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雪地上,三个身材娇小的少女迎风伫立。任我杀虽然看不见她们的脸,但仍然感觉到了她们的青春和美丽。一个长发飘飘的少女轻轻叹道:“大姐,这个小乞丐真的好可怜,他是不是就快死了?”一个少女道:“可是我们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另一个少女道:“我们至少可以为他带来光明和温暖。”于是这三个善良的少女就为任我杀生起了一个火焰熊熊的火堆。任我杀躺在火堆旁边,寒冷已渐渐被烈火暖流驱散,借着火光,他终于看清楚了这三个善良的少女的模样。那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少女,也只不过双十年华,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扑闪扑闪的,仿佛会说话;年纪稍小的那个少女比她只小一两岁,粉脸娇艳如风中桃花,只要看一眼,就无法忘记她的美丽;年纪最小的少女,身子虽然有些单薄,却亭亭玉立、楚楚动人,长发在风雪中飘飞,显得有些天真和顽皮。这三双眼睛都像星星般明亮,似水般温柔。任我杀已经忘记,上次看见如此善良的眼睛是在什么时候,他觉得,这三双眼睛是他这一生中,看到的最善良的眼睛。那三个少女也看清楚了这个垂死的小乞丐的面容。这小乞丐样子虽然脏兮兮的,但他的眼睛里却始终透出一种坚强。也许,他的眼神的确太哀伤、太忧郁,却正是这抹不灭的哀伤、拭不去的忧郁,几乎让她们心醉而又心碎。更让她们感到震惊的却还是这个小乞丐顽强的生命意志力——这个看来就快死了的小乞丐,只不过喝了几口烧开了的雪水,吃了几块干粮而已,居然已经开始动弹。让这三个少女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的一句话,任我杀居然说道:“有没有酒?”别人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把他的生命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他非但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说,居然还跟她们讨酒喝?大眼睛少女和粉脸少女微微感到诧愕,忍不住相觑一笑,那长发少女却拍手笑道:“你也喜欢喝酒?”“我只要喝一点点酒,就能活下去。”“我有酒。”长发少女居然真的从怀里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葫芦,轻轻摇晃着,“你知道这是什么酒?”“可以救命的酒。”任我杀笑道。长发少女拧开塞子,凑到任我杀鼻孔前晃了晃,一股酒香仿佛已钻入他的心脾,任我杀忍不住精神为之一振。“这酒本来是准备给我大师兄喝的,他背井离乡、流落江湖已有多年,一个人在外面漂泊的日子一定很苦,如果可以喝到家乡的酒,他肯定会很高兴。”“那么……这酒我不能喝。”长发少女微笑道:“虽然我大师兄也很喜欢喝酒,可是你的确很需要它,如果这酒可以救你一命,我想大师兄一定不会怪我的。”任我杀却根本没有听见她说什么,在这个时候,酒已经是他的唯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这是天山古城烧。”长发少女又笑了:“你果然是个酒鬼,闻都闻得出来。”任我杀从受伤以来,从未沾过一滴酒,这对于一个酒鬼来说,实在是种要命的折磨。他抓住葫芦,“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了里面的酒。这酒一下肚,他全身的血液就开始奔腾起来,力气也渐渐恢复。长发少女蹲下身子,用一只纤细的小手支住尖尖的下巴,天真地笑道:“小时候,我总是这样子看着大师兄喝酒的,他最疼我了。”“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怎么会有这种酒?”长发少女道:“我们当然是从天山来的呀!”天山?任我杀心中一动,道:“你们的大师兄是不是……‘天山一剑’米珏?”那三个少女异口同声道:“是啊!你认识他?”“你们是‘天山三凤’?”大眼睛少女道:“我是大凤叶玉清。”她指着粉脸少女道:“她是二凤刘玉秀。”长发少女抢着道:“我是小凤陈玉如。”任我杀叹道:“你们离开天山,是不是为了寻找你们大师兄?”叶玉清神色黯然,轻叹道:“敝门不幸,出了大事,我们三姐妹忍辱负重,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只盼找到大师兄,挽回大局。”“天山派出了什么事?”叶玉清樱唇轻启,正欲说话,刘玉秀立即抢着问道:“你是不是见过我们大师兄?”“我见过。”任我杀点头道。“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金陵城望北二百六十里外,梅家夫妇梅庄。他中了毒,正在那里休养。”“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任我杀笑了笑:“我和他是朋友。”“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找他?”“我现在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怎么敢跑去吓唬他?”任我杀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地道,“也许,他不一定还能认出我是谁,我又何必去见他?”那三个少女还未说话,忽然从黑暗中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阴恻恻地道:“丫头,你们太天真了,陌生人的话怎么可以轻易相信?”那三个少女显然大吃一惊,一齐“唰”地长身而起,脸色张皇,仿佛看见了鬼魅。火焰熊熊,两条人影被火光拉得很长、很长,映照在雪地上阴暗的一面,就像是来自地狱的幽灵。欧阳情突然有种很特别的感觉,她仿佛看见了任我杀——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的身上会散发出这种冷漠,这种杀气?她抬起目光,立即就看到了一座黑色的冰山,忍不住失声道:“你……你是……”“‘杀手无情’青龙燕重衣。”燕重衣缓缓道,“我是任我杀的朋友。”欧阳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她听任我杀说起过这个人,只要是江湖上的人,没有人不知道他们是朋友。“我来,就是为了找他,听说他最近常常和你在一起。”“在几天前,的确是的。”欧阳情苦笑道。“什么意思?”“他已经失踪好几天了。”“他是怎么失踪的?”欧阳情摇摇头,幽幽道:“刚才我还见过他,可是他一见到我立刻就跑掉了。”“他为什么要跑?”欧阳情轻轻叹了口气,眼里似有朦胧泪光:“他的样子已经变了,如果不是他的眼神,还有他手指上的那枚指环,我根本就不敢相信他就是任我杀。”燕重衣双拳已经握紧,沉声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任我杀,他只是一个乞丐,我见到他的时候,他……他正捡起地上的馒头……来吃……”说到这里,欧阳情的心已经碎了,泪水再也忍禁不住扑簌簌地落下。“不可能,他是杀手‘一刀两断’,任我杀怎么可能会沦落为一个乞丐?一定是你弄错了。”燕重衣十指的指节早已被他用力捏得发白,青筋暴现,骨骼不断“格格”作响。他的呼吸显得有些粗重、急促,显然正在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但是他的声音却已经变了,变得不再冷漠,变得令人心悸。“我绝不会看错,他的眼神,我永远也不可能忘记……还有那枚指环,是我家传之宝,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你真的可以确定那个乞丐就是任我杀?”欧阳情点头道:“嗯!”“你带我去找他。”“我已经找了好几个时辰,寻遍了附近的大街小巷,可是他……他就像风一样消失了。”燕重衣的声音如截铁:“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一定要找到他。”风雪中,两个青年仗剑而立。这两人长得并不难看,但眉目之间流溢着一种邪恶,表情狠毒而狡诈。左边的长脸青年嘴角挂着一丝阴险的笑,冷冷道:“你们三个小丫头,居然私自下山,真是越来越目无尊长了。”陈玉如年纪最小,性格直爽,怒骂道:“你们两个叛贼,欺师灭祖这种事也做得出来,才真正目无尊长。”右边的圆脸青年冷笑道:“小丫头懂得什么?你们还认我们这两个师兄吗?”“你们还是我们的师兄吗?”陈玉如冷笑道。“废话少说,快跟我们回去。”长脸青年脸色沉了下来。“跟你们回去?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们居然还要我们跟你们回去?可笑!”“如果你们一再执迷不悟,休怪我们不念同门之谊。”“同门之谊?你们犯下大逆不道的滔天大罪的时候,就已经疯了,居然还有脸说是天山派门下?”陈玉如怒骂道,“简直是无耻、可恶!”长脸青年脸色大变,沉声道:“你们非要和我们作对吗?只要你们跟我们走,我们绝不会为难你们。”陈玉如冷笑道:“如果不是我们见机逃走,早已死在你们手里了,现在无论你们说什么,我们都绝不会相信的。”刘玉秀冷叱道:“如果我是你们,一定会跑得远远的躲起来,千万不能让大师兄找到,否则他一定饶不了你们。”“大师兄失踪多年,音迅全无,只怕早已经死了。”长脸青年冷笑道。圆脸青年立即附和道:“他还活着,我们的确有些忌惮,死人我们却是不怕的。”“大师兄已有下落,我看你们还是快快逃吧!等到我们找到他,你们就逃不了了。”“二师兄,别跟她们废话了,动手吧!”圆脸青年道。“天山三凤”脸色一齐变了,“呛啷”三声,俱都拔剑在手,齐声叱道:“不许过来。”“师父死得早,大师兄又不知所踪,你们的剑法,也只不过略有小成而已。要动手嘛,你们还太嫩了点。”冷笑声中,长脸青年手中的剑缓缓扬起,“现在,我就让你们见识真正的天山剑法。看清楚了!”话音未落,他已“咻”地一剑刺出。剑光就像一颗飞泻的流星,穿过了漫天风雪,这一剑不但快,而且稳。陡然间,剑光大盛,幻化成千万朵梅花,向“天山三凤”片片洒落。江湖上真正懂得剑法的人并不多,这长脸青年显然已深得剑法之精髓。“小心,这是本派剑法中的‘梅花三弄’。”叶玉清惊叫道。三道劲风掠起,三条倩影轻轻飘过火堆。“卟”地一声,长剑刺进熊熊火焰之中,火花纷飞。这一剑几乎刺中坐在地上的任我杀,火星溅射在他脸上、身上,他似乎并没有感觉到那种灼热的疼痛。他不在乎,他只是一个乞丐,没有生命,也没有灵魂,无论死在何处,死在什么人的手里,他都不会为此而感到悲哀。但他还有思想。这两个青年想必就是“天山双鹰”,长脸青年既为二师兄,看来他就是大鹰李中环,圆脸青年则是小鹰柯中平。同是天山派一脉,“天山双鹰”为什么要追杀“天山三凤”?“天山三凤”说“天山双鹰”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究竟天山派发生了什么事?“好酒!只可惜太少。”任我杀手一扬,把空葫芦抛了出去,大笑道。“好狗不挡路。小乞丐,闪一边去。”李中环脸色一变,轻叱一声,手腕一翻,剑锋抖动。“不许伤他。”陈玉如一声惊叫,叱喝道。她只说了四个字,手中的剑却如疾风般刺出了八次,这八剑就如夜空中的花朵盛开,灿烂、绚丽。李中环冷冷一笑,手起,挥剑!淡淡的剑光犹如一泓秋水,溶入了漫空的梅花。梅花殒灭,秋水犹在。陈玉如闷哼一声,手捂右臂,飞身而退,一缕缕鲜血,从她皓臂上不断溢出,沾湿了她纤纤五指。李中环飞身掠过火堆,越过任我杀,长剑骤起,剑光流动,在夜空中仿佛撒下了一张网,罩向陈玉如。叶玉清和刘玉秀立即扑出,剑化游龙,拦截李中环。剑风激荡,卷起雪花。“叮当”两声响,剑剑相交,两个少女竟一齐被震退。李中环的剑去势不停,宛如毒蛇,刺向陈玉如的咽喉。这一剑,他存心将她置于死地。陈玉如娇俏的脸已变得煞白,“天山六杰”中,她年纪最小,武功也最弱,若论生死相斗,她绝接不下李中环三招。李中环脸上露出了一种残酷而邪恶的微笑,但这笑意突然变得僵硬,夜空中一道光华划过,一根烧得正旺的柴火就像是从天外飞来,砸向他的头。他这一剑本来志在必得,但他并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火人,像他这种人,是绝不肯拿生命作赌注的。李中环猛然撤剑,反手撩飞那根柴火,倏然转身,狠狠地盯着任我杀,目光中充满了杀气,冷冷道:“你这是自寻死路。”剑光如一道匹练,飞射而出。“天山三凤”脸色倏然大变,一齐发出一声惊呼,呼声未止,长剑却已倏地顿住。任我杀没有动,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冰冷的剑尖距离他的咽喉只有一寸两分,剑气仿佛已渗入他的肌肤。李中环只要把手中长剑轻轻一送,就可以将他一剑穿喉,血溅五步。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两个人——一个看不见脸面的男子,和一个蒙面少女。那男子头顶斗笠,整张脸庞都隐藏在暗影里面,身上却散发出一种冷漠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悸。那少女虽然黑纱蒙面,但她的气质、她的风华,都在告诉别人,她绝对是个美丽的女人。燕重衣静静地站在那里,黑色的身影仿佛已与这黑夜溶为一体,他的右手已按住了剑柄,冷冷道:“谁杀他,谁就死。”李中环本来天不怕地不怕,但现在,他却连刺下去的勇气都没有——这人太可怕,杀气太浓。“收起你的剑。走!”燕重衣似乎从来都不会说一些多余的话,但每句话,每句简短的语言,却都是强而有力,有一种令人不敢抗拒的威严。燕重衣始终没有看“天山双鹰”一眼,他的目光,凝聚在任我杀头发凌乱的脸上。这张脸还是他熟悉的脸,这双眼睛还是他熟悉的眼睛,任我杀唯一的改变,就是已失去昔日的杀气和冷漠,他现在看起来,的确像一个小乞丐,的确活得比死还痛苦。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燕重衣心中一痛,鼻孔里有一种酸酸的感觉。任我杀脸上好像并没有表情,心里却如海潮般汹涌澎湃,他实在想不到居然会在这个时候看见燕重衣和欧阳情。“杀了我。”任我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哑声道。燕重衣暗暗叹了口气,冷冷道:“没有人可以杀死他。”任我杀盯着李中环,嘶声道:“快杀了我!”燕重衣的声音依然冰冷:“收起你的剑。走!”同样一句话,却是不一样的口吻,因为他的心情已经变了。话音未落,夜空中忽然划过了两道流星。流星很美!但下雪的夜晚,哪里来的流星?是剑光!剑光如流星仿佛从天边飞来,射向燕重衣。燕重衣本来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忽然动了动,剑光立即飞起。乌黑的剑光,全然没有华丽、耀眼的光彩。他这一剑,招式实在很普通,就像只是拔剑的动作那么简单,但速度却很快,快到无法形容,不仅快,而且诡谲。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出手的,也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剑攻击的是哪一个部位。他的剑法出自昔年的“白衣杀手”冷落,冷落的剑法是没有招式的,只有速度——一剑穿喉,剑收起,别人的喉咙只留一抹红。燕重衣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学会这种完全没有招式的剑法,十五岁之后,他已青出于蓝胜于蓝。杀手无情,一剑穿喉。这句话活脱脱已成为他的招牌。这一次,是否一剑穿喉?没有声音,流星忽然陨落,两把长剑跌落雪地。“天山双鹰”左手捂住右腕,脸色煞白,颤声道:“好快的剑!”“走!我不想杀人。”燕重衣的剑已入鞘,他的确不想杀人,虽然他是杀手,但是并非每一个杀手,杀人的时候都不需要理由。如果他属于那种滥杀无辜的杀手,“天山双鹰”早已经是两个死人,所以他这一剑只是在他们手腕上轻轻点了一下——虽然只是轻轻一点,但已经足够了。他不喜欢说话,他一直认为用他的剑来作主才是最现实、最有效的。“你是谁?”李中环咬牙道。“‘杀手无情’,青龙燕重衣。”“杀手组织‘九龙堂’老大,青龙燕重衣?!”柯中平失声道。“普天之下,只有一个青龙燕重衣!”李中环狠狠跺了跺脚:“很好,今日失剑之辱,我们记下了。”他奔出几步,又回头狠狠道:“总有一天,我们会让你死在我们双剑之下。”燕重衣淡淡道:“我一定会等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