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眉吃完晚饭就盼星星盼月亮,盼天快点黑下来,待天黑了,她又盼自己快快睡着,一睁眼就是天光,结果越急越睡不着,好容易合上眼,鸡又打鸣了,喜眉急忙爬起来穿戴好,也不管苏嬷嬷睡眼的喝止,简单洗漱一番就跑到马房,叫醒睡得香喷喷的哑巴叔叔,非要他为她套辆小马车。终于赶到集市之后,天还是黑麻麻的,晚市刚散没有多久,到处一片凌乱,喜眉坐立不安地呆在车厢里等待早市开市。一阵锣鼓脆鸣,早市开,喜眉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进市场,窜入她观望了很久的成衣铺。喜眉是个真正的实心眼,当阿爹告诉她他会为了她放掉小六一,喜眉完全没想过为什么,为什么爹独独要放掉暖冬冒充的小六一。她更加没有心思去想,别的穴蝠怎么办?她只是乐,乐得坐卧不安,寝食难宁,幸福得满眼冒金星,一边冒金星一边还要在心里计划为暖冬添置新衣新鞋新帽新袜,这是喜眉多年来的心愿,每次暖冬羡慕地瞟向她的新衣的时候,喜眉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冲动,她很想把自己的衣服扒下来给暖冬穿,要么她穿和暖冬一色一样的破旧臭衣服也可以,可惜嬷嬷不允许,不然她早就和暖冬同甘共苦了,食物她可以每天偷带给暖冬,暖冬当场吃掉,不会留下马脚,但衣服就不行了,暖冬是“新人”穴蝠呀!不过,终于还是等到阿爹批准不要暖冬再当穴蝠了。“我要这件,”月白的长衫,腰间结着青色的丝绦,好雅!“我还要这件!”淡玄色的深衣,好飘逸,暖冬穿上一定显得道骨仙风的,“我也要这件!”圆领小袖的深蓝胡服,袖沿领沿和袍底都有繁复壮丽的禽鸟刺绣,暖冬穿上一定像个异族王子……喜眉兴致勃勃地挑呀挑的,不知不觉日上三竿,待她买好了各色衣物,早错过了每日和暖冬相会的时间。“糟!”喜眉擦了擦满额的汗水,暖冬最挨不得饿了,她得赶紧回去为他“偷渡”食物,“哑巴叔叔哑巴叔叔!”喜眉再也顾不上苏嬷嬷耳提面命的教诲,高门大嗓地在闹市嚷了起来,“快快快,我们回府!”哑巴叔叔把车驾得就要飞起来一样,惊扰了一些临街摆摊的小贩,不满地追着马车扬起的厚灰嘟哝:“赶什么赶?赶着去死啊!”暖冬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决定偷溜,齐眉侠因为喜眉而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他大可以借势继续包藏祸胎,继续心怀叵测,继续利用喜眉,继续……他虽然毁掉了自己的脸,但他异于常人的魁伟身材十分扎眼,若他独立出外谋生,势必引起额外的关注,一不留神就会自曝身份。他当然应该留在齐眉侠为他准备的密居里,享受齐眉侠一厢情愿的保护,享受喜眉傻乎乎的温存,衣食无忧从容不迫地筹划他的复辟大计。他怎么会决定偷溜的?暖冬抬脚走出了地穴,他知道没有人再会上前阻拦他,他可以永远离开这个恶浊窄小阴暗的地方,阳光刺得他眼睛发花眼皮肿胀,放风的时间总被定在日落之后,雷打不动,所以暖冬已经足足八年没有见过正午的阳光。暖冬想到如日当午这个词,他曾经有过一种“如日当午”的尊贵又辉煌的身份,他要夺回它,也许他真该接受齐眉侠的庇护。暖冬在见到喜眉的那一眼中,下定了决心。喜眉跑得气喘吁吁的,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弹墨花绫包袱,“你怎么跑出来了?”她傻乎乎地追问,“若叫人……”“你爹让我出来的。”暖冬突然想到地穴里穴蝠们的尸体,他拉起喜眉的手臂把她朝洞外拖,他不想让她看到那些。“哦!对了!”喜眉终于回过味来,“我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呢。”“你笨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暖冬轻声调侃她。“你饿了吧?”喜眉把包袱夹在腋下,拽出揣在怀里的红木小食盒,姿态有点累赘。暖冬摸到了食盒上依然扎手的热度,“我说了不要你带热食的!你不长记性是吧?”暖冬一边训她一边把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接下来,他教训她的时候语调又轻又软,虽然言辞很难听,但那腔调实在有点醉人,暖冬过了变声期后嗓音就变得十分滑厚,高声说话的时候似一串流动的钟磐之音,低声时又像迎风抖动的细丝,拂到人面上是无法言说的凉软,“什么东西?”他一边说一边解开包袱,同时脚步不停。喜眉矮他很多,追他追得十分辛苦,“衣服,头巾,还有两双靴子。”“你为我采办衣物?”暖冬失笑,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笑。“对呀!”有什么不妥吗?喜眉不安起来,没有什么不妥吧?“我们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来给我买衣吗?”暖冬想他总是不住口地骂喜眉蠢,喜眉是真的蠢,他一点都不冤枉她,不过她的蠢不是因为笨拙,而是源自天性的天真纯稚,他鄙视她,像鄙视无知的小孩,鄙视中是带着怜爱的,“我们去你的眉苑。”暖冬突然提议。“好呀。”喜眉猝不及防,只好答应了,苏嬷嬷瞧见暖冬会生气的吧?苏嬷嬷总是说不许去地穴!小小姐你怎么这样爱把自己搞得脏兮兮臭烘烘的?地穴里面有宝贝呀?喜眉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忐忑。暖冬没有去过眉苑,齐府大多数地方他都不曾涉足,所以当年喜眉童言无忌说出“我爹爹说齐府里面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去”的时候,暖冬恨喜眉都快恨到骨头里去了。小时候他竟对她深恶痛绝,现在想想,暖冬觉得不可思议。“你慢一点。”喜眉试图走到前头带路。“你怕我不识得?”他七八岁大就懂得哄喜眉把齐府的建造格局讲给他听,几座楼,几个院子,几道门,都是什么时候上锁什么时候开锁,暖冬一清二楚,他早在心里把齐府的各路各径走得熟练无比。喜眉跟着暖冬一下左转一下右转,一下又穿堂过院,眉苑在望,喜眉目瞪口呆,她差点儿要搞不清这到底是暖冬的家还是她自己的家。暖冬在忧患中磨炼这么多年,动作迅捷又准确,还可一心二用,他一边朝眉苑走,一边去掉了污浊的外衣,随手从花绫包袱里抽出一件长衫,三两下穿好了,喜眉正在赞叹他的整个背影都明璀了,暖冬又换好了靴子,那是一双软底透空鲨鱼皮靴。暖冬在喜眉眼中无论何时都是好看的,更何况此刻他悉心装扮了,喜眉过门槛的时候差点儿一脚绊倒。“路都不会走,这样的笨。”暖冬急忙回身看了看她,确定她无事,又忍不住调侃她。暖冬把换下的脏衣服脏鞋子折好,弃在一座假山后,待他们走到眉苑前的斗鸭池的时候,暖冬已经结束好了,包袱紧紧地扎在背上,乱发上也裹了头巾,扎法是齐额往后包发,再将头巾扎紧,余幅自然下垂,翩翩似凤凰之垂翅,十分贵族气的包头法。暖冬被自己在池中的倒影吸引了,这些年来他唯一能看到自己样子都是从黑陶水坛的椭圆形水面上或者喜眉随身携带的小镜子里,他始终无法看到自己全身的样子,他知道自己高得过分,但清澈池水中的倒影告诉他,他不仅高得过分,还高得很可笑,长手长脚都像多出了一截,大好头颅架在这样一副巨大的身躯上竟然显得渺小起来。暖冬早习惯了自己被刀疤毁去的面容,但他无法习惯这样一个巨大又别扭的身躯,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好丑。“喜眉,你确定你是真的喜欢我?”暖冬忍不住问。喜眉的脸上微微泛红,“嗯……”她真不习惯暖冬这样和她讲话,大约她太习惯他冲她嚷,最讨厌你,我最讨厌你了!暖冬也为自己的问题感到好笑,他的面颊上也红红的,但他可不承认他是脸红了,正午日头太大,晒的。他一边想一边抬头挺胸,试图把这具大得过分的身躯摆出一个比较好看的姿态,“喜眉,你和我一起走吧。”这句话像是偷偷从暖冬嘴里溜出来的一样,说得又轻又快。暖冬说完了,一脸的无法置信,似乎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讲的。眉苑是个很精致的小院子,白玉石砌成的院墙,透过镂空的墙石可以隐约窥见一座粉壁敞屋,暖冬认为自己可以嗅到一股甜香从那座屋子的最深处飘扬出来,喜眉的小床是摆在屋子的最深处吧?“嗯……”喜眉懵里懵懂的,她并不是很懂暖冬要她和他走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的思绪还停顿在先前的那个问题,喜眉,你确定你是真的喜欢我?她好像真的可以确定。很确定。确定死了。唉!红晕在喜眉的脸上浮浮沉沉。“你肯?真肯?”暖冬问得十分迫切,他不知他希望她给肯定的答案,还是否定的答案。“嗯。”喜眉的声音还是羞涩短促。“你不要老咿咿呀呀的。”暖冬又嫌她烦。喜眉把手塞进暖冬手里。这是真的肯了。暖冬心里一悬,然后又重重地落下去,他说不清心里那种踏实的感觉所为何来。暖冬原本打定主意是自己一个人跑的,但他突然改弦易辙,他一定要带着喜眉一起跑,他骂她骂得太顺口太习惯了,日后身边少了这样一个可人儿给他骂,他还不给难受死?喜眉不是齐眉侠的心头肉吗?他把喜眉勾跑了,齐眉侠搞不好会失心疯呢!想到这里暖冬笑了,笑得十分孩子气。至于那个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啦!正当暖冬反握住喜眉的手准备带她私奔的时候,齐眉侠匆匆追上来。上午的时候,齐眉侠刚刚送走鸿胪寺的官员,某国的使节和随行商人又来拜访,齐眉侠应酬完这些人,早过了午饭时间,他就怕暖冬等不及自己先跑掉,暖冬那么奇突不凡的长相,若跑出去,很可能自曝身份,齐眉侠心急如焚,赶到地穴一看,暖冬果然不在了,幸好马上碰到一个内院护院说,看到小姐和那个大个子穴蝠前后脚走了,因为先生吩咐过不许为难那个穴蝠,他才没上前阻拦,护院又上前一步低声禀报,所有的穴蝠都确认身亡了,他带着手下们查验过了,齐眉侠挥挥手,吩咐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尸体,他不想喜眉发现这个。齐眉侠赶到眉苑时候恰看到暖冬和喜眉站在斗鸭池边,双手互执,两情欢洽的样子。“喜眉!”齐眉侠扬声高叫。“阿爹。”喜眉脆生生地回应。暖冬猛然把喜眉朝身后一扯,喜眉一怔,齐眉侠则勃然大怒,暖冬要拿喜眉当人质不成?齐眉侠本是再清通明智不过的人,但关心则乱,他看暖冬把喜眉压在身后,喜眉又一脸惊疑,他立即断定暖冬要对喜眉不利。“放开我女儿!”齐眉侠右手微翻,手背朝上,手心朝下。“如果我不干呢?”暖冬挑衅道。“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齐眉侠身形一晃,人已逼到暖冬跟前,右手扬起,朝暖冬天灵穴直落,暖冬却在这时放开喜眉,喜眉奋身向前一扑,把自己送到父亲的利掌下,“阿爹!”齐眉侠拼着气血倒流,硬生生地撤掌。暖冬狡黠又邪气地笑起来。“喜眉!”齐眉侠想把女儿拉到自己身边,防止暖冬再害她,喜眉却朝后一缩,又缩到暖冬身后。暖冬嚣张地笑出声来。齐眉侠内心则是一片茫然,女儿的心终于向着外人了。齐眉侠看着满面歉意的喜眉,他恍惚起来,他认为他看到了喜眉的娘,当年苏家的长辈也反对他们的亲事,允净不惜与家人决裂也要与他一起……齐眉侠心头一阵酸楚,“我派人送你们去密居。你们这样瞎跑又能跑到哪里去?”齐眉侠一边说一边转身。齐眉侠一再的宽容忍让反而更加激怒了暖冬,他们是敌人,好歹有点为敌的样子吧?暖冬在这时偷袭。暖冬左手佯攻,右手却去探齐眉侠的胸口,齐眉侠没料到暖冬的目标竟是他藏在胸口的玉笛,一时失察竟被暖冬劈手夺去,齐眉侠立即弹击暖冬来不及收回的左手指节,他不肯下重手,怕伤了暖冬,喜眉难过,暖冬仅觉左手指节上一阵微痛,他抽回手,手背上完好无损,甚至不曾泛红。“还我玉笛!”那是一支十分小巧的玉笛,只有八寸长。是齐眉侠刚刚出来行走江湖时所用的兵器,他成为一代宗师之后就再也不曾使用过。喜眉对暖冬一向都是知无不言,她曾告诉暖冬她名字的来历,那是她娘亲临终前取的,意思就是她一直都喜爱齐眉侠。喜眉也曾告诉暖冬,她娘亲很爱听她阿爹吹笛,所以娘亲死后,父亲总随身带着那根玉笛,一得闲就拿出来吹奏。喜眉同时也告诉暖冬,那支玉笛曾是她阿爹的兵器。“笛子怎么当兵器用?”暖冬当时就留了神。“里面藏着飞箭的,爹爹告诉我用力按一下笛尾,箭就会飞射出来。”暖冬按下了笛尾,真的有一枚三寸长的乌木银头的飞箭射出来,不过没有射中齐眉侠。齐眉侠勃然大怒,“你真心要置我死地?”还有一句话齐眉侠实在问不出口,我是喜眉的爹,你暗害我,你置喜眉于何地?暖冬也呆了呆,他其实并不是真心要置齐眉侠于死地,他甚至开始懊悔,多么好的一个刺杀机会,竟被他白白浪费!暖冬按动玉笛的机关其实仅是想验证一下那笛子是否真的藏了飞箭,他到底不过十五岁,虽然他天天自诩自己英明神武,骨子里他却仍是个孩子。“你怎么能暗算我阿爹?”喜眉吓白了脸,惨然质问暖冬。“我怎么不能?若不是他当穆王的帮凶,我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他欠我的!连你都是欠我的!”暖冬勃然大怒。他讨厌喜眉用看十恶不赦的罪徒的眼神看他,他就算真的十恶不赦也是被逼出来的,她爹爹就是逼他的人之一!“你在说什么?”喜眉听不懂。“你是聋还是傻?怎么说你都不懂!”暖冬毒舌惯了,他和喜眉之间一向如此对话,喜眉并没觉得什么,齐眉侠却无论如何听不下去,一拳朝暖冬的脸上抡去。喜眉见阿爹神色凶悍,与往日大异,她怕齐眉侠真的要打死暖冬给她出气,不由撕心裂肺大声喊出来:“阿爹,住手!”齐眉侠的拳头已经落到了暖冬的耳朵旁,仅差一寸就捣在他太阳穴上了,但他听喜眉喊得那么凄楚,心中一软,拳势顿住,再也落不下去,他突然想到当年若有人当着允净的面这样痛揍他,允净该多么伤心呢?齐眉侠杀心遽退,全身松懈。暖冬哪里猜得到齐眉侠心里的变化,他见他来势汹汹,本能地自卫,左拳刺出右拳跟上,暖冬毕竟当了八年穴蝠,他出手的方式十分悍辣,没有太多章法,一切以重创敌手为目的,当暖冬意识到齐眉侠的拳头并没有招呼在他脸上的时候,他已经攻了齐眉侠十七八拳,每一下都落在齐眉侠的胸肺处,因为暖冬一击成功,齐眉侠心经受到重创,暖冬第二拳又接得太快,齐眉侠避无可避,硬挨了两拳之后,齐眉侠再也没有力气躲闪第三拳。齐眉侠训练穴蝠的理念就是利用非常酷烈之手段激发他们的杀戮本能,完成常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赤手空拳杀死他这样的武学大宗师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暖冬做到了,因为暖冬当了八年穴蝠,当他认为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爆发出来的自卫力量不是人类有的,而是野兽才能有的。齐眉侠算是自食其果。喜眉吓呆了,连哭都忘记了。暖冬也惊呆了,他收回隐隐生痛的双拳,“齐先生?”他怯生生地去唤那具颓倒在地上的身体,暖冬并不是故意要杀死齐眉侠的。他真的不是。他确实在心里无数次幻想过杀死齐眉侠,但那一刻他没有,他那时只有一个念头,他要保护自己不被齐眉侠揍得太惨,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