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犹自沾着一缕鲜血,燕重衣的手轻轻一抖,血就一滴一滴地落下。燕重衣本来站得笔直的身子,此刻已摇摇欲坠,显然这一剑已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他把剑用力插入泥土,勉强撑住身子,绝不让自己倒下去。安柔急忙抢身过来扶住了他,却犹自惊魂未定,喘着气道:“你杀了他,你终于杀了他。”燕重衣长出一口气,苦笑道:“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用的法子实在太冒险?”“我看不出来。”“此人剑法实已登峰造极,我在他的剑气笼罩之中,几乎连气都已透不出来。”安柔笑道:“连我都是如此,何况是你?”“我若不设法破掉他的剑气,你我两人必然再无生还之理。但是他的剑气凝结,实在无懈可击,所以我只有先以茅草来诱发他的剑气。”安柔摇头道:“这道理我就不懂了。”“那时他剑气已完全发挥,正如弓已引满,箭在弦上,只要轻轻一触,弦上的箭就不得不发。”燕重衣笑了笑,“我所用的就是这道理。这道理,是我在你与他交手的时候想通的。”安柔睁着一双大眼睛,微笑着瞧着他,茫然摇头道:“这道理,我还是不懂。”“我将茅草以内力逼出,触及他的剑气,他剑气本已饱涨,只要被外物触及,就立刻要发作,是不是?”“好像是的。”安柔似懂非懂。“剑气一发,便不可收拾,非但那一把茅草要被完全毁灭,就是整整一个人,只怕也要变得粉碎。”“好厉害。”安柔神情骇然地吐了吐舌头。“但剑气被引发后,就有了空隙,因为他力量已集中在那几点上,别的地方自然就难免要露出空隙,所以我就在这一刻乘隙拔剑。”“你在这个时候拔剑,是不是因为已有绝对的把握可以把他一剑刺杀?”“嗯!我已看出他剑法中的破绽,但机会往往都是稍纵即逝的,如果把握不住,或是算错了时间,都会得到相反的结果。”安柔微笑道:“无论如何,你还是一剑刺穿了他的喉咙。”“但这一剑,已经耗尽了我仅留的一份精力。”燕重衣扭头看了安柔一眼,目光变得温柔而诚恳,忽然轻声道,“谢谢你!”安柔没来由地脸上一红,目光竟不敢与之相对,垂首柔声道:“为什么要说谢谢?”“你明明知道自己绝对不是这人的对手,却还是拼命抢先出手,我知道你只不过是想让我在你们动手的时候,看出他剑法中的破绽。”燕重衣的声音变得更低,“如果不是这样,我只怕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安柔嫣然一笑:“普天之下,只怕没有人可以抵挡你这穿喉一剑。”燕重衣垂目看着王帝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庞,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也许我不该就这样杀了他的。”“他不死,死的人一定是我们。”“但是他一死,事情非但没有得到解决,留下的疑问反而变得更多更复杂。”燕重衣长叹道,“他究竟是不是血衣楼的人?他的同伙又在哪里?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这件事似乎越来越奇怪了,虽然凶手已经伏诛,但真相却还是个解不开的谜。”“嗯!如果我们对外公布说凶手已经伏法,只怕没有人会相信。”安柔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就要看是从什么人口中说出来的。”燕重衣忽然又笑了笑,“如果这事是我说的,当然不会有人相信,但是你就绝对不同。”“有什么不同?”“因为你是青衣楼的人。青衣楼侠名远扬,造福武林,天下人无不知晓,只要是青衣楼做的事情,绝对不会有人反对,说的每句话,自然也不会有人怀疑。”安柔淡淡笑道:“青衣楼真的有这么好吗?”燕重衣也笑了笑,还未说话,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僵硬。风吹长草,发出各种不同的声响,燕重衣却听见了脚步声,脚步声纷乱而沉稳,来的显然还不止一个人。巨烛高燃,一行行蜡泪无声流淌,仿佛多情少女的青丝正在被相思一寸一寸地侵蚀。酒是极品,绝对掺不得假的状元及第,浓冽的酒香随风飘散,沁人心脾,未饮已如醉。“江南大侠”宋飞扬成名已久,名扬四海,素有侠者之风,但华丽的光环背后,毕竟也隐藏着平凡和普通,加上他生性随和,似乎只要能坐下来,就决不会站着,只要可以喝酒,也决不会计较对方的身份是贵是贱,是大侠豪客,还是凡夫走卒。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往往都是不大在意别的东西的,纵然与乞丐同饮,他也决不会认为肮脏、邋遢是一种罪过。宋飞扬就是这种不拘小节、狂放不羁的人,这些年来,他一直过着江湖漂泊的流浪日子,早已习惯了随遇而安。此刻,宋飞扬缓缓举起了酒杯,微笑着瞧着叶逸秋,双目中仿佛有种奇特而诡异的光芒,表情非常复杂。叶逸秋却别转了头,目光落在夜色迷蒙的窗外,神情仿佛若有所思。宋飞扬轻咳一声,微笑道:“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这位肯定就是‘一刀两断’任我杀任少侠……”“天下人谁不知道,任我杀只是杀手,阁下这一声‘少侠’,我是愧不能受。”叶逸秋冷声打断。宋飞扬脸色微变,讪讪笑道:“天下之大,人来人往,你我今日既能相见,便是有缘,在下敬各位一杯。”江湖人素以“先干为敬”,他头一仰,酒尽樽空。龙七微笑着,也举杯一饮而尽,叶逸秋却只淡淡哼了一声,连手指头都未挪动。宋飞扬眉头轻皱,微有不悦之色,勉强笑道:“任……”他说了一个字,叶逸秋已截口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杯酒我不能喝。”“酒逢知己千杯少……”宋飞扬还未说完,叶逸秋又已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不是朋友,大侠与杀手,不可能成为朋友。”“这句话让在下想起了一个人。”宋飞扬一脸无奈,苦笑道,“他曾经跟在下说过同样的话。”“这个人,是不是燕重衣?”叶逸秋脸上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双目中仿佛充满了异样的温情,但当他回过头来瞧着宋飞扬的时候,笑意却已消失,目光又变得像刀一样冰冷。“在下终于明白你们为什么能够成为朋友,成为兄弟。”宋飞扬没有回避他目中的刀光,就这样坦然面对他眼中的杀气。“你也用剑?”叶逸秋双目凝视着宋飞扬腰间的剑,声音冷如坚冰,“你的剑,是用来杀人的?”“有时候,杀人的剑偶尔也可以用来救人。”提起剑,宋飞扬腰板忽然挺了挺,满脸都是豪情,“只不过,那要看杀的是什么人,救的又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我们不能成为朋友,正是因为你的剑?”“这有什么关系?”宋飞扬摇头苦笑道。“杀人的时候,燕重衣从来都不会站在别人的身后。”“杀手无情,一剑穿喉。站在敌人的面前,这样才有利于看清楚对方的破绽,才能保证一击而中。”“他虽然是个杀手,却也是个真正的剑客,只有他这种人,才配用剑。”“这一点,绝对没有人可以否认。正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他从不在后面偷袭杀人,自然是不屑为之,因为像他这种剑客,无论如何杀人,都绝不会失手的。”“你呢?你配不配用剑?你是不是剑客?”“‘江南大侠’这名堂,就是在下用这口剑和这条命拼回来的。”宋飞扬右手握了握剑柄,昂首傲然道。江湖上有多少人,曾经为了虚名,流尽了多少血和汗,其中的辛酸和伤痛,又有几人能深深体会?“怎么拼?”叶逸秋眼里似乎带着种说不出的嘲笑与讥讽,“是不是每一次都躲在敌人的身后,把剑送进他的胸膛?”宋飞扬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像块生铁,又如青铜,瞬息数变。直到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叶逸秋的意思。虽然“江南大侠”绝非浪得虚名之辈,但纵然修为再深,听了这一番明嘲暗讽,也难免有些坐不住了。他霍地跳起,双目中已迸射出愤怒的花火,这火如熊熊烈焰,顷刻间就能摧毁一大片草原,纵然以四海之水扑覆、五岳之土掩盖,只怕也难以熄灭火的源头。“你究竟想要说什么?是看不得在下在背后出剑,杀死了飞龙堡的叛逆么?”宋飞扬强忍怒火,沉声道,“这恶徒为夺飞龙堡偌大产业,包藏祸心,不惜残忍地杀害在下大哥唯一遗孤,罪恶如斯,该不该杀?”“该杀!”叶逸秋想起宋妍这两天来与自己相依相伴,一路同行,为自己带来些许欢乐,此刻却已香销玉殒魂断黄泉,不由得心中大痛。“在下为了清理门户,怒极之余愤然出手,根本来不及想太多,这有何不对?”宋飞扬一脸愤慨之色。叶逸秋咬牙不语,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宋妍的可爱倩影和她的欢声笑语。眼见情形显得非常尴尬,龙七连忙重重地咳了一声,微笑着不迭声道:“在下久慕宋大侠之名,今日有缘识荆,实是人生大幸。来来来,宋大侠,在下敬你一杯!不行,不行……非醉不堪行,方能聊表心意。”宋飞扬脸色渐渐缓和,强笑道:“‘神捕’龙七先生美誉盛传江湖,在下也早已神交多时。相逢不如偶遇,岂可为了些许琐事败坏了你我相见之欢娱?”说到这里,他轻轻拍了拍桌子,大声道:“也罢,咱们就来个不醉无归,也不枉相识一场。”许多人喝酒都是一口一口地轻啜细饮,宋飞扬却是一杯一杯地往嘴里倒,似乎只有如此,才喝得过瘾。他喝得很快,自然也喝得很多,竟仿佛已完全忘记了适才的不愉快。龙七频频劝酒,自己也是越喝越多,如鹰般锐利的眼神,渐渐泛起了一层朦胧的微光。叶逸秋酒来樽空,默然不语,脸色越发冷如寒霜。他不说话,欧阳情竟也绝不言语,迷离的眼神温柔地瞧着他。当这一份柔情已深如海底,浓似胶墨,爱恋便是永远也剪不断的了。夜凉如水,朦胧的月色下,四个人大步踏过杂草丛,缓缓走来,当先三人竟是左丘权和法罗大师、清虚子,江不云紧随其后。“你们怎么会来?”看见左丘权,安柔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难道我们不该来?”左丘权悠然自得。“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安柔粉脸露出一丝厌恶之色,“我们刚才所说的话,你们是不是已经听见了?”“自然是听见了。”“如此最好,现在杀人凶手就在这里,一切真相都已大白。”安柔纤指一指已然倒毙的王帝,“这个人,便是杀死龙大少和花染的神秘人,如今你们应该明白,任我杀的确是无辜的。”左丘权冷笑一声,悠悠道:“他只是个死人罢了,你如何能够证明他就是那个人?”“正是。”江不云抚掌笑道,“你们随便拿一个死人冒充凶手,这倒的确是个好主意。”“你们一定要相信,因为我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安柔咬着嘴唇,脸上微露愠色。“为什么要相信?”左丘权目光转动,“就因为你是青衣楼的人?”江不云立即笑道:“青衣楼侠名远扬,造福武林,天下人无不知晓,只要是青衣楼做的事情,绝对不会有人反对,说的每句话,自然也不会有人怀疑。”左丘权也笑道:“青衣楼真的有这么好吗?”他们所说的这番话,正是刚才燕重衣和安柔说过的,此刻又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燕、安二人脸上忍不住同时勃然变色。“想不到以侠义为名的青衣楼,居然也会使用这般瞒天过海的手段欺骗天下人。”江不云故意摇头叹道,“幸好左丘大侠一早就已识破了你们的阴谋,所谓钓鱼之计,其实只不过是声东击西、故弄虚玄,为自己找个理由杀人灭口而已。”“你们故意安排了这一出好戏,本来就是做给我们看的,幸好我们发现及时,否则少林、武当两大门派,可就真的是沉冤难雪了。”左丘权一边说一边不断地摇头,煞有介事一般。燕重衣目光缓缓从法罗大师和清虚子两人脸上扫过,沉声道:“两位也认为如此么?”法罗大师低低喧了一声佛号,摇头不语。清虚子沉吟着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些人已死在你的剑下,可谓是死无对证,贫道若只凭片面之辞,就妄加定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事已至此,何必多言?”燕重衣挥一挥手,回头对安柔道,“我们走。”话音刚落,但听“呛啷”一声,寒光闪处,江不云已拔剑在手。“你想要做什么?安柔柳眉倒竖,杏目圆睁,怒声叱道。“留下个交待再走。”江不云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突然一剑刺了出去。这一剑来得好快,燕重衣脸上禁不住已变了颜色,瞳孔倏然缩小:“以他这一剑的速度和造诣,本不该在三招之内败在我赤手之下的,他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实力?”此时此刻,他的精力尚未恢复,手中虽然有剑,却已无力刺出,索性不闪不避,准备承受这致命的一剑。安柔粉脸变得像雪一样苍白,惊呼着飞身抢出,挡在燕重衣的身前。这时月色正朦胧,最是撩人,但在这片荒草丛中,却已充满了死亡的恐怖意象。-酒过三巡,宋飞扬放下酒杯,脸上露出种说不出的凝重,干咳一声,低声道:“龙七先生,你可曾听说过血衣楼?”“宋大侠也已听说了吗?”龙七双目一亮,缓缓道,“据说这是个很神秘的组织,江湖上还没有人能摸清它的来龙去脉。”“嗯!其声势之巨大,简直超乎人们之想象。”宋飞扬叹了口气,“据在下所知,江湖上就有许多名头不小的朋友,都甘愿为其遣使,譬如苗疆阴婆子,她雄距苗疆一带已有多年,势力不谓不广,却还是与血衣楼勾结在了一起。”叶逸秋眉毛一扬,嘴唇微张,欲言又止。“阴婆子也加入了血衣楼?这消息准确么?”龙七讶然道。“千真万确,绝非戏言。”宋飞扬又是一声苦笑,“就连‘急公好义’左丘权,一代铁骨铮铮、仁义无双的大侠,也忍不住动了利欲之心、权势之念,不惜为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甘愿做了血衣楼的走狗,又何况是声名狼藉的阴婆子?”此言一出,语惊四座。叶逸秋腾地长身而起,沉声道:“左丘权也是血衣楼的人?”“他是血衣楼三十六位香主之一。”叶逸秋的心立即沉了下去,一直落到了脚心。他忽然想起,安柔离去的时候,左丘权等人也匆匆而去,想来他们必是另有诡计。一个冰儿已不容易对付,如果再加上一个老奸巨滑的左丘权,后果更是难以设想。强敌环伺,尚不自知,燕重衣的剑再快、再准,安柔的双刀再如何犀利,也难免要落入敌人早已设计好的布局之中。想到这里,叶逸秋的额头已沁出了一排排细密的汗珠,就像是一支离弦之箭般,突然冲了出去,还未冲到楼梯口处,整个人都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这人“哎呀”一声,勉强站稳,怒气冲冲道:“是什么人瞎了眼睛……”目光一瞥,突又失声道:“咦!怎么是你?”叶逸秋收住脚步,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人竟是他在“酒池镇”上陈年老店里,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卓不凡。“卓兄,你怎么也来到了此处?”宋飞扬斜睨着一双朦胧的醉眼,大笑道,“你来得正好,且来喝它三百杯……”卓不凡与叶逸秋擦肩而过,走到宋飞扬身边,淡淡笑道:“这酒嘛,小弟只怕没福消受。”“为什么不能喝?”宋飞扬双眉一扬,瞪眼道。“若在平时,小弟自然要与宋兄不醉不归,但此刻却不是喝酒的时候。”“你不是来喝酒的?那么你来做什么?”卓不凡看了看龙七,微一迟疑,把嘴巴凑近宋飞扬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声音细微,他人竟不可闻。宋飞扬微微皱了皱眉,淡淡地“嗯”了一声,缓缓起身离座,对龙七抱拳作揖道:“龙七先生,在下身有要事,急需处理,今日一会便到此为止,恕不能奉陪了。”龙七连忙起身还礼:“宋大侠既有不便之处,在下岂敢强人所难?宋大侠只管请便。”“唔!就此别过,他日相见,就由在下作东,再来谢罪。”宋飞扬连连告罪,末了又客套了几句,这才与卓不凡相偕而去。龙七甩甩头,顾盼之间,却发现竟不知是在何时,叶逸秋和欧阳情也已失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