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昕摆了摆手,示意将药盅原样端开。他坐在海边垂钓,龙辇停在不远的地方,守卫和宫婢都守在龙辇旁,他想清静一下,不愿被人打搅。海风一个激荡,穆昕捂着胸口,咳得意绪难平。他在穆王时代培植的亲信们帮助他坐稳了江山,政权平稳过渡,反对他弑上篡位的大臣逐一被拔除,如今每日早朝都是一片整齐的歌功颂德之声。他终于当了万人之上的明帝,只要他自己心安,无人可令他不安。海域被靖平,前毓帝宽柔治国,致使海盗猖獗,穆昕却手腕刚硬,非但处死海贼,更用严刑峻法恶惩与海贼勾结的渔民,最严厉的一次,穆昕派出军队铲平了一个渔村。水玉虾的皇族专营,断了不少渔民的财路,其中大胆者互相勾结,暗中私贩,穆昕对此也是重惩不殆,不过一边提高刑罚力度,一边却也减轻水玉虾盛产水域的渔民们的赋税,刚柔并济,私贩之弊遂止。穆昕更千方百计从中原请来造船名师和铸铁名匠。麒麟岛物产丰饶,自给自足,无求于外,水玉虾黄顶海鸟芥子鲨等珍稀海产的外贩换取的是各种奢侈品,苍岐皇族曾于一年之内采购云锦万匹,致使天朝绸缎价格猛涨,中原诸国开始觊觎麒麟岛这座富庶的海上明珠,加强海防和更新兵器是护国的根本。他又对外开放皇家大本馆,为贫寒学子提供更多求学的机会……穆昕用力回想他登位临朝之后的桩桩丰功、件件伟绩,他必须对自己证明他篡位为的不是个人野心而是苍岐国的国民。他杀害前毓帝的骨肉不是因为他凶残,而是因为他身不由己。皇亲间的争斗是最酷烈的,恍若野生世界的恶兽相斗,必须斩草除根,一头猛虎决不允许自己的领地内存在不是自己亲生的小老虎,即便那只小老虎刚刚出生,它也会一口咬断它的脖子。这就是为王者的历程。没有怜悯,一点也不许有。穆昕咳得肝胆欲裂。当他夺完权,双手血腥的时候,他猛然醒悟自己并没有那么强那么硬!他杀光了他的亲侄,剪除了一切复辟的可能,但他阻止不了梦魇不分昼夜地缠绕他令他寝食难安。被宫女端下去的白瓷药盅又被人捧了回来,盅面上描绘着苍岐国的十二神兽之一,结余鸟。“喝药吧。”齐眉侠单手把药盅递到穆昕的面前,熟不拘礼的姿态。“你来了?”穆昕捂下了又一阵剧咳,口齿不清地说。“嗯。”齐眉侠把一直拎在另外一只手里的水晶匣递上来,“是新产的水玉虾,陛下试试。”那只水晶匣大约一尺见方,掀开之后里面还有一只半尺见方的小水晶匣,大小两个水晶匣间铺满了碎冰,这种水晶匣是专门用来贮存活虾的,喜眉那个傻丫头见到父亲用这样的匣子藏虾,她也把自己的水晶首饰盒清空了,拿来装咸虾,想到女儿天真的举动,齐眉侠心里一甜,眼神都软了。穆昕与齐眉侠多年的知己,心意相同,不由也跟着一笑,他尝了小半只活虾,把另外半只递给齐眉侠,“果然有改进。”他赞道。齐眉侠吃掉了剩下的半只,笑了笑,“水质干净了,虾也干净了。”水玉虾一般都在近海处活动,麒麟岛的渔民们世世代代都依赖海水处理生活垃圾,原本无事,但数十年前,渔民们发现海底的绿藻可以治疗骨伤,又有人突发奇想采集绿藻晒干食用,因此发现了绿藻强筋健骨的功效,绿藻因此被大肆采摘,因为绿藻有净化水质的效果,同时也能吸引以吞噬垃圾为生的叉尾鱼,随着绿藻的急剧减少,近海海域也慢慢地不再洁净,水玉虾首当其冲受到影响。虽然虾肉的品质仅是微微转劣,但穆昕还是十分紧张,他去中原购置大量精锐武器都非靠水玉虾的出口换金不可,黄顶海鸟和芥子鲨虽然也十分名贵,但过分稀少,水玉虾不同,一年的产量足以为苍岐国换来数十万的黄金。“细滑柔嫩,如乳入喉。终于恢复如常了。”穆昕笑道,“朕总算可以放下一块心头巨石了。”“陛下总是这样忧国忧民。”“朕可以不忧国忧民吗?夙兴夜寐、勤政不倦,朕不得不如此,这是我欠下的。”“陛下!”穆昕摆摆手,制止了齐眉侠的进言规劝,“我还是想不通,为何我们找不到鸾东的尸体。”穆昕继续用“我”称呼自己。“不是找不到,是分辨不出来。”齐眉侠道。那晚的混战之后,猎苑之中的獒犬不知被谁放出,这些半狼的恶物受到血腥味的刺激,狂性大发,咬坏了很多具尸体,其中有几具头脸完全被咬烂,鸾东混在其中也未可知。“你也认为鸾东死定了?”齐眉侠顿了顿,“嗯。”“也是。我们布下的可是天罗地网,鸾东那样的孩子——”穆昕提到鸾东时口气仍是不屑,穆昕一直不喜欢鸾东,认为他骄横粗暴,异日必成祸国之主,穆昕也是因此才下定决心夺位的,“鸾东不可能逃出生天的,他没有那种智谋,没有那种胆略。真是奇怪呀,”穆昕的声音越来越虚软,“鸾东明明是大哥的儿子,可是他怎么就一点儿不像大哥呢?”齐眉侠从小就是穆昕的伴读,穆昕和前毓帝间的兄弟情深他是亲眼见过的,前毓帝身材魁伟,穿上明黄帝服,远观近观都似天神一般,穆昕跟在前毓帝身边,总是像个孩子,即使穆昕成了年,跟在哥哥身边还是像个孩子,毓帝看穆昕的眼神也总是像在看一个孩子,充满了慈爱宠溺和训诫。穆昕十分敬爱毓帝,但这敬爱太强烈了,反而假了,穆昕自己不曾意识到,齐眉侠旁观者清,齐眉侠帮穆昕意识到了,所以当穆昕对齐眉侠透露他想夺宫的意图之后,齐眉侠一点都不惊讶。一母所生,同胞兄弟,一为君,一为臣,其中差别真有天壤之巨,穆昕不可能真的服气。“我很残忍对不对?”穆昕苦笑。“不,陛下只是有大丈夫之心而已。”“此话何解?”“为了实现丈夫之志,什么都可以放弃。”齐眉侠平静地解释道。穆昕笑起来,“对,对,无毒不丈夫!”穆昕的笑很沧桑,像血红色的夕阳,“我是真正的大丈夫伟丈夫,我为了称帝之志,不惜毒杀亲嫂,绞杀我的亲侄,至亲相残,血染絮雾,我却还是大丈夫!眉侠,你却不是大丈夫,你永远不会做我所做过的一切!”“未必。”齐眉侠试图安慰穆昕,“我也有拼掉一切都要保护的。”“喜眉?”穆昕一语中的。齐眉侠脸上突然露出局促的神态。“她是否越长越像她的母亲?”穆昕追问。“还好。”齐眉侠不愿多谈。“你说,”穆昕却不想丢开这个话题,“若我不是被心中权欲所扰,苏允净是否还是选你不选我呢?”齐眉侠默然。“算了。”穆昕自觉无趣,强笑道,“一掌乾坤又如何?朕就觉得自己不如你,生养不出那么可心的女儿。”“喜眉是真的可爱。所以她值得。”齐眉侠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她值得他拼掉一切来保护。事实上他已经这么做了,他为了喜眉平生第一次背叛穆昕,他没有告诉穆昕,鸾东可能没死,鸾东可能伪装成穴蝠,混进了齐府。鸾东也是一身龙脉龙骨龙血,他并非穆昕以为的那么不济,他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勇,他也有混水摸鱼之智……“喝药吧。”齐眉侠再度催促。“心病是这些药医得好的吗?”穆昕苦笑了一下,但还是依言端起了药盅,他揭起盅盖,顺手递给齐眉侠,齐眉侠很自然地接下来,他们自小食同桌寝同榻,一起读书一起练武,十分默契。“朕说了不要人打搅,什么事也别奏,你又跑来做什么?滚!”穆昕喝了半口药,一抬眼就看到奉印太监期期艾艾地靠了上来,不由怒道。“奴才是……”他越走越近。寒光一现,穆昕功夫底子不弱,平地后挫三尺,那边齐眉侠已经把手中的盅盖**了行刺太监的脖子,小太监直挺挺地倒下去,手中还紧握着根本来不及刺出去的短剑。齐眉侠于武学上的造诣,即使在中原诸国也是声名显赫,“苍岐玉笛齐先生”与拈指兰花手林荆林武师、七旋砂锅御厨常有味并称为世外高蹈三隐者。“眉侠你越发精进了,圆溜溜一个盅盖到了你手里也能成杀人之利器——彻查!彻查这件事!朕一定要把幕后主使找出来!从谁引荐他入宫的开始查起,谁给他净的身,他每次升级都是谁在旁边敲边鼓说好话,把这些名单都报给朕!朕要把他们的皮一个一个全剥下来。”穆昕原本还要故作轻松,但实在控制不了心头怒火,厉声高喝起来。齐眉侠默然,他也不敢在此时进言解劝,穆昕登基以来,反对之声不绝于耳,刺杀事件层出不穷,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平静了一点,又冒出个不怕死的。穆昕的叔夺侄位、血染絮雾确实无法自圆其说,也难怪人心不服。那夜,穆昕在穆王府的密室中对齐眉侠说:“今天我问小鸾东,他日你若得天下,是否会爱民如子。你知他如何答我?我不爱民如子,我爱民如犬。哼哼,”穆昕冷笑数声,“看来我们的小太子对于‘天子代天牧民’的‘牧’字自有自己的一番认识呢!”齐眉侠当时也是默然,他不能对穆昕说,太子还小,童言无忌,因为齐眉侠很清楚穆昕是在借题发挥,穆昕要的是一个篡逆的借口,不然他也不会在十多年前就下令要齐眉侠为他豢养死士。穆昕的夺天之志,思谋酝酿了太久太久。“人君法天,爱民为本。”穆昕装模作样地叹息了一声,“小太子怕是不成。眉侠,皇帝眼见不行了,我想我们需要另作打算。”穆昕说完目光熠熠地盯着齐眉侠。“好。”齐眉侠明白穆昕的言下之意,穆昕与他有救命之恩、知己之义,刀山火海他都会为他去闯,何况纂位夺权,“眉侠听凭差遣,万死不辞。”“陛下,喝药吧。”齐眉侠运用纯阳内功将药盅内的剩药温热。“喝什么喝!人人都巴望朕去死!”“别人臣不敢担保,臣自己决不敢这样巴望。”齐眉侠一本正经地说。穆昕被逗笑了,“眉侠,你对朕是真的赤胆忠心。你告诉朕,朕是不是做错了?朕是不是愧对祖宗?愧对天下?”“人生一世,但求无愧于心。”齐眉侠答得飞快。穆昕一怔,隔了一会儿,惨然道:“对,你说得对,朕最缺的就是无愧于心。”随着喜眉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认为把正常的人幽闭石洞豢养成穴蝠,是不折不扣的恶行。但父亲亲手主持这一切,喜眉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这桩罪恶算在父亲的头上。阿爹是好人,但豢养穴蝠绝对是不好的事情,所以——喜眉没有办法更深一层地想下去。她说什么也不肯承认她的阿爹是个坏人。“今年生日要什么礼物?”“放掉所有的穴蝠!”喜眉冲口而出。齐先生脸上一僵。喜眉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懊悔。“对不起,喜眉,我做不到。”“爹……”“我迟早都是要告诉你的。”齐先生淡淡笑了一下,似一抹淡淡的云从天际滑过去,“豢养穴蝠并不是我提议的,我只是执行者。人有的时候必须服从,比如你小的时候苏嬷嬷不允许你睡觉之前吃糖。”齐先生不由自主又拿女儿当个小女娃对待。前几日苏嬷嬷跑来抱怨,不能再让喜眉去地穴了,她这么大了,实在不宜到处乱走。齐先生急忙维护喜眉,说,喜眉还小呢。苏嬷嬷抢白道,还小呢!喜眉马上就十三岁了!我们家小姐和姑爷订婚的时候就是刚满十三岁!为姑爷生小小姐的时候还不满十五岁呢!齐先生不由重新审视喜眉,不知为何,喜眉在他看来还是稚气十足,除了高了一点之外,并无别的不同,齐先生放弃了拿女儿当大人对待的尝试,“我必须服从皇上的旨意。”“穴蝠是穆昕叔叔叫养的?”“皇帝陛下。”齐先生耐心地纠正喜眉。“皇帝陛下。”喜眉不好意思地纠正自己的口误,“是陛下叫养的?为什么?”“阿爹没有对你说过,我是罪臣之后,被判三千里流放,是陛下将我从囚车上拉下来,又要我做他的伴读,陛下于我有恩,救命之恩,恩重如海。”“所以为了报答他,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喜眉并不笨,立即接下去。齐先生微笑着点点头。其实他欠穆昕的不止这一桩,当年穆昕也钟情于苏允净,但穆昕说,既然是你先看到她的,我不同你争,我同任何人争,但不是你,眉侠。穆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穆王爷,跋扈惯的,他肯把心爱之人拱手相让,齐眉侠如何能不承他的美意盛情,一辈子都怵惕不安,时刻准备报此大恩。齐先生看了看喜眉纯稚的小脸,认为现在将这段隐情和盘托出还为时过早,于是忍住不提,等到喜眉定亲的时候再告诉她也不迟,“饮水思源,知恩图报,这些都是做人的道理。”“可是皇帝陛下要阿爹做的是坏事!穴蝠也是人,并不是真的蝙蝠,为何要把他们幽闭在石洞里?他们很痛苦的。”“喜眉,不知道痛苦为何物的人,是不会痛苦的。”“爹?”喜眉困惑,她承认阿爹的解释很有道理,但这道理听起来怎么如此凉薄?简直比暖冬的冷笑还要凉薄。“放心吧,他们不会痛苦太久的。”齐眉侠急于安抚喜眉,差点儿泄露天机。“为什么?”喜眉的柳叶形淡眉越皱越紧。齐先生怕喜眉猜到答案,急忙又说:“我不能放所有的穴蝠,但我可以放掉其中一个,小六一,好不好?”齐先生匆忙地许下承诺,待他意识到这个诺言十分不妥时,已是覆水难收,喜眉笑得眼睛里都快流出蜜来。“真的?阿爹?不是骗人的?”“当然不是骗人。阿爹答应喜眉的事几时爽过约。”齐先生说完不由苦笑一下,心想,关心则乱,真是一丝都不错的,每当事关他的爱女喜眉,他就频频犯错。“阿爹,我要去告诉小六一,回见!”喜眉雀跃地跑出去,她太开心了,无暇分神为别的穴蝠的命运担忧了。齐先生微笑着摇了摇头,如此看来,喜眉中意“小六一”暖冬是确凿无疑的事,齐先生想到自己方才那个有失考量的承诺,他会放了小六一,其实小六一身份可疑,是穴蝠中最可杀之人,但喜眉喜爱他,所以他也是最不能死之人,齐先生不管暖冬是否是“鸾东”,既然喜眉是真心喜欢他,齐先生就一定会想方设法保全他。暖冬颇为不习惯自己飞速拔高的身材,喜眉如今只能到他的肩膀,前提还是他弯腰站着的时候。暖冬记得父皇很高大,所以小时候由父皇抱着举高高最刺激好玩,若换成皇叔,好玩程度就会打折很多。一想到穆昕,暖冬就恨得牙痒痒的。暖冬从喜眉口中打探到,穆昕后来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葬礼,执天子礼。暖冬在心里凶恶地冷笑,皇叔对待“死去”的他倒是挺客气挺尊重的,不过在找不到他的尸体的情况下,皇叔该在那具棺木中放点什么呢?砖头?朽木?烂泥巴?皇叔虽然不曾直说过,但暖冬很清楚在那个玉面雪肤目如点漆的皇叔看来,他是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穆昕那个老奸巨猾的玉面狐狸到底还是被他这个“朽木”侄儿骗过去了,他真当他死掉了!哈哈!还有被人赞誉为天下第一聪明人的齐眉侠,他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活了八年,他的女儿天天缠着他粘着他恋着他,对他情有独钟,百般逢迎,齐眉侠却一点儿没察觉,他也好意思消受那个“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封号。恬不知耻!喜眉欢天喜地地闯进小石穴的时候,暖冬心里恰巧蹿起这四个字:恬不知耻。眼前这个漂亮丫头和她老爹的品行相当一致,他待她那么恶劣,她还是粘着他不放,真是当之无愧的“恬不知耻”!石穴里一如既往的臭,喜眉也像闻不到一样;暖冬的脸上一如既往的脏,喜眉就像看不到一样。她看他的表情永远像在看一道奇异的风景,“阿爹说放掉你!”她气喘吁吁地宣布这个天大的喜讯。“啥?”暖冬心里一紧,他迅速把喜眉的话深思了一遍,完了,他头皮发麻,齐眉侠可能识穿他的身份了。厚币卑辞,突然示好,必无好事,历史上这样的事例屡见不鲜,这些年他都缠着喜眉偷偷带书给他看,他只看儒家典籍、兵法和史书,每本都看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无书可看之后,暖冬就一遍遍地在心里默诵读过之书,并且强迫自己思索异日他夺回皇位,他将如何治国平天下。处境悲屈却不堕青云之志,暖冬虽是困在浅滩的龙,但他到底还是龙,且是一条逐渐觉醒逐渐强大的龙。“你都和你的爹说了什么?”暖冬捏住喜眉的手臂,他心内焦虑,下手没了分寸。喜眉痛得哀呼一声。暖冬讪讪地放开手,他到底不再是那个以欺侮小女孩为乐的臭男孩了,而且最近他越来越觉得喜眉娇弱得像个细瓷娃娃,不要说主动上前欺负她了,他连主动和她讲话都觉得不自在,他越来越喜欢离她远一点,以策安全。“我什么都没说。”喜眉扁扁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动作,不知为何现在做起来就多了几分妩媚,喜眉自己不觉得,暖冬却看得心惊肉跳。暖冬不记得自己是从几时开始意识到借由欺侮一个娇小的女孩来撒气不是大丈夫所为,在他意识到这点之前,他对喜眉做了很多极度恶劣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他用偷来的乌贼墨涂黑了喜眉的脸。暖冬曾经对喜眉甜美的小脸蛋深恶痛绝,因为每当他面对这张美得像芙蓉初绽的脸他就不由自主变得心慈手软。他不可以慈软,绝不可以,如果他要复仇,如果他要夺位,不可以!“我说过总有一天我要毁掉你的脸,君无戏言。”暖冬一边涂一边说,喜眉当然不晓得暖冬所谓的“君”不是君子的君,而是“国君”的君。暖冬的手一直在抖,涂黑喜眉的脸不再是个好玩的恶作剧,而是一项艰难的考验。他必须训练自己对她心狠!她是他的死对头的女儿呀!乌贼墨是由乌贼体内提取墨汁,滤去其中的毒素之后,掺上树胶,调和成廉价的墨水,贫寒学子的首选之墨。喜眉肤质细腻,简直比宣纸还要吸墨,墨汁足足在她脸上吸附了十天才彻底被洗净,齐府上下因为小姐的脸蛋突然变成锅底,全体乱了套,像是大祸临门一样,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之稳的齐眉侠也急得团团乱转,闭门谢客,专心照看喜眉,后来还是孙鹤明特地上门一趟,为喜眉调了一剂玉容雪肤水,喜眉这才恢复旧观。更严重的一次是,暖冬告诉喜眉她是杀母的逆女。喜眉懵里懵懂,不懂暖冬到底在说什么。“你娘亲是因为生产你才死的,你不是杀你娘的凶手,谁又是呢?”暖冬笑呵呵地解释。苏云净曾是苍岐第一美女,她的死因暖冬自然听过。喜眉知道娘亲在她一出生就死了,但从没人告诉她娘亲的死是她造成的。喜眉完全不知道应该这样联想这两件事,她的生造就了她娘亲的死。“你骗人!”喜眉的声音颤抖。“是吗?”喜眉跑回去问苏嬷嬷,苏嬷嬷当喜眉终于开窍懂事了,伤感地道:“小姐是心甘情愿的,产婆问姑爷保小孩还是保大人,姑爷惊坏了,小姐自己使足力气说,我要我的孩子活着……哎!”当时的情景是一片混乱,齐眉侠后来对产婆说他要大人活着,但苏云净最终还是死于产后血崩,喜眉却侥幸活下来,所以齐眉侠对喜眉一直心存愧疚,认为自己曾经放弃过她,故此一直对她格外宠溺。“娘亲真的是因为我才死掉的?”“小小姐,哪个女人生孩子都像是在鬼门关走一趟一样,小姐只是运气不好。她不怪你,我们都不怪你,快别傻了,好孩子,你娘亲在天有灵,知道你有这样一份心,她就安慰了。”“真的是因为我?”喜眉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第二天,喜眉再来看暖冬,暖冬发现她的眼睛红得像小灯笼一样,他心里乐死了,喜眉却牵住暖冬的衣袖,嫩声嫩气地说:“谢谢你告诉我实话,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感激妈妈,我还曾经因为她不能在我身边陪伴我而讨厌她呢,我错得多么厉害。”喜眉真心地说。很难得听到喜眉一口气说出这么长一段话来,内容又是这样呆憨却真诚,暖冬傻了眼,他拨开喜眉的手,然后越看她越觉得讨厌,长得这么漂亮就够讨厌了,还这么实心眼,简直讨厌得足以去死了!真想杀了她!暖冬这么想的时候却抬手摸了摸喜眉的脸颊。就在那一天,暖冬尝到了喜眉的嘴唇的味道,虽然仅是闪电般的尝试,但暖冬还是神魂颠倒了好久好久。暖冬把喜眉的话当作一种警讯,就算时光再倒流八年,他也不信齐眉侠会主动放他走。暖冬认定齐眉侠正在策划某种阴谋。喜眉太傻,当了她父亲的棋子而不自觉。齐眉侠未免也太小瞧他鸾东了,仅凭一个喜眉就能令他降低戒心?齐眉侠高估了他女儿的魅力,低估了他鸾东的智力,哼哼,轻敌乃行兵之大忌,他们走着瞧吧!到下一次放风领食的时候,暖冬发现了事情的异样。他排队走到放粮的长案前,桌后的两个人忽然互相之间打了个眼色,然后另外抽出一个小包裹递给暖冬。暖冬回到地穴之后,立即拆开包裹,里面竟然破天荒地多了五只腌制的海鸟蛋。暖冬在地穴八年,日常饮食从无变化,一律都是带着臭味的清水和又硬又干的杂粮馍馍。齐眉侠下毒害他?暖冬把海鸟蛋远远推开,那一晚,他连新领的水都不曾沾唇。胆战心惊地挨到下半夜,左右石穴中突然爆发骇人听闻的惨叫声,哀厉的嚎声此起彼伏,似乎森林中突然燃起天火,动物们无法逃生,只能咆哮。半炷香的工夫后,地穴恢复幽静。暖冬突然意识到,并不是只有他一人领到了海鸟蛋,别的穴蝠也领到了,齐眉侠不仅要除掉他,他要除掉所有的穴蝠,因为他们的利用价值完结了,非死不可。由此看来,皇叔的政权真的固若金汤了,再也不需要齐眉侠在背后帮他搞暗杀破坏,暖冬想得很深很远。暖冬不认为自己逃不过这一劫,齐眉侠明日必然亲临地穴查验他的“灭蝠”成果,喜眉明日也会来看他,只要喜眉比齐眉侠早到,他就可以挟持喜眉,钳制齐眉侠。如果喜眉比齐眉侠晚到,那就算他大限到了,反正他怎样也多活了八年,也算赚到了,暖冬想到这里,一翻身,呼呼大睡起来。齐眉侠比喜眉早到。暖冬经过一夜好眠,精力充沛,他准备与齐眉侠决一死战,他知道自己不是齐眉侠的对手,但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七岁时就成功地救过自己一次,他不信他救不了第二回。齐眉侠并不像暖冬猜测的那样去别的洞穴察看穴蝠的死状,他直接走进暖冬的石穴。“你很聪明。”齐眉侠的目光在没有动过的海鸟蛋上扫了一眼。“你很奸险。”暖冬冷冷一笑。短短两句对话,气氛已是剑拔弩张。齐眉侠突然笑了,如春风解冻,齐眉侠长相平凡,但一行动一说话一颦一笑间,风华暗生,令人心悦。齐眉侠一边笑一边拿起一枚海鸟蛋,敲破了皮,剥开,咬了一口,点点头,“我吩咐桃枝亲自煮的,还算可口。”“你真仁慈,还知道在杀他们之前为他们准备点好吃的。”暖冬冷笑,心里却诧异,齐眉侠为他准备的海鸟蛋竟然是没有落毒的,他真的打算放他一条生路不成?怎么可能?齐眉侠不是皇叔身边的忠犬吗?“不问问我是何时发现你其实是潜逃的鸾东,前太子殿下。”齐眉侠拍了拍手,掸掉手上粘的海鸟蛋壳。“焱帝!”暖冬有点沉不住气了。“好,焱帝。前废帝。”“从来没有人废过我!”暖冬似乎一下子又变成七岁。“好,宁宗孝宣皇帝。”齐眉侠不紧不慢地报出了焱帝的庙号。暖冬无言以对,涨得满脸通红。齐眉侠微微一笑,“我只是希望你明白,这个世界上再无鸾东了,鸾东死于八年前的絮雾中。”齐眉侠语重心长。不!我就是鸾东!暖冬用力在心里喊,我不会受你的蛊惑的,“是吗?”暖冬恢复镇定,“你这么不想我承认我就是鸾东?为什么?因为你不想杀我?”“你又何必如此猜忌我?你很清楚我放你是为了喜眉。”齐眉侠一直保持淡然镇定。暖冬突然发现和齐眉侠对话是很困难的事情,他句句都很平实,太平实了,暖冬根本抓不到反攻的话柄,“为了喜眉放我?你搞错了吧?我和喜眉之间并无苟且之事,你可别冤枉我!”暖冬豁出性命挑衅齐眉侠,他到底太年轻,热血冲动。“如果你曾错待喜眉,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齐眉侠的声音突然冷厉起来。“原来我是不是潜逃的焱帝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没有非礼过喜眉,我真为皇叔感到悲哀,他那么信任你……”齐眉侠甩了暖冬一个耳光。暖冬感觉到火辣辣的热意从被打的脸颊上蹿了起来,他不怒反笑,发现自己竟然可以激得齐眉侠这种淡性人勃然大怒,暖冬很有成就感。“你说得没错,”齐眉侠的声音很冷,“我不在乎你是谁,我只在乎喜眉在乎谁。”“所以假如我想苟且偷生,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你女儿伺候好了?”暖冬的话音刚落,脸上又挨了一下子,他还是不怒,更大声地痞笑起来,“我鸾东做人做鬼做蝙蝠都做得,软骨头却是做不得!我才不要喜眉呢!”“你……”“怎么?终于动了杀机了?你来杀我呀!”暖冬嘻嘻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的大好的头颅呀,有本事你就拿了去呀!”齐眉侠没料到暖冬这么倔,“你本可以虚与委蛇,根本不需要这样直言激怒我。”“没听过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吗?看你生气我多开心,我何乐不为?”暖冬直视齐眉侠,“更何况,我把你激得再怒你也不会痛下杀手,我可是你的准东床快婿呀。”齐眉侠一怔,“你拿喜眉做筹码?”“要我说,是挡箭牌。”“你对喜眉没有一点真心?”齐眉侠问道。“我的全部真心都在八年前的絮雾中丧失殆尽。”暖冬声音凄厉,“我倒是很想给她一点真心,可惜我没有。”“原来喜眉竟是一厢情愿!”齐眉侠骇然,“这个不争气的傻丫头,枉我视她为心头宝!唉,唉。”齐眉侠长叹两声背手离去。暖冬瞧齐眉侠言行蹊跷,沉不住气了,“你回来!你要对喜眉做什么?”他脱口问道。“你对喜眉没有一点真心?”齐眉侠转身重复了前面一个问题。他一边问一边笑了,笑容很淡,却也很真。暖冬恨自己无用,一下被齐眉侠探出真情实意,“哼,我对她有真心,我真心要她倒霉,真心要她痛苦,真心要她家破人亡,真心要她父债女偿,真心……”暖冬喋喋不休。齐眉侠耐心等他发泄完,“你真心喜欢喜眉。”他掷地有声地丢出这么一句话来。暖冬差点被气晕过去,“是吗?”暖冬趁齐眉侠转身要走之际,出手偷袭他,暖冬的虎爪手小有所成,此刻又是拼尽全力朝齐眉侠腰眼处抓去,暖冬认为齐眉侠就算不当场毙命,也非受点小伤不可。暖冬使的是虎爪手中的“伺机而动”和“出其不意”两招,“出其不意”为虚,“伺机而动”为实,虚实相间,再加上他出招迅捷,如虎尾风扫,齐眉侠腰背处的命门、腰阳关、上仙点、关元俞、小肠俞都在暖冬的攻击范围之内,不管他最后能挠到齐眉侠的哪处穴道,齐眉侠都非挂彩不可。岂料——他的右手顿在距离齐眉侠的腰部还有三寸的地方,别说抓伤他了,就连他的衣角都还摸不到呢。其实齐眉侠根本没有反击,他只是轻轻捏住了暖冬的手腕;但他这看起来至柔至弱的一捏,却蕴含着至刚至强的力量,因为齐眉侠握得很松,根本就是轻轻搭住暖冬的手腕,所以暖冬手腕上的神门、大陵、太渊、通里、经渠、列缺、内关、灵道诸穴均在齐眉侠的掌握中,暖冬以为这只手必然要被废了,他恨然闭紧双目,嘴里还是恶言恶语:“我羿鸾东翻不了天也就罢了,若我翻成了,第一个诛你齐家九族!”“喜眉却也是我的九族呢。”齐眉侠一边说一边放开手。暖冬呆了呆。“你相貌太奇伟特别,我放你离开地穴,你却不可在齐府久留。我已为你准备了一座密居,待会儿我吩咐下人套好马车,亲自送你过去。”齐眉侠说完转身就走,暖冬瞠目结舌,嘴巴张得老大老大,一连塞进三个海鸟蛋都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