂下,众人齐声大吼,声震全城。卜泰与郝密对望一眼,都觉无奈,只得大声道:“如此,老夫兄弟两个多谢众位大义相助之恩!待妖人授首,必有重谢!”想了想,那卜泰有补充道:“魔教妖人必然还隐藏在附近,为了大家安全,希望众位能齐聚一起,不要落单被妖人所乘!明早我们便一起杀上十字坡!”经他提醒,众人都心生惶惶,齐声应是,还忍不住四下观望,似乎真有魔教妖人窥伺在旁一般。可见明教被妖魔化的名声,早已深入人心。眼见到众人随即便要散去,赵禹猫着腰敏捷的窜进春风楼里,顺势将竹片塞进口中,大吼道:“强盗入城抢劫啦!大家不要惊慌,快去城外梁官堡求梁大人主持公道啊!”妓院中原本还在哭号的老鸨和姑娘们闻听此言,纷纷收声,便要往楼外冲去。那河间双煞本已经离开数十丈远,听到身后动静,陡然收住脚步,目光落向神色有些尴尬的众人。那郝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楼中,双眼四处打量,大吼道:“谁在这里说昏话!”那春风楼的龟奴此时也刚硬起来,颤声道:“求大爷可怜……姑娘们都是可怜人,攒些体己私房不容易……”卜泰脸色阴郁无比,沉声道:“众位江湖同道一心追查魔教妖人踪迹,难免生些误会。此间事了,老夫定会散尽家财重谢诸位。眼下的误会,还是要解释一下。”众人臊眉耷眼低下头连声道不敢,过得片刻有人禁不住河间双煞厉目巡弋的压力,趁众人不注意走进楼里偏僻处将怀中事物丢下。越来越多的人走进楼里,装作扶起桌椅的样子将细软银钱塞进去。喊了那一声,赵禹便从侧门溜出春风楼,低着头走向客栈。人事已尽,明天一战能有几人活命便看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