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色!”独益喜出望外。璀色急忙把手指竖在嘴边。“你怎么来了?”独益压低声音,月轮如银,挂在天边。“白天我不敢来。”璀色垂下头,她也知道这种时候钻到独益的房中,实在有瓜田李下的嫌疑,“眼下,她们都在——”璀色顿了顿,“都在忙,我来瞧瞧你,不会有人发觉。”“哦。”独益太开心了,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独益,对不起,是我逞能说能把你请来,我没料到娘亲会把你关起来,对不起!对不起!”璀色努力地笑,不要讨厌她,不要讨厌她呀,她在心里祈祷。“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希望我在这里。”独益把自己这些天心急如焚想要回去给母亲送信的事忘了个干净,他的全部心思都被璀色奇丽的模样吸引住,满脑子就剩下一个念头,璀色的眼珠怎么这么像精心炼制的琉璃,人说琉璃是佛门宝物,可光照三界之暗……“可是你临走之前好像没有和伍妈妈打招呼呀,你不见这么些天,老人家会不会着急?”璀色提醒道。独益一拍脑袋,“对,对,我一直为这件事挂心,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你就忘记了。”独益说话向来没轻重,璀色闻言脸上一红,然后又用力地笑,雪白的脸皱成一团,像刚刚捏好的雪球,“我帮你送信,好不好?”“好。”独益手足无措地在屋内团团打转,“就告诉我娘我……”完了,怎么一看到璀色他的脑袋就不转了?这算不算是一种病?璀色看独益不断用手掌拍打脑门,忍不住道:“口信未必可以,伍妈妈不认识我,不如你手书一封,我想办法帮你送出去?”璀色自己的行动没有那么自由,但是可以拜托和奴。“对,对!”独益转得更厉害了。“独益,怎么了?”璀色眼都花了。独益不好意思,“我在找笔墨。”“哦,在这里。不怪你,这间是专门招待女客的厢房,难怪你会住不惯。”璀色说话声音很小,说得又快,不过留神去听,也能听出她嗓音本身的清润,像冰镇过的玉鱼,含在口中可以消暑静心。独益满心指望璀色也像上次一样那么嗦,但璀色显然洞悉了他的意图,笑了笑,手脚不停,却不肯再开口了。独益看着璀色找来笔墨,又是铺纸,又是研墨,璀色动作轻巧伶俐,但做得太快,反而给人鬼祟的感觉,似乎怕做慢了有人会打她,独益心中一酸,“我来我来。”他一抢,璀色一慌,研好的墨汁溅了出来,独益和璀色的手都被染黑了。“哎呀!”“哎呀!”两人都忙着为对方擦手,靠得太近,额头碰到额头,璀色急忙退开一步,独益也觉得不好意思,讪讪地抬手摸了摸额头,“不要摸!”璀色怕独益把墨水沾到脸上,急忙又去拉他的手,哪知道自己手上的墨反倒先擦脏了独益的脸颊。墨黑的污迹,柔白清秀的脸,璀色看得呆了呆,回过神后,叫道:“哎呀!真是对不住,我帮你擦干净!”“不要了,再擦下去,我这张脸更不能见人了。”独益说。璀色这才停手,仔细一看独益的脸,果然花了,璀色忍不住,格格笑了一声,脆如檐间风铃之悠然自响。“璀色!”“我倒点水来。”璀色转身去拿水壶。独益心中怅然,他好希望璀色刚刚那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能够保持得久一点。璀色总是很用力很用力地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但刚刚她粲然一笑,真是满室生辉,独益有种被人点亮的感觉,似乎除了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觉之外,他又多了一种感觉,就是感觉她的美。“写什么呢?”独益继续保持痴傻的状态,好想再看璀色那样笑一下子呀。璀色举了一支三叉银烛台过来,她雪白的面目在三烛之光的映照下更显得晶莹剔透,“就写,出门应诊,事出意外,不及通告,望母恕罪,勿念。好不好?”璀色一边说一边不觉低头靠近独益,同样洁白同样年轻同样精致的两张面孔,似一对并蒂莲。“好,好,好。”独益变成了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我也不清楚我娘什么时候会放你走,不过,如果你添上一句,数日即返,伍妈妈一定会放心很多。”“对,对,对。”独益提笔疾书。独益唯唯诺诺的样子逗乐了璀色,她不觉又“扑哧”笑了一声。独益急忙抬头,那抹笑容却已经隐去,璀色发现独益在看她,脸上立即又摆出了那种竭尽全力巴结别人的卑下神态。人都说摇尾乞怜是贱态,狗子所为,但不知为何璀色满面的谄谀之色不会令独益反感,反是令他心头一苦,鼻根一酸。独益刚要说什么,突然发现璀色左耳下还没结痂的细长伤口,方才室内光线昏暗,独益没有察觉,但此刻在三支烛台的照耀下,伤痕分外明显,刺目惊心,独益忙道:“又是你娘?!”“不,不。”璀色连连摆手,“是猫儿抓的。”猫?猫骑在她的头上抓她的脖子?什么猫这么大胆?“我看看。”“不用!”璀色断然拒绝。独益一怔。“伤处比较私密,所以——”璀色急忙解释。“你怕我顺藤摸瓜找到更多的伤处?”独益直言不讳。璀色被独益说破了心事,脸上一红。“我是大夫,你在我面前避忌什么?”独益理直气壮地说。璀色只好给他瞧。独益凑上去,璀色发端的幽淡香气拂着独益的面颊,独益心神不宁,干咳几声,“你娘戴着金指套?”“不,不是我娘。”璀色还想为她娘亲掩饰。“怎么,府中还有女眷可以戴金制的指套不成?你的伤口上还有残余的金屑!”独益再度不留情面地拆穿璀色。金屑?璀色无语。过了一会儿,才怯怯出声问:“怎么会有金屑留在伤口中?”金子哪里那么容易掉屑,又不是酥皮糕点。“我乱说的。试试你。”独益叹了口气,他再不通人情世故也知道璀色和她娘之间的恩怨是非不是他可以置喙的,“伤口这么深,人的指甲没有这么硬,一定是利物划伤的,我仅是随口一猜。”璀色又一次沉默。独益帮璀色上好药,璀色立即退开几步,那丝暖融融的香气远离了,独益怅然若失,“璀色,以你的年纪,癸水应至,为何你形体还像个孩子?”独益淡然问。璀色闻言大惊,瞠视独益,确定他并无恶意,这才稍微安定一点,“这个……”这个问题要她怎么答?“我是大夫,在我面前百无禁忌。”独益一本正经地说,同样的话他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不知道为何这次说得这么理不直气不壮,刚刚他贴近璀色为她上药的时候,无意触及她的背部,这才发现她身上似穿了藤甲一般,硬邦邦的。“其实我是用布条把身体缠住了。”璀色为难地道出真情。“你怕你的母亲下手太重打坏你的要害,所以把胸腹都缠起来当作一种保护?”璀色心中十分难过,他一定要揭穿所有的真相吗?他是故意要她在他面前无地自容?“好晚了,我要回去了。”璀色收起那封书信,急着离开。“璀色!”独益知道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但他不晓得怎么补救。他眼睁睁地看着璀色转身走到门边,他是很没用的男人,那天他目睹乜夫人虐打璀色,他只是捂着眼睛流泪,却不敢出声制止。“璀色!”璀色停住,却没有转身,她不喜欢对着人流泪,她宁可对着人拼命地笑、拼命地笑。璀色听见独益慢慢走近,越来越近,最后几步简直是跌跌撞撞的。璀色感觉背后一重,独益从后面抱住她。璀色没有动,她不能确定独益到底要对她做什么。“璀色,我娶你吧,这样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独益说,说得结结巴巴的。独益也知道自己这样抱着璀色很不对,但是他忍不住,“我希望,你娘再打你的时候,我可以这样在你身后。”独益不知不觉说出心声。璀色一直没有转身,过了好久之后,她才轻轻挣扎了一下,“独益,很晚了,我真的要回去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独益不得不放开手。璀色拉开门走出去,一直没有转身看他一眼。独益懊悔极了,他以为他唐突了璀色,月光移到洞开的门边,洒在门槛上,细细碎碎,像铺了一层雪粒,独益一低头,突然发现靠近门边的地上有好大一块湿迹,像泼了一杯茶水,独益想到璀色方才异样的嗓音,他终于明白她为何一直不肯回头看他一眼,她在哭,她一直在哭。“璀色……”明知她听不见,独益还是忍不住叫她的名字。璀色的身影陷入夜色中。月光中的北静园旖旎而芬芳。北静园中的鲜花总是开得格外的明媚,鲜花丛中暧昧的低喘此起彼伏,独益知道北静园是个很肮脏的地方,他没有因此轻视璀色,相反,在独益眼中,璀色更柔弱更需要保护,虽然他不够力气,但他还是想保护她,好想。夜探北静园是为了确认伍神医是否安好,和奴完成任务之后脚尖在窗格上轻轻一点,身体上拔,本来她该稳稳地落在屋顶上,但她落脚的地方恰好有一瓣不知何时被风吹上屋顶的广玉兰的大花瓣,和奴脚底一滑,翻落下去。璀色急忙转身,“和奴?”她面露喜色,“正好,我有封信想请你帮我送一下。”“是。”“送去伍独益大夫家。”“是。”“在惕励巷,巷口有家很小的香料铺,巷尾最后一家就是了,大门是新换的。”“是。”璀色用力挤出一个笑容,“麻烦你了!”她心里有点忐忑,她刚刚哭过,眼睛红彤彤的。和奴似乎知道璀色心里在想什么,一直低垂着头,不与她对视,“奴婢不敢当。小姐的吩咐,就是奴婢的分内事。”“哦。”璀色又笑了笑,这才准备走开。“小姐!”和奴突然出声唤住她。“怎么了?”“奴婢刚刚在小姐身后,并没有出声,小姐是怎么发现奴婢的?”和奴虽然是失足从房顶跌落,但她很确定自己控制了落势,落地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听是绝对听不到的,除非是能够听风辨位的高手。“因为你的影子呀!”璀色指了指和奴倒映在窗纸上的身影。“哦。”和奴释然。她想查出杀害图校尉的真凶想疯了,竟然怀疑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头上,小姐若身怀绝技,还会任由大夫人成天到晚把她往死里揍?她实在太疑神疑鬼了,“奴婢一定把信送到,小姐放心。”“嗯!”璀色还是那么用力地微笑,想讨每一个人的欢心。“小姐不在房里?”远远传来一道愤怒的低斥,“要老娘三更半夜出来找她?坏了老娘的兴致,老娘今晚非要挑唆夫人好好整治整治她不可!”璀色一下子就听出是小青的声音,“和奴你快点躲起来,被小青姐姐看到你,她不会放过你的。”和奴心想,我的小姐呀,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担心别人?“是,奴婢这就走。”“小心点!”璀色一边迎着小青的声音走上去,一边转头嘱咐和奴。和奴假装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小跑。待璀色看不到她,她立即又转回来,悄悄地追着小青的声音去了。璀色一进门,衣衫不整的大夫人一脚把她踢倒,璀色刚刚爬起来,一个巴掌又招呼到脸上,打完了,大夫人还不解气,甩了甩手,“你这个不肖女,我的指甲又被你折断了!”说着,拎起璀色的胳膊用力掐了一下,“小青,去,把我书案上那块黄石镇纸拿来!”璀色脸色煞白,“娘……”趴在檐上,透过拿开的屋瓦探看屋内动静的和奴捏了满手的冷汗,看来,这次又被二夫人料中了,大夫人会为伍神医提供一个人,一个女人,一张脸,一张毁坏的脸,而这张脸就是小姐的。大夫人掂了掂手中的镇纸,她柔声道:“璀儿,你靠过来。”璀色本能地朝后回避。“押她过来!”大夫人脸色大变,怒道。小青急忙拖着璀色上前,一边拖一边还说,“小姐呀,夫人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为何一定要忤逆夫人,惹她着急,你真是不孝呀!”璀色全身如筛糠般乱抖。和奴擎瓦在手,小姐孤弱无依,她说什么都要保护她,如果大夫人当真要砸坏小姐的脸,她一定先砸开大夫人的头。“娘,不要,求求你,求求你。”璀色用力甩头,发针掉了下来。大夫人阴阴冷笑,醉鹤舞梅的屏风后闪过一张水润的年轻男子的脸,“算你倒霉,我今晚虚火上升,一定要找点事情去去火!”大夫人说着就要把手中的镇纸砸下去。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大夫人的动作停住了,璀色也不再甩头了,和奴也把举着屋瓦的手放低了一点。“将军传小姐去问话。”乜崇愚这么多年来对璀色的存在都是视若无睹,毕竟,璀色奇异的长相对他而言绝对是种侮辱,因其昭示着他戴了绿帽。璀色不是他的女儿,璀色不可能是他的女儿。公皙静女嫁给他的时候并非完璧,璀色又在他们成亲不足七个月的时候出生,加之其黄发黄目,要乜崇愚怎么相信璀色是他的亲生骨肉?“爹。”璀色瑟瑟缩缩地站在角落里,脸上挂着别扭又难看的笑容。乜崇愚也见过金发碧眸的异族女子,王公贵族戏称其为“媚猪”,璀色与她们有些相似,但璀色那对黄灿灿的,稚虎似的眼珠,乜崇愚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猜不出璀色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他也不想去猜,正如他从不过问大夫人在北静园里到底干些什么勾当。“你娘又打你?”乜崇愚看到璀色脸庞上的红肿,不由问,口气里有几分藏不住的怜惜。“不,不,不是的。”璀色矢口否认。乜崇愚长叹一声,璀色是静女的亲生女儿,她要虐待她,他管不了,也实在不想管,但,今时不同往日,“爹不会让你娘再动你一根手指头了。来,过来一点,爹有话问你。”“是。”璀色向前挨了几步,她满眼狐疑地看着乜崇愚,脸上挂着颤巍巍的笑容。乜崇愚摇了摇头,放柔声音,问:“爹问你,你还记不记得小英王?”璀色摇了摇头。“爹记得带你参加过一次宫廷内宴,小英王同你差不多大,也许你们一起玩耍过?”那次夜宴?璀色记得,“不,女儿不记得了。”璀色轻声说。“哦。”乜崇愚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你回去吧。”“爹,女儿告退。”璀色明显松下一口气来,她刚移步要走,乜崇愚又开口,道:“我明天宴请小英王,也就是今日的镇南侯,你也出席吧,帮爹待待客。”