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河边往桶里舀水,发现河里有一只鳖。我把葫芦做成的水瓢放在桶里,穿着鞋趟进河里,用脚踩住鳖的后背。那是一个圆圆的硬骨盖。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常常用赤脚在河里淤泥中踩寻这种硬硬圆圆的东西。穿着鞋,我找不到那种软软而又硬硬的感觉。河鳖褐色的头在不断伸缩,想弯上来咬我。我知道它脖子长度是有限的。它的头很像蛇的头,初次与它打交道的人一定对它有些畏惧。我已有二十多年没有与它打过交道了。我用手攫住它的后腿窝儿,把它拎了起来。它的四爪抓刨着,头颈翻折上来,拼命挣扎。我小心提防,以免它咬我的手。真要那样,我就倒霉了。它会死死咬住不松,直到咬下一块肉。我把它扔进水桶。它在水桶里翻过身来,向桶上面的夜空望着。坡根处有棵小树,直直的,树冠很宽,叶子密密麻麻。我摘下几片叶子,把它们平平地放在水面上。小河那边是伍副主任遭枪毙的地方。也许是这个原因苞琴才叫我来挑水的。五六条狗在撕咬尸体。这是一些永生的狗?我抬头看见苞琴站在上面的高地上在朝下看。她仿佛做梦的人把双手扎煞在胸前。她有点发呆,迷醉,吃惊。当她反应过来我在看她时,她猛一激灵,迅速退到高地后面去了。猪眼亮晶晶的。我感到窑洞不像想象的那么黑,猪眼宛若山谷上面的月。拧了一下它的耳朵竟遭到姜老九的叱啧,还引起苞琴的恐慌?把它杀了,我自己也不能预料会发生什么事。我继续忍受着它如火的目光。我仿佛真的犯了大罪。一只手伸过来了。那是一只山村女孩粗糙而冰凉的手,而且是处于最底层的人家的女孩的。八九个人躺在小拐窑(也叫做圈)的地上的草土堆中,长长的腿脚蜷曲得难受,我把它伸到拐窑外面。把猪从炕上推下来,我就可以睡到热和的炕上,就可以盖上绵软的被子。我抓住那只伸过来的手,想把它捂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炕上传来的响声吵醒。我睁开眼睛,猪亮晶的眼睛兀自瞪着我。它一直在看我?真成精了。身旁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隙,我想是苞琴走后留下的。我躺着没动。夜,静极了。从炕上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响。我无法入睡,半挺着身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苞琴的大妹妹苞苞往我这边滚过来。她没有醒,面朝我睡着。朦胧中我看她的脸廓很像姜老九,小小少女已然显露深藏的衰老。我听说在一个人沉睡时最能判断出他的祖辈是谁,睡眠使皮肉松弛,骨头露出了轮廓。这些孩子都是姜老九繁殖的后裔似乎是确定无疑的。他被剥夺村民的权利,于是就拼命地繁殖后代。我想起那些最低贱的生命。苞苞那边是苞琴的三妹苞丽,老四叫苞四,还有几个叫什么“苞”我弄不清了。我用柴草给苞苞盖盖好,然后出了拐窑。我上面传来嘤嘤啜啜的声音。我踏着脚窝一步步向上爬。爬了一会,我的手心冒汗了。我朝下一看,头訇然一旋,赶紧闭上眼睛,脚颤抖着,身子有点发软。竖井太深了,我没有想到我已经爬得非常非常高了。我一定患有恐高症。我静了一会神,没敢再往下看。只往上看,就不会再出现刚才的危险了。听见哭声更大了。竖井上面是个挖在高崖上的土窑。从高窑向山谷望去能看见对面山坡上被月光照亮的黑黢黢的小柏树林。苞琴面朝山谷在哭。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哭泣着。她的头又深深地埋下。我脚慢慢挪动着,心猛然一紧,怔住了。苞琴面前横着一具尸体。那是一具已经风干了的尸体。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她用手把泪抹掉,回过身来问我怎么不多睡一会呢。她说:“这是我妈的遗体。”她把尸体翻过来叫我看那上面的枪眼。遗体很轻,皮肉已经风干,水晶样透亮。我弄不明白它是如何成了这样的,也许山谷里的人有一种古老的储尸秘方。高窑下有人喊。声音低细,是压着嗓门喊的。我听出是庞副主任。苞琴说:“他又要,他又要……”她发着抖。我说:“什么?是不是上工去?”她说:“不是。”奇怪的是她立即恢复了平静,脸上呈现出赴汤蹈火的决断神情。我想起那些穿过芦苇园的孩子编的污辱她的顺口溜,心里明白了她刚才的恐惧与现在的平静。我说:“别理这家伙。”可是庞副主任的喊声变得更放肆了。他在威胁她。她突然挣脱我,从竖井哧溜一下子就溜了下去,简直就像一只地地道道的猫。我有点不能相信,望着深深的竖井,不敢下去。紧接着我听见了开门声。我回身站在高窑口上,看见她从下面的窑里出来了。在院子里,庞副主任一把把她抱住,他的脊梁一闪把她撂到肩上扛起来。他们消失到了枣树那边的土崖背后。猪睨视着我,随时准备吞我一口。它至少有五六百公斤,看它庞大的样子,的确成了一头不是狮子的狮子了。它没敢袭击我。我来到这个山谷村庄以后好像和以前的我有点不同了。我感到山谷里的人,包括高高在上的庞副主任,对我都有点敬畏。这家伙怎么不肯闭上眼睡去?它似乎成了不眠的神。我听见一个女孩子说:“疼,疼。”我想弄清是哪个“苞”说的,但是她们滚在一起,个个都睡得很死。姜老九身子靠在窑底墙上,他睡得无声无息,像是死人。苞苞滚到了我走前所睡的位置。她的一条腿和半个身子**在外。我将她往里推,给她把柴草盖好。我的脑子想的是:苞琴被庞副主任扛到哪里去了?我站在圈里的地上发了一会愣。我离开枣树向北绕过尖尖的土崖。过了土崖,一条小路通到上面的坡上;另一条路从一棵槐树下通过,绕进山凹。一条小冲沟截断了直路。我绕过冲沟到了沟那边。我看见突兀的土崖内有一孔窑洞。那窑既没有窑间子也没有门。窑口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我看见那里边有一个大大的石磨,推石磨的木杠还插在磨眼上。窑顶全裂了,一块一块的,每块土自身也在不断地裂着。奇怪的是,它们怎么还能栖息在窑顶,难道它们已成鸟雀了吗?我没有找到苞琴。我出了磨子窑,从土崖旁那条小路走过去。我看见土台下面有几口窑洞。一只狗汪汪地叫了几声。我从窑脊梁上走过,下了坡,拐到一个沟壑里,又出来,发现前边有块台地。台地里头有几孔窑。窑洞被土院墙围着。院墙外的核桃树下坐着一群人。我走近了,看见他们围着一个老头。那老头躺在核桃树下,他的脸色蜡黄蜡黄,看样子已经病入膏肓了。他奄奄一息地在跟跪在他跟前的一个人说:“国梁,国梁,要牢记村首的教导,要听他的话……”那个被叫做国梁的人不吭声,只是一味地点头。他的头点得就像鸡啄苞谷一样。垂死的老汉越说声音越大,叫他的二儿子到他跟前来。二儿子跪下后,他说:“国栋啊,要听村首的话,要做村首的好孩子。”被唤做国栋的那个人长得既高又瘦,他热泪盈眶地说:“爹,你放心,我记住了。”下来轮到被唤做国直的三儿子了,最后是四儿子国贵。黏液从老汉的嘴角不断地流出来,流到他的脸上、脖子上、胸上,最后落到地上。那黏液是淡淡的红色混合着黄色。核桃树远处是矮矮的酸枣树做成的篱笆。有几只鸡在篱笆下用爪子刨着。老汉对四个儿子一一嘱咐完,他们发现了我。他们给我让座,脸上露出抱歉之色。现在老汉儿在嘱咐他的女儿们。他总共有六个女儿,直到向最后一个女儿叮咛完最后一句话,他才闭上眼睛于世长辞了。老头子刚一咽气,他的子嗣们就哭开了。随着哭嚎声的升起、扩散,向全村宣告了老太爷的升天。凡是通向这儿的小路上都出现了人影。这种小路至少有一二十条。从这些小路上走来了全村的人。庞副主任也出现了。我发现他的神情有些呆板,行动很是迟钝,周身有一种僵硬感。他说话时已不像开会时那样顺溜,与人握手时,手老半天伸不到需要的高度。他有气无力地问死者的大儿子:“墓……挖好了……没有?”国梁说:“差不多了。他们还在柿子台挖着呢。”他正唯唯诺诺地回答着,有一个人从窑崖脊后面沟边的山路上下来了。他把手握成喇叭状放到嘴上喊:“哎,已经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