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色是个很喜欢吹嘘自己家世的女孩儿,但她并不骄傲,相反她很自卑。“我的外公是已故的公皙丞相,门生故旧满天下,个个都是高官贵胄,他虽然不在世了,但影响力依旧,他的谥号是文正公,文正哦,大臣之谥最厉害的就是文正,你也知道,对吧,你肯定知道啦,你这么聪明,那么多药名都知道,我却连田七和三七是一样东西都不晓得,还要你告诉我呢!“我的娘亲是我外公唯一的掌上明珠哦,琴棋书画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是鼎鼎大名的才女哦!“我的表姨是当朝的贵妃哦。就是我娘的表姐哦!我见过她,她好美好美,眼睛像墨点的一样,她就嫌弃我的眼睛不够黑,我也认为我的眼睛好丑哦,只有小猫才会长出这种颜色的眼睛,好难看啦!“我爹是鼎鼎大名的乜大将军哦,手握三十万大兵,还有他自创的乜家刀法和游龙阵法,他是常胜将军,不久前和焰赤族开仗,也是我爹赢哦,我听说另外四族的人都尊他为天下兵主哦!多威风的称号,兵主!皇上特赐我爹金牌一面,先斩后奏,还有令他亲掌虎符,我爹调兵完全不需要经过太尉府哦,厉害吧,除了大将军之职,他还有十三项荣衔哦!他就是人家讲的位及人臣啦,我爹说他都不相信他怎么会生出我这样的女儿,我也这样认为啦,我什么都不会,笨死了,蠢死了,身体又弱,不能弯弓射箭舞刀弄*,我真的很没用,说我是窝囊废一点都不冤枉我啦!“我小娘也很厉害哦,会唱曲,很好听很好听,就是那种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哦!还有,我偷偷告诉你,小娘好漂亮好漂亮,就是人家讲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呢!真的好漂亮,比我娘漂亮,比贵妃也漂亮哦。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菩萨从莲台上走下来了呢,小娘白白得泛玉光,还有她的样子,很圆正,可是眼睛好细好长,她一眯眼,我连呼吸都忘了哦!”独益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把捂住璀色的嘴巴。他对她的爹爹娘亲表姨小娘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这么耐心这么专注听她讲话,是想听她讲她自己啦!“你自己呢,这些年都干了什么?”一直喋喋不休的璀色被问住了,“我?”她期期艾艾,结结巴巴,“我没有怎么样呀,就是一直笨呀,很惹人讨厌呀!”独益叹了口气,“你读了什么书?最爱什么颜色?最爱吃什么?最爱去哪儿玩?你娘——你娘还打你吗?”“没有,没有了。”璀色急急摆手,“我一直牢记你的话,我觉得你讲得好有道理呀,你好聪明,我要是能有你十分之一那么聪明,不,不,百分之一,就好啦。”独益又叹了口气,“我都忘了我那时和你说了什么。”“你说小孩子要乖乖的,我那么小,离开家能做什么?家里再不好,也有片瓦遮头,三餐温饱。我记得哦,因为你讲得实在太有道理了。”“我是这么说的?”独益并不会劝人,那些话是他东拼西凑讲出来的,三年前,璀色不堪母亲的虐待,在佛诞节那天去佛光寺上香的途中逃家,却因为体力不支晕倒,独益顺手把她救醒,用田七粉为了止住了身上鞭伤的渗血。当时,璀色仅仅告诉独益她姓乜,就是也字少一竖那个乜,父亲是武官。“乜小姐……”“叫我璀色吧!”璀色用力地笑,小脸都扭了,像朵雕坏的萝卜花,璀色也知道自己笑过头的时候很难看,可还是要很用力地笑,不然伍神医也讨厌她可怎么办呢?不可以惹人讨厌,不可以惹人讨厌的!“那么,你叫我独益吧?”独益礼尚往来,独益特立独行惯了,他极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他并不确定,这种示好的方式是否可行。不过看璀色笑得就要抽搐的样子,大概是有效的吧?独益不由也微微一笑,像盛夏骄阳下的荷花,一直僵立不动,偶然一摆,满目的清凉,“独自的独,益母草的益。”“独益,好,我就叫你独益哦,你脾气好好,这么平易近人,可是我娘她们还说你从不上门应诊,多少钱也请不动你,多少官威也压不了你,骄傲得不得了。”一定要不停地说话,除非一个大嘴巴打过来,不然一定要不停地说话,要不别人就会忽略她的存在了。如果人人都忽略她的存在的话,要是哪一天她挨不住打死掉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就一个人死掉,默默地发臭,默默地腐烂,她不要啦!“不,我并不骄傲。”独益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辩解,他仅是不喜欢离开家,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而已,与骄傲无关。他也真是晕了头,璀色要他跟着她,他竟然就跟着她走了,也没有母亲招呼一声。她对他而言好像有魔力一样,真古怪。独益始终记得那次他救了璀色,先是她奇异的相貌叫他无法移开视线,再后来就是因为璀色竭尽全力的微笑,她笑得那么卑微那么可怜,生怕被人抛弃了一样,似一只牙齿和爪子都还没长硬的小猫,不懂戒备,不敢戒备,那么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人,那时独益对璀色而言完全是个陌生人,但璀色还是毫不犹豫的信赖他亲近他,独益从没见过如此可爱温顺的女孩,独益一下子就倾了心,再看她奇异的样子,竟然变成了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一种美,“对了,璀色,你要我来是做什么?”“嗯……”璀色闪烁其词。“璀色?”“我娘很喜欢打赏人哦,你按她的吩咐做,她会给你好多好多珍宝哦,你喜欢玉搁笔吗?我娘有一个羊脂玉的玉搁笔,是内廷玉器作的督造官岚先生亲自做的,天下独一无二,可漂亮了,如果你让我娘很满意的话,你可以跟她讨这个做赏赐哦,真的很漂亮哦!”璀色顾左右而言他。独益还要追问,一个青衣小婢推门走进来,说夫人传小姐去问话。璀色抖衣而颤,琥珀色的眼珠急速地左右晃动,似乎一不留神就会从眼眶里滚出来一样,“独益,我改天再来看你。”璀色声音发抖,上下牙齿捉对打架,她战战兢兢地随青衣婢走出去,那婢女趾高气扬,倒比璀色更像主子。“青姐姐。”璀色堆起满脸的笑容喊那位小婢。“走啦!走啦!”那小婢有三分姿色,但眼神不正,满脸荡色。璀色像被押行的犯人一样弓腰缩背跟着去了。独益想不通璀色这么惊惧是为什么,还有璀色刚刚那句“你让我娘满意的话,你可以向我娘讨赏哦”,璀色带他来大将军府到底是要做什么?独益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这是座偏厢房,由被面的颜色花纹和梳妆台上发梳篦子和粉盒等物,还有浓郁的熏香味道,可以断定这是女子的房间。璀色为何把他领到这里,这里又究竟是什么地方呢?独益回忆来时的路上,璀色鬼鬼祟祟的,由后门进府,一路疾行,刻意回避所有的人,独益当时没有计较,因为他见了璀色就神魂颠倒,她要他去地府他也肯的,但此刻回想,璀色带他入府的举动实在是蹊跷古怪。独益走到门边,想出去探看一下,但一拉门才发现门从外面锁死了,独益大惊,又去推窗,窗也是锁死的,独益不由慌乱,过了一会儿,他发现窗格上糊的是纸,不是纱,一捅就能破,也算百密一疏。独益急忙沾湿手指,刺开一个小洞,凑眼望出去。也巧,洞开的小眼恰好对着一扇大开的长窗,中间隔着鲜花繁盛的中庭,璀色站在长窗的正中央。“璀色!”独益差点儿叫出声来。一个背对独益的贵妇打扮的女子突然朝璀色的脸颊上戳了一指,璀色晃了一下,然后突然从独益的视线中消失了。独益大惊,急忙又在原来的洞眼之下刺出一个眼来。璀色果然是跪下去了,窗台挡住了其余部分,独益只能看到璀色的肩膀之上,璀色满面惊惶,嘴唇翕动,独益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她在说,女儿错了,女儿罪该万死。贵妇人的声音比璀色亮畅很多,“我听小青说你差点儿把家底子都透露给那个郎中知道!”贵妇人越说越怒,脑后的金钗随之摇动。独益这才知道原来刚才他和璀色说的话,都被那个青衣小婢偷听去了。“你有没有把此行的目的也告诉你的姘头?”姘头?独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璀色的娘亲不是名闻天下的大才女吗?怎么背地说话和泼妇无异?“没有,没有!娘亲信我!”乜夫人一个巴掌甩在璀色脸上,然后吹了吹指甲,声音愉悦地说:“我信。我谅你也长不出那么大的胆子。”璀色捂着脸,依然赔着笑。独益只觉得有人在他的心口划了一刀一样。“你说你能把从不出诊的伍独益请上门来,我还不信,就凭你?不过眼下也由不得我不信了,这件事你做得好!”“谢谢娘亲夸赞。”璀色受宠若惊,整张小脸都扭曲起来,似哭似笑的。“你要什么赏赐呢?”“那个玉搁笔……不——”璀色猛然打住。独益想到璀色方才说他可以向她母亲讨赏,讨那个羊脂玉搁笔,所以眼下她不向乜夫人要那个搁笔了,留给他。独益心中感动。“嗯,我知道你一直喜欢那个搁笔,那确实是件精品。”乜夫人笑盈盈地转身吩咐环侍左右的女婢,“取了来!”玉搁笔取来了,是白鹤展翅单足峭立引颈长唳的形状,鹤嘴半张,就是搁笔处,鹤目由红宝石点成,隔这么远看,也炯炯有神,独益不由也暗赞。“给你!”乜夫人拿起玉搁笔就朝璀色跟前递去。璀色举起双臂,脸上兴奋得红一阵白一阵,谄媚的笑容死死粘在脸上,刀刻上去的一样,璀色年轻水嫩的脸上平白无故多了很多皱纹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啪哒!玉器碎裂的声音。乜夫人一巴掌打得璀色的脸从左边飞到右边,她仍不罢休,站起来,一脚踢在璀色的胸口,“扶她起来!”女婢们把璀色架起来,独益发现她们脸上均是一副看好戏的兴奋表情,眼中更闪现嗜血的光芒。乜夫人再次抬脚把璀色踹倒。独益看不下去了,双手掩目。当初是他劝璀色不要离家出走,他也被他娘揍过,他以为璀色被母亲鞭打,是因为她太顽劣,可怜天下父母心,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独益记得小时候他娘揍完他往往比他哭得还要凶呢,独益万万没想到璀色的娘根本就是以虐待璀色为乐。当初他为何要劝璀色回家?独益再度由洞眼望出去,乜夫人打累了,歇了手,正在喝茶。璀色跪在她娘跟前,她仍在——仍在笑,嘴角挂着血线,随着她的谄笑扭曲。独益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湿湿的。她自己不会哭,他倒替她哭了。“璀色呀,”乜夫人抿了几口茶,润完嗓子,这才笑呵呵地说,“娘亲还真料不到,你黄发黄目,丑得吓人!竟也有有眼无珠的男人瞧得上你,呵呵!”乜夫人大笑起身。她转身的同时,身子一侧,一直背对独益的脸转了一半过来。独益只看到她半边脸,但是也吓得立即从洞眼旁弹开。贺相捧了几张奏折,方才在重瞳宫扑了个空,小太监说,皇帝又在七宝楼摆宴招待近臣。歌舞败国,皇帝为何还是如此不争气?若非他太倚重乜崇愚,又怎么会导致如今大权旁落朝纲败坏的局面?贺相悠悠长叹一声,匆匆往七宝楼赶来。贺相刚直,清正廉洁,乜崇愚总是抓不到他把柄,所以至今无法将他扳落,乜崇愚一直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贺相却认为邪不胜正,只要他恪尽职守,乜崇愚再权势熏天肆意妄为,也不敢无凭无据的对他这个当朝一品大员不利。七宝楼贮有七宝,有善长啸之音的野山白猿,其啸音清涤,胜百器之声;有一方雕金嵌玉的透魂枕,传说可以令人无梦,一觉憨甜;还有一盆月月开花的优波昙;更有一只玲珑盒,无钥锁,密封,据说可以辨别真话伪话,若对它说假话它就会自动弹开,等等。贺相走到七宝楼前,李执事眼尖,立即迎出来,“奴才为大人通报。”贺相哼了一声。“大人,皇上兴致正浓,大人不要……”李执事话还没说完,贺相厉喝一声:“佞人巧言!速去通传!”“是。是。”李执事忍气吞声,但并无怨怼之色,他明知贺相不爱听,但还是提醒他,“皇上正在兴头上,大人不要扫了皇上的兴,大人自己吃苦。”贺相以为李执事故意讨好他,衣袖一甩,转开脸去。澜帝传贺相进去。宫女正在排演采莲舞,二八佳人身着荷绿衣,飞臂舞腿,香风阵阵,笑容嫣然,澜帝看得目不转睛。贺相行了礼,把精心挑选的几份奏折双手奉上,每日布政司传送来的奏折最少也有几十份,贺相总是代澜帝批阅其中大部分,仅拣出最重要的几份,先拟好意见,再送来给澜帝批红。李执事接下奏折,跪倒奉上。澜帝也不看,也不接,皱了皱眉头,不胜其烦的样子,“贺相,你真的老了?朕说了多少次?你拿主意就好了。”“可是这几份奏折分别关系着祁华、东越、南锡三地地震之事,灵华山山崩,周围十三县被毁,等待朝廷赈灾之事,还有兵部要求增加军备之事,都关系着社稷之本,还望陛下……”“哼,”澜帝似笑非笑,“我们青木国的社稷之本不都在你们这群忠臣良将身上吗?乜将军,你也来了?小李子,你也活腻了?为什么不为乜公通报?”澜帝明知道乜崇愚是故意直闯七宝楼,他目无君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澜帝敢怒不敢言,只好指桑骂槐。“陛下恕罪,是臣急于面圣,故此未能等待通传,臣万死。”乜将军笑得很假。他进宫面圣不去履不解剑,见了皇帝也不跪拜。“爱卿,此话怎讲呢?”澜帝笑得更假,“朕不是说了嘛,青木国的社稷之本不都系于你等之手,不要说直闯面圣,就算你们要坐朕这个龙座,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乜崇愚还是不跪倒,口呼臣惶恐,臣罪该万死,他竟然拈起浓须,哈哈大笑起来,好像他非常认同澜帝的说法一样。澜帝阴笑着,指掐手心,鲜血慢溢。“圣上!”贺相忍无可忍,猛然跪倒,“一月之内,国境内两处山崩地裂,这是国有乱臣社稷将倾之象,望陛下诛灭乱贼,保我青木国永昌!”贺相说完,磕头磕到出血。澜帝错愕,呆了呆,“小李子,扶贺相起来!快!”李执事正要过去,乜将军却先他一步走到贺相身后,“太平盛世却宣扬国运将尽,*言惑众,贺相,你才是最大的乱臣,最大的贼子!”乜崇愚说完一把按住贺相的脖子,贴在他耳边低语,“你想死谏?我成全你!”说完,乜崇愚把贺相的头朝玉白地砖上砸去。贺相头骨崩裂,脑浆横流,死在当场。“乜……乜……”澜帝简直不敢相信乜崇愚敢当着他的面残杀当朝一品大臣。“陛下,你宴请近臣,为何不通知我?从几时开始我不再是你的近臣了?严大人,李大人,于大人!”乜崇愚满面生春,一一和在座官员问好。众位大人面无人色,颤栗着回礼,献舞的宫女早已晕死过去几个,其余的抱成一团,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奏乐!”乜崇愚自己找了个位子,大大咧咧地坐下来,“起舞!众位大人,喝酒喝酒!”乜崇愚像个主人家一样待起客来,“李执事,把那个东西拖出去,把那块弄脏的地方好好洗洗!”李执事为难地看看澜帝,澜帝阴郁一笑,摆摆手,示意他按照乜将军的吩咐去做。在场的宫女吓得七荤八素的,舞是跳不下去了,乜崇愚大喝一声:“好好跳,不然折了你们手脚!”宫女们胆战心惊又开始舞蹈,眼中泪珠不断,表情凄然,乜崇愚却越看越开心,哈哈大笑,其狂戾之态,难描难画。澜帝在龙袍上擦了擦被掐破的手心,他突然镇定下来,嘴角一挑,笑得神秘又凶狠。乜崇愚心里正在纳闷,澜帝怎么还这么有恃无恐?宫内禁军都是他的手下,他的三十万大军又全部驻扎在京城城郊,朝中异己也快被他铲除干净,就算他眼下就行废立之事,澜帝也只有束手待毙的分。乜崇愚左思右想,就在这时,七宝楼下的传令官朗声宣道:镇南侯觐见。李执事喜形于色,多此一举地对澜帝说:“陛下,镇南侯到了。”澜帝瞥了目瞪口呆的乜崇愚一眼,笑道:“朕的白马郎总算到了。果有千里之神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