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声音渐渐退去,我又听见了“故事王”的声音———孩子……胆小的孩子……我特别高兴在这荒郊野外遇到你……瞧瞧外面……多黑呀……你的心又跳得这么厉害……正适合讲恐怖故事……我现在给你讲第三个故事……有一个旅人……穿着一身牛仔服……背着一只军绿色挎包……你要记住他的装束呀……他坐在一个湖边歇息……你不要以为这是虚构的……这是真事……那湖就是陕北的红碱淖湖……突然……他看见湖里出现了一条石板街道……两旁是不知什么朝代的老宅……接着一所老宅里走出一个梳抓髻的小孩……他到外面放风筝……小孩仰着头……竟然看见了旅人……他惊恐万分地跑回老宅……领出一个老妇人……不停地朝天上指……那老妇人抬起头也吓得瞠目结舌……接着……那水里的场景很快就消隐了……这个故事跟你的故事不一样吧?……因为这是一个即将发生的故事……你本人要为这个故事续一个结尾……你续的结尾太精彩了……只是……只是……有点恐怖……你别怕……好吗?……我又听到我的助手的声音———周老师……周老师……你别怕……是我……这声音如此清晰,就像在门外,我还听到了她踩砖瓦的声音。是我的同事来找我了?我都弄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了!我的助手又说———虽然我的脸很白……但是你别怕……我小时候得了贫血病……所以我的脸就很白……不过……你可不要弄破我啊……要不然那血就会一直流淌……最后都流光了……我就成了你一直找的那个周德东了……最后,我竟然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很心疼我,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怎么藏到了这个破地方?……你不是当了大作家吗?……你是不是假的?……要不然你为什么不敢见人?……我不会认你……另一个才是我的儿子……因为……他的脸没有血色……你看……我的脸就没有血色啊……看清了吗?…………统统不是人!!!我蓦然感到自己就像一茎弱草,毫无抵抗力。四周魑魅魍魉横行。我的同类呢?你们为什么不来帮帮我?谁是我的同类?还有吗?假如现在来了人,帮助我,我也不会信他。包括我最亲爱的女人,哪怕她拿着我和她的结婚照。现在我只信我自个儿。不不不,我连自个儿都不信了!我是谁?我是周德东?我是母亲的儿子?我是太太的丈夫?我是跟出版社签约的恐怖作家周德东?滚他妈的吧!我是个疯子,那些报纸说对了,我是个疯子!现在,疯子希望他有个武器,他要和所有没疯的人作战!我在脚下摸来摸去,竟然摸到了一把废弃的三角工具刀!我能感觉到,它已经生锈,很钝了,没有什么威力,但是我这个时候能摸到它已经很幸运了。也许这把生了锈的三角工具刀毫无用处,但是我必须抓住一个什么东西,哪怕它是一根细细的草。月亮逃掉了。雷声滚过来,我感到地表在微微颤动。我听见一个人在笑,这个笑一点不飘忽,很真实。一道闪电,我看见黑糊糊的断壁上出现一个影子。瞬间的光亮灭绝之后,那声音又从黑暗深处飘出来:“周先生,你都死了,还活着干什么?”我抓紧那把刀。我抖抖地问:“你是谁?”“你说呢?”“你……?”那影子黑暗深处渐渐显现出来。又一道闪电,我看见了他。他长得和我真像,简直就是一个人。只是他的脸色在电光中显得更加惨白,极其吓人。我终于和他面对面了!我终于见到我了!我已经魂不附体!他一点点接近了我,虚心地问:“我是谁?”我本能地往后缩了缩。他停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闪电一道接一道,他伸着脑袋直直地盯着我的脸,好像在照镜子。他木木地说:“我是你在文字中刻画的那个周德东。”他木木地说:“我是你造的。”他木木地说:“谢谢你把我造得这样完美。”他木木地说:“有我存在,你就永远活不好。”他木木地说:“你是不是不明白我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白?因为我是假的。你是不是发现很多很多的人脸色都很白?———张弓键,姜丽,那个犯癫痫的老太太,你的助手,你的母亲,故事王……因为他们都是假的。你自己很清楚,他们都是假的,因此他们都无血无肉,像我一样苍白。你是造假的,那你也是假的。只有我是真的。这种辩证关系你不会不明白吧?”我搞不清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他说:“你可别当真,我玩的全是假的。我的诚实建立在一点也不诚实上。这是我的职业性质。我玩得诡秘,你观得出神,我就不亏你一张票价,你也不枉我一番苦心。我是技巧主义者,唯美、浪漫而又超现实,小把戏是空空的礼帽飞出鸽子,大玩意则是掀开袍角,端出一桌丰盛的筵席,外带一坛酒。人非超人,术非超术,我只不过是同自然法则藏猫猫,同物理现象开玩笑,打视觉的谜语,变科幻的疑案。没有严肃的主题,没有深远的意境,更没有意识形态,全部目的仅在创造解构的趣味。使正确谬误一下,使呆板活动一下。可乎不可,然与不然。让你瞪大眼睛,目击,空间换位,时间加速,而骇!怪!惊!喜!绝!这是大荒的诗,这是对你的概括,也是对我的概括。”我身上的血都涌上我的头。我朝他的后面看了一下,大喊一声:“又来一个!”他转过头去。我举起那把三角工具刀,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的后背刺去。这一刺凝结了我全部的愤怒、仇恨、惊恐、无助、痛苦、悲伤,还有强烈的求生欲。刺得太深了,一截刀把都戳进了他的身体。同时,我的后背也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慢慢回过头,慢慢躺下了。我把自己杀了。闪电断断续续照明。我看见他的血汩汩流出来。那血是A型的,那是我的血。他的脸上仍挂着笑意,弱弱地说:“你为什么要自杀?我早劝过你,活着就是美好的……”说完,他极度困倦地缓缓合上了眼睛,我傻傻地看着他。他的血不多,很快就不流了。在电光中,他的脸更白,像一张纸。我看着我的尸体。我真的成了杀人犯。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