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上边一定是柿子台了。沟里长满了杏树和一人多深的野草。那都是些铁秆蒿,是非常好的柴草。里边藏一条狼是发现不了的。那树上的杏子在夏天的时候又大又红,红里带紫,我好像看见一个男孩爬在高高的树梢上,他把一颗一颗杏子往破烂的衣衫里装。我仔细一看,什么也没有。是我的记忆。我爬上沟,到了一大块高地上。高地伸向远处的沟畔,里面矗立着许多大柿子树。我抬头看见在高地背后靠近山坡的台地上有五六个人在活动。那儿有一棵高细高细的树。我爬上一块台地,穿过台地又爬上另一块台地。我看见苞琴在那儿找猪草。我看看背后,宽阔的沟壑对岸,那边嶙峋的山坡,月光照在高处。月亮怎么还在照着?苞琴看见我后,她跑到别处去了。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柿子树背后。我想追她,觉得那些掘墓人都在朝我这儿看。他们是不会喜欢外来人追逐他们村里的女孩的吧。我爬上最后一级台地,到了墓旁。原来那棵又高又瘦的树是杏树,树上结满了又小又酸的杏子。杏子小小的,密如繁星。把墓地选在杏树下也许有什么讲究。这时有个掘墓人告诉我说这是死者活着的时候自己选择的。我走到坑边,往下一看,很深。在一个长方形的坑下挖了一个很大的土窑,那是放棺材用的。我想,这儿的人生前和死后几乎住在同样的地方。土洞,土洞。死者生前一再教他的儿女们听村首的话,好像他是个模范村民,可他把墓地选得比谁的都好,他的私心还是满重的。他高高在上地鸟瞰着他的庄子,看他的贤孙孝子们是否违背了他的遗志。山坡上明亮的上部与阴暗的下部之间有一条齐刬刬的分界线。苞琴在高地那边寻猪草,她的背影娇小瘦弱。她一手提着大大的篮子,猫着腰,一手在寻找野菜。高地上黑乎乎的,里边光秃秃的,草和野菜很难生长。墓已经完工。掘墓人对树上面的青杏发生了兴趣。有个掘墓人爬到树腰处,就要爬上树叉了。其他的人站在树下朝上望着。那人爬上去后,憋足劲摇撼着,青杏掉落下来砸在松软的土堆上。树下的人弯腰去捡。有一个人正在捡着,一颗杏掉下来砸在他腰上,他疼得气都出不来,翻着白眼,半晌才嘘嘘地吐出气来;另外一个人捡起一颗放进嘴里一咬,叭,吐掉了。他把核抠出来,放进嘴一咬,核咬开了,从核壳里捏出杏仁用手掰开,用舌头舔舔。将杏仁全部放进嘴里咀嚼了一会儿后,他叭一声又吐了。杏仁已被咬碎成浆糊状,在新翻上来的土上白兮兮一团。我捡了一大堆青杏。我把衣服脱下把杏子包起。就在这时候,高地下面那个长满杏树的小沟里一群人簇拥着往上爬。我离开墓坑,从台地上抬棺材的人已经出了小沟,爬到高地上来了。一个中年人给棺材上喷烧酒。浓郁的酒气弥漫开来充满高地。中年人举起瓶子咕咚喝了一口,然后把酒从嘴里吐出来,喷到棺材上。那是一口二十个人抬的大棺材。棺材漆成大红大黑的颜色。苞琴告诉我说那个喷酒的中年人叫霍金山,那个在坡上挖地的男孩是他的孩子。我看着这个高高地举起酒瓶喝酒然后又将酒喷射出去的中年男人,他很像我的父亲。他将嘴里的酒喷在棺材上,然后斜着眼睛看看我,接着又继续喷酒。他们一路喷着酒,一路吆喝着往上爬。埋人也有如此山呼海喝的气势,我感到我的已经在这个山谷被月光凝固的血液慢慢沸腾起来了。我跟在他们旁边,举着抬扛,在爬上最后的高地时,使出浑身的力量。棺材业已抬到墓坑旁了,可那个人还爬在树上,他将一颗杏一丝不差地投到霍金山手中的酒瓶里。咕咚一声,酒溅了出来,弄了霍金山一脸。喷酒人说:“你这个二球,你还学猴呢,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还不快下来!”院子摆了十五六张桌子。苞琴是我硬拽到桌边的。孩子们在追逐打闹。有一个孩子把另一个孩子追得摔倒了,那个摔倒的孩子爬起来哭哭啼啼地抹着眼泪。有个母鸡呱蛋呱蛋地叫着。我四处寻找母鸡,最后在窑洞旁边的墙上发现了。高高的窑崖上挖有土洞,土洞里铺上麦秸,母鸡就卧在那里边。母鸡在高高的崖墙上下蛋,就像鸟儿在高高的树巅筑造的窝巢里那样。我曾经爬上高高的老槐树去掏鸟蛋……那是什么年月的往事了?岁月在不堪回首地流逝,我的童年还活在那高山下的深谷里吗?鸡埘旁边掘有许多土窝,庄稼汉们把他们的鞋子和其它零碎都放在那里,出门时把钥匙藏在鞋壳里,回来的时候就从那里把钥匙取出,把门打开,他们从来就不相信盗贼会知道他们放钥匙的地方。他们穷到几乎连盗贼也不会产生的地步了,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去偷了。苞琴告诉我那个哭泣的孩子名叫增光,是姜老二的孩子。那个追增光的孩子是孙六的孩子。一个一边脸蛋肿得暄馒头似的中年男人,正在说着河南话。在我前方坐的一个人高马大的老汉站起身走过来,摸了一下苞琴的头,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她告诉我说这个摸她头的老汉名叫武森,是个光棍汉,住在油坪西边的半山上,说他从前常常在她家过夜,那时她妈妈还活在人间,妈妈待他可好了,她叫他爷爷,妈妈叫他叔。那个一跛一瘸的男人叫闻比,他有五个儿子。透过院墙中间的门洞望出去,看见那几个孩子正在核桃树边的篱笆后玩摸瞎子。我听出来那个叫霍金山的中年人说的是原汁原味的山东话,觉得他越发像我的父亲了,只是他的年龄和我太接近了,看起来和我一样年轻,怎么会是两辈人呢?他举着一瓶酒,大口地喝着,大声地说话。我在满满一院子人里寻找庞副主任。我没有找到他,最后我听见他的声音从院子里边那孔窑洞里传了出来。窑里坐了一桌子人,坐在上首的是庞副主任。他旁边是那个那天立了功的年轻人。庞副主任拍着他的肩膀与他碰杯。我正看着,有个穿着一身黑的老太婆,从炕上挤出脑袋招呼我道:“进来呀。”她躺在炕角上。炕的大部分被一头和苞琴家那头差不多大的肥猪占去了。猪对我的拜访似乎都不友好。难道我就如此可怕吗?老太婆脑袋上只剩几根稀稀拉拉的毛发了,像院子里的树一样可以数清。她的腰部**着。她把一分镍币放在腰眼上,镍币上放一小撮被什么**浸湿了的棉絮。煤油煤挂在墙上。她从墙上撕下一绺旧报纸,伸到煤油灯上引燃。点燃棉絮,等火扑轰一声燃起来了,她用一个喝水用的杯子把火扣住。她看看我,脸上的表情,好像是说有什么办法呀,天爷!过了一会,她把拔火罐从肉上扳下来,一个红溜溜的肉芯(核)从她的腰眼儿里被拔出来了。她看我看得专心,就说她正在生疮,她的腰疮已经生了几十年了,从来没见好过,可今天怪了,怎么把疮核儿拔出来了。老太婆的话包含喜悦。院子里传来嘈杂声。霍金山与河南人在划拳;武森在大吵大闹;孩子们在乱喊乱叫。我还在看着那老太婆,心里希望她再拔一次。这时,庞副主任好像才看见我似的招呼道:“也叫初西的人,来吃点呀。”我走过去,坐在炕沿上。炕比桌子高好多,我只好弓着背。我感到很诧异,根本就没有一丁点儿饭和菜,烧酒瓶和酒杯都是空的。我把苞琴送到沟壑那儿,听见长满核桃树的沟里有人叫我。我感到恐慌,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那里边关了很多人。我明白了。我想了想说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她劝我别去。她没有拦住我,最后她也和我一起进去了。我们穿过核桃下茂密的草。我们沿着沟壑向里走了好长时间,沟壑愈来愈深。一口土洞出现了。土洞被用木桩做成的栏栅堵得死死的,土洞里面的人手抓木栅朝外望着。我走到跟前,往里看,透过缝隙,看见土洞里面有七八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其中一个手抓木栏的人突然朝我吐了一口唾沫,啐到了我的脸上。苞琴悄悄告诉我那人以前是这儿的秘书。把土洞挖在这幽深的沟壑里头,大概是出于防范。我望了望远方那月光照耀的山坡。我能体会他们的无望。能听见张老九家那边喝空酒的猜拳声。又一阵喧闹的声浪滔滔飘来的当儿,那个唾了我一口唾沫的人缩到栅栏深处去了。他好像是被声浪冲走的。从里面爬出来了另外一个人。他的嘴大大地张开,宛若几个世纪没有跟人说过话了。苞琴的父亲在朱老三家窑背上长在坡底的那棵桃树下睡着了。他旁边扔着一把铁镢。我问苞琴你爹为什么不去喝丧酒呢。她说他是不允许去的。包括她也不允许的,可能是因为我他们没有阻拦她。她走过去喊醒她爹,他揉着眼睛说他怎么就睡着了呢。他边说着话边爬起来,举起铁镢挖开了。他说庞副主任说了,柴火不够用,叫他把树挖了,因为他们还要喝好久丧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