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半夜,我被什么声音弄醒了。仔细听,不是蟋蟀,也不是青蛙,好像是猫的叫声。猫是抓老鼠的。老鼠在夜里出现,它没有脚步声,也不咳嗽。它偷粮食,咬衣物,还钻进人的被窝里吓人。你感到被窝里有个毛烘烘的东西,很凉,很滑,你一抓,只摸到一根长长的尾巴,就什么都没有了……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老鼠是阴坏的东西。我们看不见它,因为它总是出现在我们梦的外面。那时候,我们是虚幻的,它却是真实的。它跑得像220伏电一样快。人类的速度远远没有它快,于是它胜利了。它不绝种就是胜利了。那么猫就是绝好的东西了。我们都不强大,我们都依赖正义。赞美就是依赖。既然猫是好动物,那为什么很多人都害怕猫?是怕它的眼睛吗?———猫即使眯缝着眼睛晒太阳,也处于备战状态。那双眼睛确实有点邪恶,可老鼠更邪恶,以毒攻毒啊。是怕它的爪子吗?猫的爪子确实有血腥气,可那是武器,任何的武器都不善良。我觉得,大家怕猫,是因为它半夜的叫声。一个人突然发出某种动物的叫声,那不可怕;假如某种动物突然发出人的叫声,那就可怕了。那猫叫太像小孩哭了。我竖起耳朵听。刮风了,我听不太清楚。太太熟睡着。外面没有月亮,她隐在黑暗中,我看不见她的睡态,只能听见她轻微的鼾声和偶尔的磨牙声。我越来越觉得那声音不对头———其实,那是小孩的哭声,不过是很像猫叫。我哆嗦起来,怎么都止不住。———刚才是谁说人发出动物的声音不可怕了?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叫醒太太的,我不想让她看见我哆嗦。我披衣起床,站到卧室的窗前,那哭声好像不在这个方向。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想到另外的房间听听。我家的客厅很大,只有臃肿的沙发和瘦小的茶几,显得有点空荡荡。新买的那个饮水机立在客厅一角,模模糊糊地看着我。灯一关掉,我就觉得那个饮水机在看我。我很疑惑,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它比我粗一点,矮一点。它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它只不过是一台南方某厂生产的机器,有凉水,有热水,供主人随时选择……我三十五虚岁了。过去,我总是不成熟地说,我已经成熟了。而现在我不再说。这个年龄的眼睛像X射线,看穿了红尘一切———已经看到了人的骨头,那还有什么隐秘吗?没隐秘,那还有什么可怕吗?其实,人心不叵测,美好看得一清二楚,险恶也看得一清二楚,就那样子了。这时候,人不可怕了,我突然对那个饮水机充满了恐惧。这是人类精神对物质的恐惧。我觉得,它才是真正的叵测。我不看它,穿过客厅,走进书房,伏在窗子上听,那声音好像又跑到了另一个方向。我立即来到儿童房,还不对。我又来到通向小院的落地门前,风从门缝挤进来,像口哨。这时候,那哭声似乎更远了,断断续续。我甚至检查了卫生间和厨房。最后,我走过那个饮水机,回到卧室。当我刚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是太太。“是我。”“你吓死我了!”“你也把我吓了一跳。”“你有没有听见……”“听见了。”她一下就抱紧了我:“我怕……”“可能是猫。”“我听不像猫。”“那能是什么?”“我哪知道……”我搂着太太,继续听那古怪的哭声。天明还很遥远。那声音越来越飘渺了,或者说风越来越大了。我希望那哭声越来越近,它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我的心放在哪?那声音不管你把心放在哪,哪怕你天天拿在手里去上班———它渐渐消隐了。太太小声说:“没有了?”我说:“没有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住宅区的人还是很少,到了晚上,一幢楼房没有几个窗子亮灯。甬道上,还有人领孩子蹒跚学步,还有人牵着宠物狗溜达。两旁的草坪一直没有长高,因为工人不停地用割草机给它剃头。那些工人的表情总是恶狠狠的。其实没有人欠他们的钱,反而是他们欠着别人的钱。喷泉还在没完没了地喷。我感到,那好像是一种排泄。前面我提到的那两只鸟,经常落在我家的木栅栏上,咯咯叫。我一直不知道它们是不是鸟,因为它们长得太大了,都有点像鸡了———或者说,经常有两只鸡落在我家的木栅栏上。还是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我这个新居的电话。我忽然感到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至此,我坚持认为窗子上没有安铁栏杆是正确的,这样,所有的窗子都是逃路,否则,房子就成了笼子。我不认为防盗门可以阻挡一切。一天半夜,又刮风了。那哭声又出现了,好像是被风刮来的。当时,太太睡着了。我没睡。我说过,我时刻没有安全感,就是为了让她时刻有安全感。她在梦中抱着我。这天夜里有月亮,我看见她睡得一点都不安详,皱着眉。那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我轻轻推开太太,轻轻下了床,轻轻开了门,轻轻来到外面。风朝我扑过来,我全身一下就冷透了。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